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请让我说下去。
——题记
音音是个好姑娘。
在她十八周岁的那天傍晚,我答应送她回家。
回去的路很长,一眼望不到边。这意味着我有更长的时间,与她单独相处,就如我从前无数次想的那样。一路上,我们交谈的声音被风吹得沙哑,断断续续得不像话。
很多时候都是我在说,她在听,安静得仿佛她不存在。偶尔她也会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用陌生的语调问我:
阿暮,你说人活着究竟有什么盼头。
这句话把我推入了设定为成熟者的角色中,我只能从裤兜里老练地掏出一根烟,拢了拢掌心点上,再以沉默来彰显我的深沉。烟雾缭绕里,我望进她漆黑的眼睛,却像从里头看见了一个溺水的少女,那裹挟而来的漩涡几乎要使我深陷,一瞬间置我于死地。
我吹走指尖多余的烟灰,朝空中吐出一道道烟圈。尽管那动作不够成熟,轻浮地甚至可以有些放荡。
我说,音音,你想不想听故事?
这姑娘的天真曾一度让我痴迷至极,她点了点头。可我却忽然开始心虚了,只能装作一本正经地,把这个操蛋故事,说下去——
遥远的国度里,住着一位国王,以杀人为乐。这个国度里还住着一个大力士,因为身上的皮肤是绿色的,就被称作绿巨人。终于有一天,国王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叫来了绿巨人,并吩咐他当着自己的面亲手杀死一个尽忠尽职的侍卫。在众人的注视下,绿巨人却把锋利的刀刺进了自己的心脏,鲜血止不住地从他的胸口淌下来。血涌得越多,国王笑得越大声。因为他忽然发现,原来绿巨人的血也是红色的。
说完,我熄灭了手里的烟头,任喉咙被烟熏得够呛。
转过头看音音时,她的脸上突兀地挂着泪。我一下子怔住了,咳嗽了两声,才手忙脚乱地伸出手,想为她擦去眼泪。但她只是倔强地望着我,这种目光让我感觉我是在犯罪。
过了很久,她突然有点无厘头地开口:
阿暮,你知道诗人是怎么死的吗。
她还沾着泪水的眼里带了怜惜,我偏过头去熟视无睹。
我们默契地沉默,并肩走进不太敞亮的机车甬道,空气里泛着丝丝冷意。
我点燃了手里的打火机,让光线看起来不至于太过虚弱。
其实我比音音大不了几岁,在同她一般年纪的时候,我曾骄傲地自诩诗人。不同于多数人眼里不食人间烟火的道德楷模,我恰恰不屑这些毫无新意的附会。我是个诗人,但仅仅停留在灵魂层面。今宵有酒今宵醉,散尽钱财还复来。这些歌诗酒茶般的生活对我的吸引也不大。脱离了灵魂之外的我,其实是个俗不可耐的凡人。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
死亡对我来说,境界未免有些高深。而我能触碰到的死亡的意义,也只是物质意义上的失去而已。失去他人,失去自己。
我决定对她实话实说。
音音,你知道么。
死神曾经带走过于我而言很重要的人。那种只能凭直觉去感受死亡的滋味,难以用言语形容,甚至用眼泪都很难诠释完整。在死亡来临之前,我就像个亟待奔波的旅人,美妙的想象里有风有天有海。可是忽然有一天,风停了天黑了海枯了。我的行李坠落在沙地里,再捡起来已是多年以后,它早就从负担满满的夙愿变成了流转在指尖的细沙,风一吹就散,从此与我两清,再无干系。残忍的是,死亡留下了粗粝的黄沙,我还得咬着牙赤脚踩上去,尽管明知道前路风波浩荡或许再无安宁。
我得不停不停地走,才能不断储存记忆,直到有一天这些经由片段组成的零星画面,足以支撑我,去填补那些我刻意想要遗忘的过去。可我总是习惯于自欺欺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回忆是无法重叠的,失去一个人远比错过一趟列车要来得可怕,而人生从不赋予人说不的权利。
音音,你会嘲笑这样的我吗。
我松开了手,任打火机升起的一小撮光芒顺势殆尽。
我们走出了甬道,天色本该黯淡下来,却不知为何一片光明。而让我们讶然到双双滞住脚步的,却是眼前奇特的景色——
视线里是一片汪洋的花海。成千上万株花瓣在这里争相绽放,雪白的花瓣,殷红的花心,纯粹又妖冶,美得像不属于这个时空。馨香的气息不断窜入我的鼻尖,未经我的允许,就已开始陶醉我的神经,让我在错入花海的恍惚中失了神。
我往花海深处走去,不知不觉走了很久。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孤身站在了整片海的中央,像一条被搁浅的鱼那样,清醒而孤独。
音音走得很慢,但我的感觉却告诉我,是她将我丢弃在了身后。
我一路从花海中央走过,指尖触碰到柔软的花瓣,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但我没有多想。
我知道女孩子对花是没有抵抗力的,却不知这么多美丽的花里,音音独爱哪一种。
我还来不及思考,音音已经一路小跑到了我的身侧。她的手里捧着一株蓝色的花,唇边的笑容美得让我移不开眼。
许久没有说话的音音,用她清澈欢快的嗓音告诉我说:
阿暮,这株蓝色的花叫做铁线莲,是我最喜欢的花了。
这声音飘飘渺渺的,似被风一捏就碎。
可这漫天遍地的红色花瓣里,怎么会有这样一抹不同寻常的蓝色呢?
听了这话,她却落寞地垂下了眸子,再抬起头来时眼里像溢满了整片深蓝色的海水,正随着她微笑的唇角不断痛苦地翻滚着。我从未见过她哭得这么压抑而绝望,心立时像被剖成了两半,疼得几欲窒息。
音音,别哭。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她的眼角,触感却是一片虚空。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音音,勉强站稳了脚步,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抑制不住地颤抖。泪水正以疯狂决堤的态势从她的眼中汹涌而出,不一会就模糊了她的面容,模糊了她瘦弱的身体,最后模糊了她存在于我眼中的全部。
我眼睁睁看着她那被泪水盈满的身体在半空中幻化成透明的水珠,刹那间消失不见。
我的眼中,只剩下那株蓝色的铁线莲。
和她留给我最后的回音——
宽恕我,我因你而有罪。
我的喉咙沙哑得像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能跌坐在地上,任冰凉的液体从脸上滚落下来,连同我的视线一同砸碎。
我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原来没有下雨,却是我为音音流的泪。
这一次,我终于想明白。
诗人是不能流泪的。一旦诗人流泪了,他眼中的世界就会从残存的意识里剥离,最终陷入麻木而足以摧毁一切的真实中去。
诗人在这一刻死去。
我想起了音音十八周岁的那天傍晚,她对我说:
阿暮,我累了。
后来我们约好了在街角的第一个路灯下碰面,我送她回家。
在那之前,音音曾问过我,有没有一点喜欢她。
让人无法理解的是,那时我选择了逃避。
尽管我是这样一个外表看来花心又仿佛对什么都心不在焉的人,却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我也有内敛怕羞的一面。喜欢上音音,就像在暴风雨夹杂的丛林里邂逅了宁静流淌的溪水,那一刻心里有的只是平静与欣喜。
或许不是欣喜,更像一种纯粹的着迷。
音音能画一手优美的工笔画,画和她的人一样,天真无暇。可这么美好的姑娘,却患着没有人知晓的病症,一日一日在现实的抑郁里苍白下去,心灵衰老得像随时都会枯竭,孤身离去。
我心疼她,便从那时起愈发待她同别的姑娘不一样。
傻姑娘误解了我眼里明明专注十分的光芒,却始终不敢断然上前靠近的犹豫。也许是时间久了,她的耐心也到了极限,才会慌不择路地说出心里的话,那样一个压抑得快要与整个世界脱轨的女孩,究竟鼓足了多少勇气才能向我倾吐,我永远不会知道。
这般飞蛾扑火的勇敢让我的懦弱在她面前无处遁形,也终究成了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的原因。
是我没能解救音音,是我自以为是的顾虑害死了她。
那天傍晚,我没有等到她。
我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那天的音音,是在与我做最后一次永远的道别。她已下定了决心要走,是我让她失望在先。
我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往后的往后,我曾无数次想象着她一身衣裙娉婷地站在我面前,笑容温柔,而就在我张口要对她说出那四个字时,她却像故意惩罚我,忽然决绝地消失不见。颠倒的梦境在每一次酒瓶的碰撞声中分外真实,哪怕到后来酒已经醉不了我。但我却在那时候悲哀地明白,对于我曾失去的有关音音的所有,我已无法回头,彻彻底底地弥足深陷。
再也没有用了。
再也不会有了。
这条送你回家的路。
我反复地走,反复地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的音音。
我遍寻你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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