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底,都会住着一个亲人,不敢碰触,每每念及,撕裂般疼痛。
昨天回老家,老街改造如火如荼,四处修路,拆墙补瓦。平日里清净的南街,路面坑洼不齐,一位泥水匠师傅爬在脚手架上,居高临下,对着墙面砖石的接缝处描来画去。另一位师傅推着堆满石块的小车,左摇右晃。走近南街9号,窗户微开,踮脚能看到里屋,老式的床,衣橱,柜子,阳光弱弱地从明堂透过。
目之所及,皆是回忆。这是我生活了18年的故居,梦里常回的地方。
这里有过我最敬重的亲人-大姨。
年幼时,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忙碌。无奈之下,母亲把我托付给姨照看。从此,姨便成了我最亲近依赖的人。“莉莉……”姨总是这么笑笑地叫我。
我从小随姨多,骨子里对姨的亲切感更甚。听母亲说,我小时候出痧严重,姨急得坐立不安,后来找了一个偏方,吃了癞蛤蟆烤成的灰,渐渐好转。
小时候的记忆是片段式。
姨家的老屋是泥地,很硬实,地面被踩出一个个鼓鼓的小土疙瘩包。进门,是长长的过道,天井、中堂和后院,带三个房间。老屋虽简陋,收拾后也是窗明几净。天井里有口水井,后院栽种了很多树木。中堂有个有线广播喇叭高悬在木柱上,一根晃荡的手拉开关垂在墙边,扯一下,每天都能听里面播报“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时间”。
姨父在饭馆谋生计,为人和善,忠厚大度。对上下亲戚照顾有加。母亲至今仍旧不忘念叨。
那时候我还小,记事不多,只记得每每我无理取闹,胖墩墩的姨父就拎小鸡似的把我捉到后院。黑漆漆的夜里风呼呼地吹,那咿呀作响的带栓木门一关,我就会哭得更欢。闹够之后,姨就会笑着跑来,又把我领回屋里。
三岁那年的一个午后,姨父突发脑溢血,懵懂的我看着家里人来人往,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肝肠寸断伤心欲绝,“我的心肝”的断续哭喊声,成为我幼年挥之不去的记忆。
姨父走后,姨独自扛起了拉扯六个孩子的重担。
姨是长女,聪慧过人。无奈家道贫寒,小学就辍学在家,一手楷书方正隽秀,姨曾在肥管所谋过一份差事,时间并不长。我小时候看过姨拿着一个小本本在路边,一担担肥料走过,姨就在本本上记上“正”字。
姨没了工作,成为家庭妇女。之后,母亲从外地回来,居无定所,姨主动收留了我们全家,还有外婆,从此母女姐妹,恩情似海,在一个屋檐下陪伴生活。
之后的十多年里,姨的子女相继成家立业。大哥年轻有为,大姐温柔贤惠,二哥正直稳重,三哥开朗多才艺,小哥斯文儒雅,妹妹姐则个性倔强。还依稀记得大哥娶媳妇,胸口别红花的喜气场景。大姐去了另一个城市,二哥早早工作,事业颇有建树。三哥和小哥则陪伴了我们的童年。三哥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画素描,织毛衣、唱戏剧,还会帮我们姐妹剪头发。小哥温润如玉,如春风拂面。妹妹姐特立独行,总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姨相貌娟秀,常年编两根细细长长的麻花辫。后来,又换成整洁的齐耳短发,一身干净的布衫。在我眼里,姨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姨喜欢养鸡,后院柴间屋搭了个鸡棚。集市上刚抓回来的小鸡,像毛茸茸的小圆球一样,前门后院满地跑,姨一路追着赶着踩煤灰、扫鸡屎。喂食后小鸡渐渐长大,母鸡涨红脸咯咯叫的时候,我就小心翼翼趴在鸡窝前,先看一眼,再满鸡窝摸一遍。热乎乎的蛋掏出来之后,姨就用铅笔在蛋上认真标上日期,小心摆放在纸盒里。
那时候,我们属于“居民户”,也被同学称作“街上人”,家中无田地。母亲在邻村教书十多年,三四里地,每日两次来回奔波,家中琐事无暇顾及。姨和外婆包揽了一家人的吃喝拉撒,为我们洗衣做饭。每日早晨出来点火生煤炉,蒲扇一晃,青烟就直钻鼻眼。
姨生活清贫,处处节俭。靠床写字台的一个抽屉里,塞满了各种小布的边角料,姨会用来打补丁。姨常常会去集市上捡菜皮,也会挑些瓜农丢弃的半烂西瓜,瓜皮用来喂鸡,瓜里面乌黑发亮的西瓜籽,姨用篓子清洗后放阳光下晒干,炒给我们解馋。酷暑天的馊米饭,粒粒皆辛苦,姨舍不得丢弃,用清水冲泡一遍,煮了再吃。在那个舔碗啃饭勺的年代,家里平日大多以素为主,佐以各种粗粮,红薯配稀饭。到了周日则会改善伙食,添鱼加肉,一家人围坐一起,餐餐用心,眼里有爱,现在想起,完胜万千山珍海味。
姨自己并不富足,对外人却百般慷慨。儿女每月给的生活费,姨都会积攒在边上,除去家用日常开销,剩下的,姨会时不时用来接济镇上的孤寡老人。有时候路遇陌生乞丐,姨也会温温柔柔领回来,端茶递水给饭。家里但凡有些贵重的东西,姨总是心心念念想着留给别人。成串的葡萄放在篮子里,挂在我们够不到的地方,核桃肉也会锁在抽屉里,我年少不经事,偷拉出旁边的抽屉,小手从屉子缝缝里伸过去,每天掏一颗,十天半月,等姨发现,核桃肉已经削减了一半。姨心知肚明,并无责备。
南街临河,人们的生活起居,饮水做饭,洗衣刷碗,大多是依赖门前那捧弯弯的舜河水。有水井的人家不多,姨人缘好,家里的水井就成了倍受邻里欢迎的稀罕物,井水浅了又满,满了又浅。水井边上有一小的石磨台,一到那什么节日,张家婆婆李家婆婆都排着队来了,带着一锅煮熟的红豆,大伙跟姨笑眯眯招呼一声,就开始张罗着磨豆沙。豆香飘散开来,那会儿,空气是甜的,人是醉的。
姨早年就开始信教,是虔诚的基督徒,大家都叫她“王师母”。那会儿,镇上还没有创办教堂,姨就在家里设立聚会点,一到周日,众人云集。有几个远路的上午赶到,姨便招呼着一起吃饭。倒是母亲,还有点心疼,好不容易周日才吃上些鱼和肉,突然一下子冒出些人分食,心有不甘,嘴里却说不出来。午后,姨会烧上一大锅热水,撒上焦大麦,给大家备好茶碗茶水。我们几个跟着姨,在屋子中间排放好各种大小板凳,光荣地在小黑板写上赞美诗和讲道的章节。姨清瘦,体质孱弱。那个时候,姨却整个人熠熠生辉,嗓音清脆,带领大伙唱诗颂道,见证祈祷,几十年如一日从无间断。从小耳濡目染的我们,时至今日,仍能熟记“我们在天上的父”字节开头的祷文。平日里,姨还会赶着去病患的教内兄弟姐妹家中,看望慰问。路途遥远,姨不会骑车,回来疲惫不堪,卧床不起。后来,我学会了骑车,自告奋勇带姨,无奈小身板小能量,车技也差,姨一屁股没坐稳,连人带车摔倒,回来躺了几天。后来,姨再也没敢坐我的车。姨有台十元的黑色半导体,十多年一直视为珍宝,壳子被摔开了,姨就用红丝绳绑上。每天晚上,姨都会斜倚在床边,看《圣经》,准点收听香港九龙电台的福音频道,女主持人音色温柔,娓娓道来,姨听得忘我,边听边点头,沉浸其中。我大冬天做完作业,脚已经冰凉,睡在姨的脚边,姨把我冰凉的脚紧捂在胸口。脚开始暖了,睡意袭来,昏黄的屋子里,老式的15瓦白炽灯,光亮晃晃的刺眼…
后来,在姨的执着努力下,众人合力,教堂正式成立,如今已颇具规模,成为老街古镇的一大亮点。回想起来,姨作为教堂最初穿针引线的故人,功不可没。
隔壁顾师傅是个老锁匠,眉眼弯弯,笑容可掬,平日里跟我们家往来颇多,相处甚欢。餐餐习惯端着饭碗过来溜达,我们也时常去他店里玩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曾经说过,从未见过姨这样的好人,姨的人品,世无双。
90年高中毕业之后,我去了城里工作。姐姐也有了自己的家,于是把母亲接过去一起生活。新屋敞亮,不再像姨家的老房子那样到处漏雨,也少蚊虫叮咬。我们走之后,姨一下子就变成孤孤单单一个人。我想念姨,周日偶尔回老家看她,并没有意识到,离开姨,是错误的。
一个人的生活,姨愈发像苦行僧般清苦,饮食不再有规律,也不再有人陪着说话。后来,有一次我再回去的时候,姨告诉我身体不舒服。
检查后,医生告知,食道癌复发,晚期。再后来,姨住进了医院,期间由母亲和小姨轮流作陪。经一番医治,无果,95年中秋节,姨永远离开了我们。遵从姨的心愿,名下数千存款悉数捐献给教堂,姨生前从未有过任何家用电器,除了那台半导体。
姨病痛期间遭受的苦难,令人泪目,无以阐述。过程中的刚韧,令人心生敬意。
姨带着她的赤诚信仰,用尽一生的力量,紧紧拥抱了这个世界。
姨走了,又好像从未离开。
敲过很多文字,这是最艰难的一篇。
怀念姨,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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