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丁山坐在沙发上，一条腿搭在沙发的沿上，一条腿支成直角，半躺着身子倚着沙发靠背。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间夹住香烟，凑近嘴唇，两个脸颊顿时凹陷成一个笸罗形状。他猛地吸了一口，瞬间闭上双眼，好像他吸食的不是香烟，而是天地精华，或是人间苦楚。然后他慢慢张开嘴巴，吐出了烟圈。两个手指与嘴唇之间好像粘着一层胶水，稍稍用点力气才能将它们分开。丁山的眼神也跟着被烧红的烟头停在了半空中。他直勾勾地盯着那一点火红，不，一片火红，不，那是篝火，他还有他的伙伴们。他从众多模糊的人群中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她不高，也不是很瘦，确切地说有点胖，但不臃肿。她的眼睛很大，双眼皮明显，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她喜欢吃鹌鹑蛋，喜欢去美容院做脸，喜欢买新衣服，喜欢追剧，喜欢吃火锅，来好事的时候要用暖宝宝，炒菜不喜欢放味精，洗澡的时光总是丢三落四，经常在里面大喊帮她拿澡巾，春天来的时候她要戴口罩，因为容易花粉过敏……
直到烟灰烫到手，薛丁山才停止了想象。一看时钟已经八点。他从下班开始就在这坐着，已经两个钟头了。他不饿，也不困。心空了，还会管胃的事吗？
这沙发，茶几，电视，都是为了她准备的，只为了留住她，给她一个舒适的环境，但她，还是走了。陷入痛苦中的薛丁山连抽了一整包香烟。
而此时的顾宁宁正坐在回老家的列车上。她望着漆黑的窗外，心中有一丝轻松，也有一丝沉重，也有一丝不舍。她不知道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是不是像窗外这样的黑，还是像清晨那样的白？她不敢想象。曾经，她认为自己是水做的，应该留在一个沿海的城市里生活。她为了能在清江市落脚，有一所住处，她主动联系了曾经追求过她，但她当时没有答应的薛丁山。如今，她又要返回那个远离海边的老家了，那里没有山，没有水，只有灰茫茫的土地，县城里的街道也是尘土飞扬，干干净净的鞋子穿着出去一趟回来肯定覆满灰尘，沾满了泥土。现在为什么又离开了呢？是没有勇气坚持自己的初心？是怕自己过不上想要的生活？是被母亲无数次安排的相亲扰乱了心境？终究还是自己的怯懦吧！她想到了许许多多的退而求其次。她体会到了理想的丰满，现实的骨感。她的愿望一个一个在破灭。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条不能缺水的美人鱼，应该美美地工作在城市里，那里充满阳光，窗明几净。但两个月都没有找到工作的她，像生活妥协了，去了城郊工业园的一个工厂里。她曾经最看不上教师这个职业，但她也曾无奈地买过几本书想考个教师资格证。她多么想留在清江，而现在却是坐在奔向老家的列车上。她想到了同一宿舍的那个仓管大姐，每天浓妆艳抹，变换着穿着赶大集买来的新衣服，大家都叫她“大漂亮”，她似乎也很乐意这个称呼，别人这样叫她，她从来不恼。看不出她有一丝忧愁，整天东家长西家短鸡毛蒜皮，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和门卫的保安打情骂俏，和车间的组长搂搂抱抱，司机到宿舍找她，坐在她的床上拧着她的大腿，她像母鸡下蛋般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别人学开车都被教练骂个狗血淋头，她考驾照教练反倒托人从阿迪代工的工厂里搞到一双粉红色运动鞋送给她，作为她的生日礼物。她炫耀地一遍一遍给大家展示，大家都说她漂亮，太有魅力，把男人都迷得神魂颠倒。宿舍里一位总被她挖苦32岁还没有男朋友的徐丽说：你这么给你老公戴绿帽子他是不知道呢，还是不在意？这可惹恼了大漂亮，两人差点打起来。顾宁宁对大漂亮一向敬而远之，别说做朋友了，只要能不搭茬她就绝不接她的话。只是她不明白，这是人与人之间的不同，还是到了一定的年龄或多或少都会变成这个样子？还是她的婚姻不幸福她不爱自己的老公？因而她变得麻木变得随便渴望男人的追求，而且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顾宁宁打了一个机灵，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把她从脑内存里彻底删除了。
但她想清楚了一件事，无论是生活、还是爱情，还是事业，都要遵从自己的内心。退而求其次得来的东西，会变模样，它一定不是你最初想要的那个东西；你为它退步了多少，它就变了多少。
顾宁宁和薛丁山是同一个学校的校友。薛丁山是本科，顾宁宁是专科。当时他们学校里有12个学院，其中有一个是高职学院。薛丁山高顾宁宁两届，他们相识于学校的梁祝话剧团。薛丁山作为导演部部长带领大家编导了十场话剧，元旦期间在大学生活动中心上映，可谓是满城风雨。顾宁宁在《我的野蛮女友》这出话剧中担任女2号，薛丁山对其进行过多次指导。顾宁宁不是那种瘦瘦高高的美女，五官也不够精致，但似乎她有一种特别的气质，特别的韵味。在众多追求者中，顾宁宁还是高看薛丁山的，毕竟他是本科，而其他的追求者多为同院的专科。
顾宁宁没有答应薛丁山，但也没有明确拒绝，薛丁山约她吃饭，她也会赴约，约她去图书馆看电影她也会同去。有时薛丁山好久没联系她了，她还会有各种问题请薛丁山帮忙。就这样维持着学长学妹的暧昧关系。大概是这种关系既撩人又美好。但似乎还有另一种解释，就是两人的来电不足，至少有一方不给力。那种追求几年才追到手的爱情，那种长跑若干年的异地恋，全都是扯淡。在年轻时代，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两情相悦的，是奋不顾身的，是冲动的，是飞蛾扑火的。我这样写出来可能不知多少人会骂道口吐白沫。难道那种温和的爱情就不算爱情，那种默默付出就不算爱情了吗？当然也算，但每个人都有那样一段爱情至上的时光，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有幸遇见。
顾宁宁觉得她离开薛丁山是对的，他们早晚有一天会分开。薛丁山虽然知道顾宁宁有时对他不满意，觉得他不够贴心，暂时买不起房买不了车，但他是真心爱她的，车房早晚都会有的，到那时她一定会老老实实地陪在他枕边。
但他没想到的是，常常事与愿违。那是一个周六的傍晚，但太阳依旧很高，薛丁山骑摩托车回家（他的单位离住的地方比较近），看到宁宁阴沉着脸，嘟个嘴，坐在沙发上摆弄着一件看似很新的天蓝色连衣裙。薛丁山进来她连头也没抬。丁山问凑过来问：怎么了，干嘛呢？宁宁哭诉着：真的气死我了，花500块钱才买的裙子，刚才去菜市场买菜，被一个大姐骑电动车把蕾丝边全给刮烂了，真倒死霉了。明天还要去面试呢，特意买的裙子，这明天穿什么？丁山：你不在现在单位干的好好的吗，再说明天周日，去哪里面试？什么单位？宁宁：不是面试，我都气糊涂了，是和化妆品经销商见面，我总去的美容院就在那个张姐那进货，我也想做代理商。丁山知道宁宁是一个有野心的女孩，总想着自己做点事。宁宁哭哭啼啼喋喋不休，丁山就说：别哭了，那就去在买一件。
宁宁说：现在哪里还有车？丁山说：我骑摩托车带你去嘛。不行就打车去。宁宁想了想说还是骑车去吧。他们住处距离最近的商场打车来回也要100块，今天的花销已经不少了。于是二人去了宝龙广场又买了一条300块的裙子回来。第二天宁宁穿着新裙子和丁山告别与“张姐”见面。丁山要陪她，宁宁死活不同意，说有他在她们不好聊天。丁山也只能作罢。回家后的宁宁看似心情不是很好，丁山安慰了几句，说要带她吃火锅，让她高兴点，并且告诉她他马上要提升车间主任了，总经理都找他谈完话了，工资也加一千，叫她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反正他赚的钱都如数上交。宁宁脸上总算有了笑容。
宁宁最爱吃火锅，百吃不厌。几乎每周，只要丁山不加班，都会带她去吃火锅，然后还要逛街，宁宁想买什么丁山从来不说一个不字，都是顺从她的心意。这天晚上他们回到自己的住处附近已经是八点多了，天色已经完全暗去，路灯照耀着整个街道。这时三四个男生迎面走过来，看样子是要进那家酱骨头关。“嗨，丁山。”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原来是以前的同事。人们总是记得第一份工作的同事，尤其都是小白的那些同事，往往可以成为好朋友。这几个朋友刚下班，要找个馆子喝点，非要叫上丁山一起，丁山推脱不开，于是让宁宁先回去，他去坐一会儿和老朋友聊聊天就回家。他们在一家旁边是美容院的烧烤店门前坐下，点了串，叫了啤酒。美容院也灯火通明还没打烊，不过这个点只有出来的顾客，没有进去的了。有出来的美女也是奔向这边的烧烤，找她们的老公或者男朋友。这两家店感情好，不知谁带动了谁，谁影响了谁。是男人陪女人做美容顺便吃个烧烤呢还是女人陪男人来吃烧烤顺便做个美容？反正二者都没耽误。丁山对这家美容院也异常熟悉，宁宁每周也是比来。几个人边吃边喝，丁山吃过晚饭了吃不下肉，只喝啤酒。可能晚上吃的有点不舒服，他感觉肚子隐隐作痛，于是跑到里面去蹲厕所。
隔壁的美容院正在训话，夏天都开着窗户，丁山听的一清二楚。他本无意听别人说话，但奈何店长的声音高亢激昂。店长说：今天时间不早了，就给大家培训一个知识点，如何留住客户。如何能留住客户呢？首先你要深刻挖掘她的需求是什么？一方面是美容方面的需求，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她生活方面的需求。有的人来到这里不光是为了做脸，她还要诉说，把她不痛快发泄出来，这时候你要学会倾听，还要适当加以开导，所以学会聊天就很重要。有的人呢，还有其他需求，举个案例，比如那个顾宁宁，她开始对我们的服务百般不乐意，其实她不是不乐意而是不舍的花钱，她真的消费不起吗？No，她男朋友一月七八千，她一月三千多，你们说她消费不起吗，当然能。我接过来以后她为什么就每周都来，而且她上周刚刚办了3000元的会员卡。告诉你们，我在和她聊天的过程中发现，她对男朋友其实是不满意的，以他们的实力买车买房很困难，所以她想找一个本地人。那天她就说，姐，你认识人多，帮我介绍介绍呗。我说好啊，我最乐意给人帮忙了。这周我就给她介绍了一个。有人说：店长你行啊，这样的事我们怎么做啊？店长：你们那么死心眼呢，告诉你们，我让我外甥去的，见个面几句话就结束了。下午还给我发信息说没看好，我说那有啥，姐再给你介绍呗……丁山听的脑袋嗡嗡直响，心脏砰砰直跳，一团火在胸膛中烧，似乎要冲出嗓子眼。他跌跌撞撞走出店门，和几位兄弟告辞，说自己身体有点不舒服，三位同事看他脸色不好也就没再留他。
宁宁回到家进了浴室。热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就到了肩膀、胸前、肚脐、大腿。她的皮肤被烫的有点痛楚，但她喜欢这种热度。雾气让她朦朦胧胧，她的泪水与热水一同顺流而下。她回想起今天的相亲场景，被感屈辱，同时也有点灰心。她为了男生特意化了妆穿了新裙子，而男生却穿着工作服匆匆地赶来。说话也极其不礼貌，一个本地的保安竟然也如此瞧不起外地人。男生问顾宁宁：看你长得不错，身材也不错，有学历，工作也可以，为什么没有男朋友呢？为什么会和他一个做保安的人来相亲？一句话就问的宁宁脸颊火辣辣的。她极力表现的更好一点，想多聊一些话题，但是男生说他只请了半个小时的假，匆匆地又离开了。她又想到了春节回家的那些相亲，相了七八个，只有一个还不错，家庭条件好，人也是场面人，只是都是初中没毕业的，而且话有点不投机。她清楚地记着那个场景，当时在她的房间，她坐在床上，男生与她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和他同来的亲戚在客厅里与宁宁家人聊着天。男生说自己是开修理厂的，有时进货也会出差到大城市，说自己去过北京、上海、重庆、天津等很多地方，顺便问了一下宁宁都去过哪里。宁宁听着男生显摆的口气顿时来了劲，说自己去过美国、新加坡、德国的柏林等。男生觉得面子挂不住说：那俺不如你喽。说到此处略微尴尬，男生说，加个微信吧，结果一摸兜手机没带落车里了，然后说去拿手机，结果就没在回来。
丁山回到家，宁宁刚洗完澡边擦头发边看电视，听到开门声头也不回。丁山走到她近前抓着她的肩头把她按坐在沙发上，两眼直视她的双眼，目光灼灼，像两条喷火的蛇。宁宁一副惊讶的表情，吓得脸色苍白，也看着丁山等着他开口。
“我问你，你今天去了哪里？”丁山的声音低而沉闷。
“你干嘛，什么意思？”宁宁故作镇定。
“你今天是不是去相亲了？”丁山突然提高了嗓门。
丁山像一只捕食猎物豹子，逼得宁宁说出了实情。
沉默了好久的顾宁宁突然抬起头，眼神里透露着一股力量，说了一声：是。
她承认的那一刻，丁山竟像泄了气的气球瘫软无力地从沙发滑到了地上。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顾宁宁就坐上班车去了单位，丁山也强打起精神去上班。两人没有互相发信息，也没有电话。顾宁宁很平静，只是有点心情不好，就像阴雨连绵的天气，把太阳遮住了。丁山忙碌地工作着，他不敢让自己有一点空闲时间，尤其是头脑，他感觉自己是随时会决堤的洪水。平时和他打情骂俏，捏屁股搂肩的小媳妇们看他真是心情不好也不敢再和他开玩笑。
挨到了周三，丁山终于忍不住了。给宁宁发了信息，没回。打电话，没人接。当他打到第五遍的时候，再也坐不住了。他骑上摩托车就走，路过熟食店去买了一兜宁宁最爱吃的鹌鹑蛋放在后座箱里。然后就飞奔向宁宁的单位。国道上的车流滚滚，尤其这六七点钟的下班高峰期。这一条万宝工业园通向机场、通向港口的必经之路，单向两车道，非常拥挤。客运车、私家车、小货车、大卡车、集装箱炮车，源源不断，有时把他挤到路边险些掉到沟里。有时从后面呼啸而来的大货车带过的尘土风沙把他眼睛迷的生疼。丁山两手紧紧地握住摩托车的车把，他的体恤短袖被风充盈着，背上像背了一个鼓鼓的气球。他骑行了二十三公里终于来到了顾宁宁的公司。
“宁宁，我，我给你发信息你没回，打电话你也没接，我，我担心你，就过来看看，我给你带了鹌鹑蛋”，说着他拿过一兜鹌鹑蛋递给宁宁。
顾宁宁拉着脸，生气地说：你是不是有病？接过鹌鹑蛋转身要走。
丁山伸手抓住宁宁的胳膊：宁宁，别生我气了……
顾宁宁：天都黑了，赶紧回去吧，骑摩托车二十几公里就为了送鹌鹑蛋，我真服你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丁山望着宁宁，直到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他也发动了车子。摩托车闷声闷气地跑着，像一头缺食少料的老黄牛，垂头丧气。顾宁宁回到宿舍，大漂亮羡慕的说道，“哎呦，看人家老公，多贴心，跑那么远给送鹌鹑蛋来，啧啧啧……”
顾宁宁：都气死我了，跟有病似的，跑这么远就送点鹌鹑蛋，简直就是个木头。
徐丽：你想让他送什么？
顾宁宁：送一束玫瑰花、满天星，什么不行？偏偏送这个，想让我继续胖吗？什么都踩不到点上，我想买苹果的时候送我小米，我想有要项链的时候送我戒指，我希望他哄我的时候不哄我，我已经失望透顶的时候又来烦我。
徐丽：你是不是想找个本地对象的时候而他出现了？
顾宁宁一下子被徐丽戳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有那么生气了，可能是心虚吧。
顾宁宁很烦心，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该怎么办。但她敢肯定的是只要有个本地人能看上她，她马上就会和薛丁山分手。但是现在的问题是还没找好下家呢！薛丁山既然这次会发脾气以后同样的事情他也一定还会发脾气。这将影响她的计划。如果现在就和他分手，那周六周日她就也要住在这荒郊野岭的工业园，连个人影都没有的地方。正在惆怅之时她妈妈打来电话。妈妈电话打来的太及时了，给宁宁介绍了新朋友，让她回家见见。这位是军人，目前是3级士官，用她妈妈的话就是小伙倍儿精神。让她提前辞职，这个家里人都见过了，都非常满意，而且这小伙假期有限，她只要点头就办婚礼，然后家属可以随军去。
星期五的晚上，顾宁宁回到薛丁山的住处，收拾了东西，就告别了。两个人最后紧紧地拥抱了一下。
顾宁宁动情地说了感谢的话。她知道薛丁山是真诚的爱她，她很感动。不管他们在一起的一切是不是她想要的，但丁山是发自内心地真诚地为她付出的。她感谢丁山。
丁山往顾宁宁的包包里塞了一个信封，那是他所有的现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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