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九〇:不离人间
“只说‘明明德’而不说‘亲民’,便似老、佛。”
阳明先生说:“如果只讲求‘明明德’,而不兼论‘亲民’之事,就如同道、佛的学说了”。
王阳明认为《大学》八条目,说到底就是一个“明明德”——显明人之为人光明的德性。包括“三纲领”中的“亲民”,也是“明明德”的拓展和发挥。学者读书,先有一个穷究的过程。讲“明明德”时,便把“明明德”作为贯穿《大学》之道的枢纽与关键,从各个角度探究其他要素与之的关系,求一个清楚明白、融会贯通。
讲完“明明德”,王阳明进一步讲求“三纲领”中的第二纲领——“亲民”的要义与作用。
《大学》“三纲领”,很有可能是一个引用来的句子。今天,我们读到的《大学》版本中,除了开篇讲“亲民”之外,在曾子注解部分,一律采用的是“新民”的说法。今天的河南大学,也选择“新民”作为自己校训的关键词。
《大学》中,为阐释“亲民”精义。共引用了三部经典。一是“汤之盘铭”中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二是《尚书·康诰》中的“作新民”;三是《诗经》中的“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最后的总结是“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这里所说的“君子无所不用其极”,在《中庸》和《孟子》中隐隐有着相应的印证。《中庸》中,孔子评价颜回“得一善,则拳拳服膺弗失之矣”。孔子一生,弟子三千,能有机会入孔门“得闻正法”的,都是了不起的人。颜回之所以在众弟子中,被孔子誉为“好学”的典范,就在于他的“得一善,则拳拳服膺弗失之矣”。人家不是学得多,是学得扎实深入,是“得一善”不转化成自己身上的“明德”不肯罢休,是“得一善”不把其间的“明德”显明出来不肯罢休,是“得一善”不把显明出来的光明德性实践于天下之民不肯罢休。孔子的弟子们评价自己的另一个师兄弟——子路——“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子路虽然不如颜回“拳拳服膺弗失之矣”,却也是个勇敢的实践派,火候上虽然不如颜回精准老道,在方向上却是一致的,最后也成了孔门七十二贤之一。《孟子》中,孟子为弟子们讲述了“舜”的成长经历。舜在山野之中时,同其他山野之人没什么两样,同样是住山洞,与豺狼虎豹为伍,茹毛饮血、刀耕火种。唯一不同的是,“闻一善言,见一善行”之后,舜马上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实践善言、善行的心像决堤的水一般不可阻遏。非要实践转化为自己的言行不可,非要用转化后的言行惠及身边的人不可,非要通过渐次影响的方式惠及到天下人不可。这便是“君子”在“明明德”上的“无所不用其极”。
颜回也好,舜也好,在“明明德”上的“无所不用其极”有一个共同的应用场域,那便是天下之民。两千多年前,圣人概括人类之中率先摆脱衣食之困的求学者的求学目的,得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不难想象,当时能摆脱衣食之困的都是人群中的佼佼者,用壮志凌云形容他们一点都不为过。用两千多年后另一个伟人所写的《纪念白求恩》中的话来形容他们,显得是那样的贴切——“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中华之幸,两千多年前先民中的佼佼者,在摆脱衣食之困后,率先成为志在“有益于人民”的人。他们中的居高位者,果断而决绝地喊出了“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的历史强音。唤醒越来越多的人,以“平天下”为人生志向,终生致力于以“明明德”惠及天下万民。
也就是说,从历史演进的角度看,“明明德”与“亲民”始终是一体的,“明明德”从诞生之初,便体现在“亲民”上,作用在“亲民”上,在“亲民”中显明出来,才算是真正意义的“明明德”。“万方有罪,罪在朕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只有一个逻辑基础,那便是“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中华文明沿着这个逻辑基础,不断向前演进。自然发展出“我心即是宇宙”,自然发展出“吾心自足,不假外求”。
反过来讲,倘若将“亲民”抽离出来,单讲“明明德”,也就是抛开亲民讲求“明明德”,那便是求一个舍弃人世求“自性”上的圆满。在孔子之世,楚之狂人、长沮、桀溺、荷蓧丈人都是选择舍弃人世,求“自性”圆满的人。后来佛、道的盛行,与这一类人的接续存世大有关联。
“大学之道”在“亲民”,不离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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