“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把创作的冲动误以为是创作的才华；总是把对孤独的恐惧误以为是对爱情的向往。”
多年后，我孤零零地立在某一不知名的枝头，头顶枝桠繁茂，远方夕阳正好。我还是没有改掉爱掉队的坏习惯，我总盼望着像那天一样的际遇。思绪渐渐飘向天空，橘黄色的晚霞将我的身影勾勒得仿佛一张老相片，我又想起她来。
那时候夏末，晚风夹着一股秋的味道，南方没有秋天，所以人们只能在这会儿悄悄地感受着诗人笔下的秋风，对于地上行走的人们来说，转瞬即逝的秋风如初晨未醒的梦一般，抓得住留不住的感觉才最让人怀念。
而对于北方南飞的燕来说，这时的秋风却如末日的预言一般，一排排南飞的燕如街上的人群一般，他们从不看擦身而过的人影，燕子又何尝不是如此。正如相约一同出行的伙伴一样，混在人群中难免会掉队，燕子在匆忙的旅途中也不免迷失了方向。
不巧的是，我正是那只南飞时迷失了方向的燕。
我记得我原本紧紧跟随着大部队的步伐，卖力的扇动我本就瘦弱的羽翅，但那天正好是傍晚，我看到了南方的夕阳，老实说，南方的夕阳与北方的不同，温暖和煦的晚风，不同于北方秋天那股淡淡的寒意，这里的晚风就像被炎炎夏日晒过的水，晚上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白日留下的余温。我不免分了神，闭上眼静静地感受这北方从未有过的宁静与温暖。
等我再睁开眼，太阳的余晖已经散去，留下的只有头顶一望无际的黑，和地上眩目的霓虹灯，没想到，作为燕子的我竟也会找不着北。我不免想到人类经常用的成语——望眼欲穿。
我盲目地飞着，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我找到我原本的归宿，所以我只得在钢筋混凝筑成的森林中寻找一处真正的绿荫。
“我记起那年秋天，飞过一只伤心小孤燕，半枯干的枝节，于窗边发颤。”
我飞着飞着，实在是累了。然而我却看到前方也有一只燕子，我断定她也迷失了方向，因为她的眼里写满了迷茫。作为燕子，她的眼睛很好看。
我不知不觉加速追上了她。她看到我后，脸上写满了惊喜
“你是南飞的燕吗？”她问我
我说：“不是，如果可以，我宁愿做一个迷路的人。”
“为什么？”她有些诧异
“人迷路了可以想尽办法寻找回家的路，而我迷路了只得到处飞，但就是不能回家。”
“巧的是迷路的不止你一个”
……
其实我并不想和别的燕子多说话，这也是为什么我只是卖力地跟在队伍后面，说话很累。但不知道为什么，见到她，我倒是愿意多说几句，或许是因为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也或许只不过因为她的眼睛吧。
在燕子里，她无疑是好看的。
“你是怎样迷路的呀？”我问
“因为今天傍晚的夕阳，南方的夕阳竟这么美”
“北方的也很美呀”
“哈哈哈”她有些突兀地发笑
“你笑什么？”
“你知道人类有一首诗嘛？”
“什么诗？”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汝之为美，美人之贻。”
“什么意思啊？”
她偏过头去，好像有些得意：“不告诉你，要不这样，我也是孤单的，你也是孤单的，咱俩也算有个伴，等我们找到南飞的路了，我再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我并不好奇那首诗的意思，但她说得确实不错，我是孤单的。
“好吧”我说道，接着我们随处找了一颗树，准备休息一会儿再去找路。
“其实我以前看到过你”她对我说
“嗯？，看到过我？”
“对啊，你总是孤零零地飞在最后面，我一开始以为你心情不好，但我发现你脸上总挂着笑容。”
“那你觉得我开心吗？”
“不会，你那不是开心”
“嗯？，那是什么？”
“那种形单影吊的，emmmm的一种享受”
“哈哈哈哈哈，你好奇怪”
“哼”她别过脸，眼睛眯起来，很可爱的样子
我侧过脸去，笑了一下，还好有这么一只燕子，这个晚上还是很有意思的，不像从前。
“其实吧，我知道你总是笑脸示人，但你身上总是环绕着一种悲伤的气息”她突然正经起来，但又好似漫不经心地说
我没有应她，但我却有种欣慰的感觉。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解到我的，但我感觉我是第一次见到她，她却是在和一个老朋友聊天一样，这让我感觉有些奇妙。我好像越来越喜欢和她聊天了。
“你看那边！”她突然叫了一声
我朝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儿也有一只正盘旋着的燕子，她摇着翅膀飞了过去，就像见到一个好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失落。我曾听我母亲说，喜欢的感觉，往往是从失落开始的。难道我喜欢她？不会，我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她，她与别的燕子的不同只是一只眼睛。但为何我会失落，我记得我不会害怕孤单。
我看着她和那只燕子开心的交谈，好像和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就像街上人来人往的路人一样，或许我混在那群南飞的燕子群里，便像是从这个世界消失一般，化为乌有。人类有一首歌，“我绝不罕有，往街里游过一周，我便化乌有”。我竟感觉到了一丝悲伤。我好久未曾悲伤过，我不害怕离开我的故乡，也不害怕孤单，世界上很多东西我并不期待，那些令人垂涎的美食，让人向往的远方，难以实现的梦想，我都不曾期待，我好像很容易满足，但又好像怎么都满足不了，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只知道我讨厌什么。
不久后，她又飞了回来，但奇怪的是，那只燕子并没有跟她一起，我看着她朝我飞来，心中有些窃喜。
“你和他认识吗？”
“不认识啊，我只是好奇他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是一只走散的孤燕。”
“我和他不一样”
“嗯？我知道啊，你肯定和他不一样啊”
“不，你不知道，我是说我不是孤燕，他才是”
“什么意思啊”
“我和你不是结伴而行吗？那我怎么能算是孤燕”
她有些不解得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又说：“你好像对所有的燕子都很热情”
“对啊，热情点儿总没什么不好吧，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我就问问”
她点了点头，然后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
“你还记得我给你说的那首诗吧”她把那首诗又念了一遍
“这是说，一个人男人，收到了一位美人的一个礼物，这个礼物却是一根狗尾巴草，那个男人就说这草真好看，不是因为你送的这根草好看，而是因为送我的人很好看”
“你现在给我说这个干嘛？”
“哈哈哈哈，你真傻”
“你骂我干嘛”我有点不解“难道那夕阳不好看，只不过因为送你夕阳的人好看？”
她白了我一眼“我看的不是夕阳”
我没有说话了，我和她静静的坐在树枝上，看着头顶的月亮。
今晚的月亮并不圆，残月斜躺在夜空上，周围有几颗星星，就像一个人躺在点缀着几朵白花的被窝里，月亮安安静静的，睡着了一般。月亮的白光打在我俩身上，斑驳的树叶隔离了大部分亮光，我和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就像面对今天的夕阳一样，睡着了一般。
“人类有一句话”她说“人们好像总是认不清当下的自己，迟钝的人不知道自己迟钝，真诚的人不知道自己真诚”
“人类的话总是这么入木三分吗？”
“不，人们总是说一些废话，路上行走的每个人都在打磨自己的时间，好像时间总是漫长，但他们却经常感叹时光荏苒。”
“燕子也会这样吧”我看着月亮“我们总在悲伤冬日的漫长，却总在说着春天的短暂，其实冬天与春天有什么不同呢？雨雪霏霏，我们便说冬日的残酷，晴空万里，我们便说着春天的温暖，我有时候有种错觉，当我在冬日的暖阳里，我好像去到了春天，当我在春天的细雨里，我好像回到了冬日”
她转过头看着我，我没有正眼去看她的眼睛，我很害怕去和别的燕子对视，那会让我坐立不安，不知所措。
这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不知不觉中，夜已深，人们已经入睡，我们也不知不觉中，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第二天依旧是晴天，刚升起的太阳和将要落下的太阳很像，这两者就像春天和冬日一样。
我和她依旧在那棵树上，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路上行走的人们一样，消磨时间。
正当我看着朝阳时，我似乎听到了大部队的呼叫声……
“你听到了没？”我问她
“嗯”
“那我们快赶上他们吧，再不去可能真就要在这里度过冬天了”
“可我觉得在这里没什么不好啊”
“你不觉得冷清吗？”
“和你在一起，好像也不是那么冷清。相反，和他们在一起，我才会感到冷清”
我听着她说这句话，她说话时很喜欢看着我，但这次，她没有看我，低着头，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你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吗？”我问她
“哪一句？”
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一句。
我说：“和我一起，真的不会冷清吗？”
“不会，真的不会”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着朝阳“很暖和不是吗？”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朝阳的曙光从树叶的缝隙穿过，映在我俩身上的是斑驳的光影。
“事实上朝阳从来不暖和。”
“对啊，暖和的也从来不是朝阳”她说“走吧，要走了”
我和她回到了大部队，但和昨晚不同的是，我和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后来我们已经到了我们的栖息地，她也再也没有找过我。我很失落。我好像真的很喜欢她，仅仅只是一个晚上而已。母亲只告诉过我喜欢一个人时从什么时候开始，但她却没有告诉过我喜欢一个人需要多久。
“那窒息着我们的，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它的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游进混乱的爱的自由和美丽。”
我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我好想再见到她，像昨晚一样，促膝长谈后默然入睡，如孩童般纯洁，如春水般清澈。
那天之后的许多晚上，我迟迟无法入睡，直到冬日的到来，我陷入了冬眠，燕子的冬眠如同死亡一般，这个世界上，最起码在这个冬天，我并不存在。或许我更希望，那个晚上并不存在，朝阳斑驳的光影如同梦境的幻影，皎洁的月光却如同梦境。
那晚的爱意或许并不存在，我发现，人们会忘记你说过的话，你做过的事，但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你带给他们的感受。
………
而现在，我已垂垂老矣，行将就木。再回忆起那只燕子，我却难有当年那番悸动。
人类好像还有一句话：
“她曾怀着爱意帮他分担这垂死的痛苦，
正如她曾怀着同样的爱意帮他发现幸福。”
此时此刻她不在我身边，但她同样怀着爱意帮我分担这垂死的痛苦。
我再次陷入冬眠，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我真的死去了。如孩童般纯洁，如春水般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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