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几年的时候,我和朋友相约去泰国。那是我第一次出国旅行,朋友也一样。那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不久,正按照所谓标准大学生的人生路径走得有条不紊。一边忙着为社会主义的伟大建设添砖加瓦,一边像苏格拉底一样整天思索着人生的意义与方向。但很可惜,苏格拉底可以靠着他的思辨生活,我这顶多是算白日做梦。人生遇到眼前想不明白事情的时候,总要去远方转转,想着看一看生活在资本主义国家人民的水深火热,我可能会珍惜当下美好生活的来之不易,于是便打定主意要去泰国。
我印象中总以为和中国几十万亿美元的GDP相比,泰国的经济体量实在是微不足道,以至于第一次出国旅行竟多了一些莫名奇妙的底气。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在中国一线城市工作的白领去到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游玩,可以豪气到一口气买下村头小卖部里所有的冰棍,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但实际上,到了泰国之后我便发现,原来那几十万亿美元的GDP其实和我本人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而且,飞机落地便是泰国的首都曼谷。身为首都,总该有些傲气,对于远道而来的中国朋友,消费当然要向中国的北、上、广、深看齐。
这不是游记,所以没必要讲泰国的青灯古佛,也没必要讲泰国的米其林餐厅,当然红灯区是要讲一讲的,因为故事的主角就在这里。
我们在曼谷玩了几天,最后下定决心去曼谷的红灯区见识一番,因为不然事后很难和人吹嘘我们真地来过泰国。泰国的旅游业占了GDP的百分之二十几,以至于泰国人民的平均英语水平高得出奇,沟通起来可以形容为“言简意赅”——仅靠关键的几个单词便可以准确表达和领悟彼此的意思——一度让我怀疑英语里面的语法、结构、时态全都是无聊的莎士比亚们才会玩的把戏。
我们拦了一辆街边的嘟嘟车——也就是泰国的三轮车,和司机说:“Patpong!”司机会心地看了我们一眼说:“OK!OK!”。帕彭是曼谷一处著名的红灯区,有一天白天的时候我们路过了那里,街道上门可罗雀、冷冷清清,我和朋友按图索骥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大眼瞪小眼地确信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帕彭街区。
夜晚的帕彭如同一位盛装的姑娘,一改白日里的深居简出,转而流露出她妩媚温柔的神态,对每一位游客施以热情的招徕。蓬帕街区的每一条街道结构都大体相似:中间是一长串琳琅满目的摊位,摊位上摆着衣服、沙滩裤、包包、以及各种各样的手工艺品——这让我感受到一种家乡的味道,因为相当一部分的商品都来自中国一个叫做义乌的地方。街道两旁是一间间半掩门扉的二层楼房,门口或站或坐着一位位泰国友人,对过往的游客投以温柔且热情的微笑,彰显出东道主的待客之道。因为天气炎热,泰国友人们都穿得十分清凉。
我们一边装作浏览小摊上手工艺品的模样,一边用余光打量着一处处半掩的门扉和街道两旁的泰国友人,猛然间看到一家店面的墙上用中文漆着“我爱中国人”五个大字,顿时为中泰友好的邻邦情谊感动不已。老板看到我们驻足观看,便热情地走上前来拉着我们的手,用带有一种奇怪口音的中文说:“中国人?进来,看表演,免费!“老板大概是孔子的信徒,深谙”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道理,一张嘴露出16颗真诚的牙齿。我相信老板对于中国人民的真情实意,就好像我相信老板那16颗牙齿中闪耀着金光的必然也都花了真金白银。但我和朋友都是生活的信徒,生活教会了我们”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一边同老板说着”NO,NO,NO,Thanks!“,一边赶紧溜之大吉。
二
还没等我们走远,身后有人拍了拍我们,我们回头一看,是一个留着棕黄色马尾辫的白人,身高不高,胡子拉杂,穿着T恤和沙滩裤,大概四十几岁的样子。我以为是迷路的游客。
“Japan?Korea?China?”他问。我们回答:“China。”他握住我们的手用中文说:“你好!”
我们也赶忙回说你好并问他有什么事吗。他中英相杂地说了半天,我们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大概意思是说:他在泰国住了很多年,对红灯区一带十分了解,看我们是刚来的游客,要做我们的导游,带我们在红灯区各个有意思的地方转转,并且可以满足我们的各种需求。
我其实是要拒绝的,因为我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唯心主义者,总觉得红灯区这种地方大概看看就好了,余下的情节可以全凭想象,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一株雄性的白莲花,那叫一出淤泥而不染。朋友的意思是来都来了,那还不如好好转转。我俩都是愣头青,自己也转不明白,刚好有人带。况且他一外国人,肯定不能和泰国人一起坑我们。
他看出我朋友有心动的意思,便不遗余力专心游说,终于成功说服了朋友,我也只好同意。
他喊了一声:“Follow me!”,便大步流星往前走去。我们赶忙悄悄跟上,生怕别人看出我们和他的“生意”。
我们问他是哪人,他用也不知道是哪国的语言说了一个国家名,我们仔细听了好几遍,才终于猜出是委内瑞拉——一个南美洲里其貌不扬的小国。关于南美洲的记忆,除了那几位举世闻名的足球巨星之外,我所能想起的大概也只有卡斯特罗和切格瓦拉。好在委内瑞拉和古巴相距不远,我便全当他们是一家。于是一股同为社会主义国家兄弟的革命情谊油然而生。
我们又问他的名字,他说了一个“David”还是“Jhon”的艺名,我记不大清了,心中觉得那还不如叫他“委内瑞拉”,这名字听起来才有一种浓浓的南美风情。
委内瑞拉说:“这几条街不给力,我带你们去个更好玩的地方(同样是中英间杂加上比划,我后面就直接都用中文翻译了)。”我和朋友对视了一眼,赶忙和他说:“这也太麻烦了,就在这附近转转挺好。”委内瑞拉拍了拍朋友的肩膀说:“很近,我来付车钱!”,看起来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然后就开始在街边拦车。
泰国的市区交通很差,电动摩托车和嘟嘟车常常会像风一样贴着你的耳边刮过,所以拦车也是个技术活。街道旁离我们不远,站着三个中国女生,应该也是游客,斜着眼看了我们几眼,估计以为我们是嫖客,脸上浮现出鄙夷的神情。我和朋友都面色讪讪,手心发汗,心想着不能表露出同胞的身份,很有默契地沉默不言。
这时来了一辆嘟嘟车,快要停在那三个女生身前,委内瑞拉快步走了上去,和司机交谈了几句,然后冲我们招手。我刚冒到嗓子眼的一个“别”字只好生生咽了下去,估摸着这时候再和他讲什么“文明礼貌”、“先来后到”无异于对牛弹琴。于是我和朋友只好赶紧在三个女生愤愤而鄙夷的目光中狼狈上车。
嘟嘟车带着我们七拐八拐,大约过了20分钟,停在了一条偏僻的街区。委内瑞拉下车拍了拍司机的肩,也没见他给钱,然后就带着我们走进了一扇看起来朴实无华的大门。门一打开,我们便发现这里面别有洞天。这洞天大概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呢?你可以设想这是一出舞台话剧,台下坐着几排观众,台上坐着几十位女演员,话剧的名字就叫做《满园春色关不住》。
一见这阵势,我和朋友顿时傻了眼。
一位看起来像是经理模样的人笑容满面地走过来,用蹩脚的中文说:“两位老板,来玩啊。”
我心想着话剧我确实演不来,但如果贸贸然逃走恐怕多少让泰国友人有些下不来台,很可能就此影响到中泰两国的友好关系,便说:“按脚,我来按脚。”经理人大概是没听懂,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用英文解释说:“Masage!”
“Masage?”经理重复了一遍,两条疑惑的眉毛抬得更高。我点了点头。经理挥手叫来一位西装笔挺的大汉耳语了一番,大汉便带着我不知要去往什么地方。我回头瞅了瞅朋友,委内瑞拉正用手拍着他的肩膀,对他投以鼓励的微笑,俨然一副引领圣徒的耶稣模样。
大汉带着我来到了一间灯光昏暗的小房间,不一会又走进来了一位四五十岁年纪的泰国大妈,二话不说就开始给我按脚。手法有些生疏,手上又有许多老茧,估计是平常扫地拖地之类的力气活干得太多,让她按摩实在是为难她了。
虽然大妈的手法不怎么样,但我还是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朋友已坐在我的旁边,脸上带着一副心满意足的微笑。我俩走出了房间,穿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刚要离开,瞥见那位经理正站在走廊的一角训斥委内瑞拉,因为是用泰文,所以我们听不懂在说些什么。经理一改迎接我们时的笑模样,声色俱厉,唾沫横飞,突然一个巴掌甩在委内瑞拉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委内瑞拉赶忙又站起身来,躬着腰,宛如谦卑的圣子在聆听上帝的训话。这场景一度让我觉得恍惚,一百年前的洋大人对泰国人大概也是相同的模样。
我在心里默默感叹:多好的一个多语种复合型人才啊,搁到中国那些跨国企业还不都得宝贝着?
三
第二天晚上,我和朋友又来到了帕彭,这回只是单纯地想找个地方喝酒。正当我们在街上乱转的时候,再度碰到了那位委内瑞拉。委内瑞拉一看到我们便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仿佛撞破了我俩在这里逡巡的秘密。我说:“别,不是您想的那样,就是想找个地方喝酒。”委内瑞拉说:“Follow me!”我心里正在犹豫他会不会像昨晚一样再坑我们一把,他就搭着我朋友的肩勾肩搭背地进了一间门扉半掩的酒吧。
酒吧里还没什么人,我以为是生意萧条,委内瑞拉说时间尚早。这间酒吧的装潢看起来十分古怪:进门的墙上挂着一块醒目的牌子,上面用英文写着:No Photo!酒吧的正中间是一座拳击擂台,我心里猜想难道有地下拳赛可看?就是搞不懂擂台中间那两根长长的旗杆是做什么用途。擂台四周是一圈卡座,我们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
侍者拿过来菜单,我用眼睛扫了一眼,价格大概和上海的酒吧差不多,怕被宰的心多少放下来了一些。我和朋友点了两瓶啤酒,我们都属于那种两三杯就倒的选手,之所以来酒吧——用很多年前网络上的一句流行语来说:哥喝的不是酒,喝的是寂寞。委内瑞拉先是用眼神征询了一下我们的意见,意思是问你们请客?我心想总不能让外国友人小瞧了不是?不就一杯酒嘛,喝吧!委内瑞拉也不客气,一抬手就点了一杯白兰地。
酒上来了,我一边小口嘬着,一边和委内瑞拉侃大山。说实话,我多少有些好奇,他这么一个白人怎么会在泰国混得风生水起。
我说:“你怎么从委内瑞拉跑到泰国来了?”
委内瑞拉灌了一口酒说:“这里女人多!好看!美!”
我说:“你这人太不真诚,我不信你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这。”
委内瑞拉风轻云淡地说:“这当然是一个原因!还有嘛,就是我之前在我们国家卖××给我的一个堂哥,他一口气吸得太多,给自己吸死了,我就只好跑路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弱弱地问了声:“真的?!”
委内瑞拉哈哈大笑,说:“别担心,我们是朋友,喝酒!”
差不多到了快十一点的时候,酒吧里人渐渐多了起来,我有些期待接下来的地下拳赛。
没过一会,选手们鱼贯而出。只是并非膀大腰圆的凶恶大汉,而是一位位身材苗条的泰国姑娘,穿着好像竞选“港姐”、“亚姐”选手们一样清凉,看的我和朋友那叫一面红耳赤。我心想敢情我们这是成选美评委了?
姑娘们有的开始围着擂台走起了模特步,有的在擂台上表演起风情各异的舞蹈。委内瑞拉站起身从走模特步的人群拽过来一位姑娘,猥琐地在她的胸口摸了一把,夸张地喊了一声:“Oh!My Senorita!(我刚好学过一点西班牙语,翻译过来就是哦!我的小姐!)”他把这位小姐塞到我朋友的怀里,又转身要给我寻找一个。我这时记起自己身为一株雄性白莲花的人设,赶忙义正言辞地对他说:”我不需要。”
他也没有勉强,叫过来经理,问我们是否可以给这位小姐点一杯喝的。那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他又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酒杯,问我们是否可以再来一杯,我无奈地点了点头,因为我看见他和经理使了个眼色。
我悄悄对朋友说:“喝完这瓶,我们就赶紧走吧,估计这是要宰我们啊。”
朋友说:“好。”
这位被拉过来的小姐看起来大概十八九岁的模样,还是一脸的青涩,又因为语言不通,便更加慌张。委内瑞拉就一个劲地让她陪我的朋友喝酒,而他则负责陪我喝。几杯酒下肚,我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天南海北地和委内瑞拉乱聊一通。有时候我们彼此可以听懂,有时候纯粹就是聊一热闹。
我问他:“你结婚了没有?”
他说:“结了。”
我又说:“你老婆呢?也在这上班?”我那时已经喝多了,没神智去想这种话会不会惹的我们这位委内瑞拉朋友不高兴。幸好,他并不在意。
他灌了口酒,说:“不,她生病在家。”
我说:“什么病,怎么不赶紧治治?”
他叹了口气:“cancer,No Money!”
在那么一瞬间,我突然从他浑浊的眼睛里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温柔,转瞬又被某种自嘲似的神情替代。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举起酒杯对他说:“来,朋友,祝你的妻子可以早日康复!”
他也站起身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咧开嘴笑了笑说:“但愿吧,谢谢!”
这时候,酒吧老板又一脸微笑地走了过来,问我们还需要点些什么。我虽然喝多了,但还知道差不多是时候走了,否则恐怕连回国的机票钱都得留在这,便迷迷糊糊地想去拽朋友起来。谁知道这俩人虽然语音不通,却喝的那叫一情投意合,朋友趴在那位姑娘的温柔乡里,死活不肯起来。老板顿时露出会心的微笑,对委内瑞拉使了个眼色。我心想着完了,果然不应该跟这个委内瑞拉进来,这次指不定要坑我俩多少钱呢!话说,被坑钱这事大使馆管不管的?
委内瑞拉拍了拍朋友的脸,喊道:“喂,醒醒,朋友,你喝多啦!赶紧起来!“说着把朋友从姑娘的怀里拉了起来,用肩膀架着。又转头对酒吧老板说:”They are drunk!Drunk!Next time!Next time!“说着就拖着我俩在酒吧老板愤怒又不解的目光注视下逃了出去。
出到门口,被冷风一吹,我的酒意顿时散了不少,面带疑惑地瞅着这位陌生而又熟悉的委内瑞拉。我原以为他会伙同酒吧老板狠狠地宰上我们一顿,没成想最后却是他扮演了救星一样的角色。可为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我刚刚的那句对他妻子的祝福?我的脑海中又浮现起昨天他被那位经理扇耳光的场景,恐怕这次得罪了酒吧老板又要再度上演了吧。
委内瑞拉帮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临上车前,我和他握了握手。我站在道口,看了看光彩霓虹的帕彭街区,又看了看他鬓边已有些发白的头发,终于醒悟这可能是我们彼此最后的缘分,就好像古人的天涯相隔便意味着此生不见。
我坐上了车,想了想,又摇下车窗问他:“你等会去哪?”
他笑得好像一个孩子,挥了挥手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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