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重读盐野七生的《罗马人的故事》总有不同的体会。第一次像是读一本史书，尤其是作者对历次战争的描述非常到位，经常放下书会忍不住打一盘《文明》或者《全面战争》过过瘾。第二次更关注每位主角在人生最重要的那一刻的抉择；像是站在卢比孔河畔的凯撒，“越过此河，将是悲惨的人间世界；但若不越过，吾将毁灭。”；又像是那一刻凯撒的副将拉比埃努斯，究竟要恪守先天的关系，还是忠于后天的因缘？这一次《罗马人的故事》又像是一本经典的管理学教科书，管理一个国家与管理一个企业在最底层的原理上其实是相通的；罗马人智力不如希腊人，体力不如高卢人，技术不如伊特鲁里亚人，经商的本事不如迦太基人，却能一一打败这些部族，最终统一地中海地区，必然有其独到的秘诀。
有时听到一些朋友抱怨自己的公司前途暗淡，为何？说了一大堆问题，但根本还是激励不到位，人才流失。还有朋友对自己的公司颇有信心，一问才知，公司最近换了股东和领导，改了激励政策，立竿见影。确实，这些年陆续涌现出很多员工激励理论和优秀实践，从给现金到给股权，从简单的业绩提成到编组独立核算的事业部，从搞奖金递延到设置股权锁定期。甚至，以前被认为体制保守的国有企业，在员工激励政策方面也有很大的突破；至少在公募基金行业，各公司激励力度的强弱和激励方式的多元化没有明显的企业所有制的界限。激励的方法林林总总，目的却万变不离其宗——以经济利益刺激员工倾情投入工作，发挥出最佳水平，并且实现员工和企业的利益绑定。
这一招如果运用得当，不仅对经营企业有效，对改变一国的国运也同样有效。中国历史上最经典的案例就是商鞅变法。秦国当年无非是一个地处西部边陲的小国。在春秋时期，秦穆公做过一次春秋小霸；然而在他之后，连续十四代君主昏聩；到战国初年，秦国已是一片衰败之象。秦孝公21岁即位的当年，中原五国加上楚国开盟会，居然不邀请秦国参加；秦国上下一片恐慌，认为这次六国盟会很可能是在讨论大家如何瓜分秦国，可见当时秦国国势之危难。秦孝公在重重压力之下，发出著名的招贤令，许诺“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商鞅就是在这个招贤令的感召之下来到秦国的。今天，我们的历史教科书上对商鞅变法多为正面评价；然而，商鞅变法对当时秦国的老百姓而言是非常残酷和决绝的。例如，他奖励农耕，居然倒置累进税率；规定凡是农耕织布产出量最高者免税，产出量越低者税率越高，直到把人逼死。用这种方式强迫国民勤勉务农，简直丧尽天良。再例如，他设立了二十级爵位，惟论军功行赏。爵位在古代何其重要，它标定着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可以做哪一级的官员，领哪一级的军衔；甚至住多大的房子，装修有多豪华，出门驾什么样的马车，以及穿什么样的服饰等等一切生活待遇都是由爵位严格规定。可是，在商鞅之前，爵位都是世袭的；古代士兵多是平民老百姓，他们打仗再勇猛，再有战果，自身伤残再严重，也最多只能得到一点小小的赏赐，却永远封不了爵位。商鞅变法之后，秦军一跃成为天下最雄强的军队；兵马俑前三排的每个人都没有甲胄在身，只有布袍轻衣，手持短兵器就敢上阵去跟敌人肉搏。商鞅变法之前的东周经历了411年的诸侯混战，开启变法138年之后，秦国就灭六国而统一天下，足可见商鞅法令的激励效果之强。然而，仍然是这个秦国，在统一天下短短14年后就土崩瓦解，灰飞烟灭。每每思考至此，总不免心生困惑：商鞅变法到底成功吗？如果一家企业把员工激励做到极致，纵使实力迅速增强，打败了市场上所有的竞争对手，能否确保长盛不衰，基业长青是否仍是一个未知之数？
古罗马人的故事提供了另一种叙事。在建国之初，古罗马人就把国政一分为三，分别是王政时期的国王和共和时期的执政官、元老院和公民大会。国王、执政官和高级政府官员都是由公民大会选举产生的，元老院的议员无需选举产生，其职责是提出忠告和政策建议。公元前494年起设立了代表平民利益的护民官，由平民大会选举平民阶级出身的人担任，可以对执政官的决定行使否决权，任期界满后进入元老院。公元前367年的《李锡尼法》消除了贵族与平民在担任国家公职方面的差别，所有的国家要职向平民开放，因此之后平民出身的人当选为罗马的执政官已司空见惯。只要是有罗马公民权的古罗马人，就拥有在公民大会上投票的权利；但作为一个国民，他也需要承担缴纳税金和保卫国家的义务。古罗马人认同谁承担更多的义务，就理所应当享有更多的权利。因此，古罗马人根据个人的财力不同，负有不同的兵役责任，享有不同的公民大会投票权。最富有的阶层，其兵役责任最重，而且还得出装备最好的骑兵，无产阶级则仅在国家存亡的危急时刻才需要服兵役；当然，富有阶层拥有的投票权也远远多于无产阶级。通过平衡贵族与平民的关系，以及强调责任与权利的匹配，古罗马人真正把罗马当做自己的国家，而不是统治者的国家；而此时东方的秦国，其本质仍是秦王的国家，或者说是赢姓家族的国家。罗马建立之后，经历了公元前390年凯尔特人的入侵，罗马城被占领长达7个月之久；公元前216年在第二次布匿战争中的坎尼会战中大败，一位在任执政官战死，加入骑兵和重装步兵的80位元老院议员几乎无一幸免，6,000名骑兵只剩下370骑，8万步兵只剩下3,000人；以及多次内战，马略与苏拉，凯撒与庞培，屋大维与安东尼；古罗马却始终能迅速恢复元气，其国运显然更具韧性。相比之下，同一历史时期在中国曾出现的诸个国家，却外强中干，常常经历一两次失败就开始走向衰落，甚至是一触即溃；例如长平之战之于赵国，巨鹿之战之于秦国，黄巾起义之于汉朝。
秦人和古罗马人的故事对于现代企业的意义在于仅仅凭借对员工实施充分的经济利益激励固然是一剂猛药，可力挽狂澜于既倒，能成一时之事，但很可能无法达成长治久安之效。真正优秀的企业还必须协调公司股东，管理层和员工之间的关系和利益分配，强调各方的权利和责任相互匹配。经济利益激励固然能换取员工一时之间发挥自己无限的潜能，却很可能在企业面临不利局势时完全失效；让员工相信企业不仅是股东的，还是自己的，并且以在企业任职为荣，才能真正地长久地调动员工的积极性。十多年前，大学毕业后即加入“四大”；当时每个同事都青春年少，出身名校，拿着令人羡慕的薪酬，得到最专业的培训与指导，也看到高阶的项目经理和合伙人比自己更努力，加班到比自己更晚，无不以加入这样的团队为荣。于是，各个审计小组往往能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以很少的人完成客户和旁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任务。相信现在市场上那些真正优秀的企业，真正厉害的团队，莫不是如此；尽管很苦很累，但谁都不愿意轻言放弃，轻言离开。
去年，特朗普在会见意大利总统时曾说“The United States and Italy are bound together by a shared cultural and political heritage dating back thousands of years to Ancient Rome.”国内有好事者嘲笑立国才200余年的美利坚合众国，怎么和两千年前的古罗马扯上关系。然而，通读《罗马人的故事》，就能理解古罗马的自信与宽容，竞争与开放，强调权利与责任，与在19世纪、20世纪崛起的美国何其相似！更为重要的是，国家如何对待国民，国民就会如何对待国家；同样，企业如何对待员工，员工就会如何对待企业。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