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知道,原来陆游跟辛弃疾,晚年真相遇过。
老辛自不必说,陆游那会儿也经历晚年几多坎坷,几年之内两次罢官。
上一次罢官,陆游五十六岁。
这时陆游终于发现,自己白发一回首,已经离那个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死生的少年郎太远太远了。
那个时候,自己还觉得世间事大有可为。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这就是陆游六十一岁的诗。
这首诗实在太好,属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厮要成为大宋的杜甫了,还让他在家里待着,实在显得朝廷太不专业。
更何况陆游如今子嗣多,开支也大,给他官职俸禄,想来他也是可以收敛的。
朝廷里的衮衮诸公想错了。
陆游完全不是尔等这般人。
罢官六年后再次复起的陆游没有半点收敛,六十多岁的年纪,一有机会还是上疏朝廷,要力图大计,要收复中原,并给出了相应的政策方向。
忍了三四年,满朝上下都忍不了了。
这次攻击陆游的折子,罪名更加离谱,四个字——不合时宜。
妄谈恢复,不合时宜。
当然衮衮诸公都是聪明人,知道为不合时宜找一个合理的罪名,这罪名叫“嘲咏风月”,言下之意就是你所言的恢复,都是镜花水月,你大言不惭,实则奏疏空洞无物。
这多多少少算一个罪名。
朝廷也就欣然接受了这个罪名,把陆游削职罢官。
陆游再再再次罢官之后,须发皆白,想长歌当哭,又想仰天长笑,他回去把自己的住所改名为风月轩,挥手填词。
青衫初入九重城,结友尽豪英。蜡封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
时易失,志难成,鬓丝生。平章风月,弹压江山,别是功名。
这次罢官,陆游足足等了十三年,才等来复起的机会。
这十三年里,白日间很容易被旧时的衣衫貂裘触动回忆,遂有: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只有一两个猫儿可以抚慰老迈的心,让陆游还能“我与狸奴不出门”。
可到了晚上,梦中便不消停起来。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老去的十三年里,陆游仍旧没忘却当初离开家乡志在报效国家的少年郎,仍旧没有妥协半分。
直至韩侂胄北伐。
韩侂胄北伐之前,大肆动员了主战派的新老名士,辛弃疾也好,陆游也罢,都在动员范围之中,也是在那两年,陆游与辛弃疾在临安相见了。
这两人把臂同游,两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目光碰到一起,硬是能点燃江南的每一条河流、每一簇溪水。
当韩侂胄的北伐决策终于敲定,辛弃疾虽然知道这人不靠谱,还是决定前去献策,陆游给辛弃疾写了诗:
“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天山挂蒲或少须,先挽银河洗满华。中原麟风争自奋,残虏犬羊何足吓。但令小试出绪余,青史英豪可雄跨。”
就是说老辛你才比管仲乐毅萧何,此去一定要让占据中原的跳梁小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辛弃疾揽诗大笑,只可惜老辛纵马去后,并没有机会真的主兵一方。
韩侂胄问完策,便顾忌辛弃疾会争他的功,只是想把辛弃疾当成一个标志而已,一心一意专权,把辛弃疾摁在镇江驻防任上。
于是乎北伐的东西两线,西线叛变,东线私下议和,而所有中层底层的士卒大量无辜枉死,辛弃疾只能心如刀绞,在京口北固亭写词。
写“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写“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写“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写“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同样垂垂老矣的陆游走出门去,迎着风中传来的大败消息,泪洒秋风。
而当韩侂胄最终认清局势,即便来一个辛弃疾抢功,那至少是有功可抢,于是他三番五次请辛弃疾再次出山,把军事决策、军事指挥的权力也分给辛弃疾很大一部分,终于请动了他。
但奈何辛弃疾已经很老很老了,再也没能回到沙场。留下两声心犹不甘的“杀贼”,含恨病逝家中。
用人无方、行差踏错、北伐失败的韩侂胄,又踏入朝廷内部权争,也成了金人议和的条件之一,奸贼策动禁军发动政变杀了他,将他的首级用匣子装盛起来,送往金国,去给金人当孙子请和,是谓“函首安边”。
远在山阴的陆游越发孤愤,这一腔孤愤在两年后酿成大病,夺走了他的性命。
只剩他八十五岁临终的绝响,响彻一代代少年人的耳膜。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后记:
正是这首诗,激励陆游的子孙矢志报国。
祥兴二年(1279年)二月初六日,宋蒙最后一战——崖山海战宣告结束。
此战,宋军惨败,陆秀夫背着南宋末代皇帝赵昺投海自尽,南宋正式灭亡,十万大宋军民浮尸大海。
崖山海战陆游的玄孙陆天琪就参加了崖山海战。
宋军兵败之际,陆天琪投海自尽。
南宋灭亡的消息传出,陆游的孙子陆元廷得知消息后,忧愤而死;陆游的曾孙陆传义,同样绝食而死。
陆家三代全部壮烈殉国,与宋同亡。
陆家子孙用自己的生命,彰显自己的忠贞与臣节。
大宋有负陆家人,陆家却从不曾负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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