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 路
刘晓芸没想到,他们出游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不快。
这不快最初是李克引发的。
她与李克相好三年了,李克为此离了婚,而迟至今天,她的包里终于装上了离婚证,她想跟他晚餐的时候告诉他,兴许可以喝点葡萄酒,醉意朦胧里,诗意地宣布:她也自由了。
刘晓芸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但这件事上她亏得慌,也没有办法,爱情来了挡也挡不住。
三年前,他们是在上海的教育培训班上认识的,他们都是教师,来自省城不同的中学。刘晓芸长得并不亮丽,但她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无论在哪个场合,哪怕她一言不发,呆在角落里,总能引来异性的目光,年近四十的她,面上淡淡的,心里很是透亮,她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包括李克,李克也有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从不找她搭讪,偶尔看她,目光只轻轻地落在她的发际或者肩头。
李克中等个头,微壮,微黑,长得不显山不露水,可渐渐的,他的各种特质冰山一样浮出海面。先是拓展训练,作为队长,从队旗、队歌、队标的设置,他一挥而就,组织能力一级棒,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让人信任追随。高空爬杆、攀网等项目让人发憷,毕竟他们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腿脚僵硬不灵便。李克不一样,尽管他也五十岁了,身手敏捷如同一个少年郎君,看得人目瞪口呆,几个女老师为他大声呐喊鼓掌起来。培训班临近结束时,安排了一个参观线路,是去乌镇,大巴车载了四十多个学员晃晃悠悠,得两三个小时才到。不知谁提议的,要挨个表演才艺。刘晓芸不喜欢热闹,她悄悄寻了个靠后的位置,希望被大家忽略掉。
有自我介绍的,有讲笑话的,有扯荤段子的,杂七杂八,刘晓芸阖上眼,有点儿瞌睡了,这时候轮到李克,有人喊叫他唱歌,说是比阎维文唱得还好。李克笑笑,说给大家朗诵《再别康桥》,不用说,效果奇好,一车子人鸦雀无声。女老师们犯起了花痴,递去水果点心,硬往他怀里塞。闹得李克腼腆了一阵子。刘晓芸像个观戏的人,她庆幸,自李克之后,再没有人拿起话筒了,她自然也逃脱了一次表演,她最不喜欢表演,虽然唱歌跳舞她并不怯场。
微雨中的乌镇特别有韵味,人不多,在石桥上信步而行,一直走在婉约的诗中。刘晓芸好喜欢,她默默地徜徉,思绪不知飞到哪儿去了,突然被一阵惊呼声扯了回来。
好几个女学员围住了李克,李克背着单反相机,神清气爽。
“照得好美呀!”
“太棒了!”
“我也要来一张!”
刘晓芸回头的瞬间,感觉镜头一闪。
后来,李克加她的微信,说把照片传给她,那张独立小桥的照片的确不错,拍出了她的玲珑有致的身材。
李克的疯狂让李晓芸吃不消,他每天和她聊微信,一聊就是七八个小时,闹得她头晕眼花,手指灼痛,差不多肿了起来,他仍然是不消停。然后是频频约会,每一次都有烈火尽焚的感觉,她抵挡不住他的炽烈,很快投降了。人到中年,有这么一段热恋算是不枉此生吧。
都说一块旅游最能考验两个人的关系,偏偏两人审美情趣一致,和谐得不行,所以每年他们会出行两到三次,用李克的话说,他们是年年度蜜月。
一年后李克悄悄离了婚,刘晓芸自然不能退缩,使出浑身力气,不计一切代价,几乎是净身出户。
旅游大巴上坐了近五十个人,小导游满机智的,按照家庭来编号,共编了十八个家庭,她与李克是五号家庭。前面都是女主人做自我介绍的,刘晓芸附在李克的耳边嘀咕了一句,李克点头笑,顺带摸了一下她的大腿,她暗暗脸红,揪他的手背。李克从来不会推却在大众场合的发言,他口才一向好,引经据典,字字珠玑。
导游请五号家庭自我介绍,李克站起身,大大方方走到车前,开口说:我来自安徽——
刘晓芸愣住了,别人都说我们夫妻,或者我和我老公,只有他,连个“们”字都不带,她如坐针毡起来,觉得别人的目光剑一样射过来。她比李克小十岁,这样年龄差容易让人产生联想,二奶,小三之类的标签会无形中贴上她的额头。
这一瞬间,刘晓芸对李克有了几分恨意:他们好了这么久,他居然不肯把她与他联系在一起,顺口的“我们”这个词都不愿意说。
李克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见,但她清楚,李克的字正腔园吸引了所有的人,送给他的掌声更是热烈。李克满面春风地落了座,目光在左右座位间穿梭,含笑接纳了大家赞许的眼神。当他最终将目光投向她的时候,刘晓芸阖上眼睛,不知为什么,她心底突然起了腻,不肯回应他,哪怕是一个微笑。她听到有个软糯的声音说:你讲得好棒喔!不用睁开眼睛,她知道这是个名叫杨洋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前面她自我介绍时,说自己是单独出游的,当她得知同座的眼镜男也是单独出行时,兴奋地尖叫:太好了!大哥,我以为就我是孤单一人呢!
刘晓芸仍然没有睁眼,她多次听李克说过,最讨厌这种无事献媚的女人,她也不喜欢。
李克的手摸索过来,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她渐渐回了暖,将另一只手覆上去,微微加力按了按。李克的手心透了一点汗,他的脸颊上一定浸着潮红,无论怎样的大场合,李克都是老成持重的,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心潮澎湃,只有她明白,他的激动就隐藏在手心里,他脸上的潮红很快会褪去,再也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了。
迷迷糊糊了三个小时,终于到了黄龙景区。导游一再强调,可能有高原反应,建议大家买一瓶氧气,除了眼镜哥买了一瓶,其他人都假装没听见。
从来没见过这么清澈美丽的水,浅黄色的钙化滩,蓝绿色水,郁郁的森林,人行其间,恨不能化成一只幸福的鱼。
李克步伐很快,为了赶上他,刘晓芸不得不收敛起荡漾的心绪,一心一意埋头前行,好在是木头栈道,有一种让人轻松惬意的平缓。
在一丛树荫下,那个叫杨洋的单身女人,缩着身子,面色发白,刘晓芸想上前关心一下她,李克突然闪电般蹿过去,抢在所有人的前面,跑到杨洋身边,为她撑起伞,递上水杯,打开折扇为她扇风,他动作那么流畅自如,刘晓芸看呆了。不一会儿,杨洋鲜活了,仰起一张粉红的笑脸,与李克说起话来,一口雪白的牙齿,晶亮晶亮的。
有一股幽幽的不快,蛇一样在她身体里乱撞,刘晓芸停下脚步,面色煞白。不知什么时候,与杨洋同座的眼镜哥过来了,他瞅了一会她的脸,默默递上氧气瓶,刘晓芸木讷地站着,没有一丝表情。眼镜哥低声说:大姐,你得坐下来,吸点儿氧。
刘晓芸扫了一眼前面树下的李克,他正与杨洋说笑,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也许这一刻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胃开始绞痛,这种绞痛是从她去年闹离婚开始的,上初中的儿子听说她要离婚,逃学,玩游戏,在地上打滚撒赖哭嚎,什么办法都使,只想让她放弃离婚的念头,可她像着了魔,非离不可,李克为她离了,她不能不离,即使李克从未抱怨过,但她不能失信于人,更不能失信于她爱的人。儿子闹的时候,她的心好痛,胃绞痛从此就潜伏在她身上了,离一次婚仿佛从尖刀上滚过一回,所过之处,鲜血淋漓。
是眼镜哥缓解了他们之间的扭结。
眼镜哥慢慢走上前,轻声问杨洋: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太舒服,好点没?
李克这才站起身,扭头发现刘晓芸,不动声色回过身,拉她的手,笑:你该不会也有高原反应吧?
刘晓芸想反问他一句:我为什么就不会有?
想着他会难堪就忍住了,心里那股滋味却是不好受,笑容怎么也挤不出来,便摇摇头,顺从地站起来,李克牵着她的手,走了一截平坦的木头栈桥,遇到好一点的景致,他松开她的手,举起单反,专注摄影了。一切是那么自然,他是那么坦然,是她多心了么?
究竟是哪里不对了,刘晓芸默默地瞅着他的背影,那个在床第之间,跟她亲密无间,没有一丝一毫缝隙的男人,为何开始陌生了呢?这种微妙的陌生感让她害怕,当一个人费尽心力跑出漆黑的屋子,以为会跑进阳光明媚的花园中,结果,她跨出的第一步就发现,原来,门外是万丈深渊,没有比这个更让她害怕的了,刘晓芸在灿烂的阳光下打了个寒战。
高原上的宾馆好安静。
晚饭后,他们散步看星星,高原的星星特别晶亮,李克揽过她的肩,娓娓细说哪里是银河系,哪个是北斗星,刘晓芸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常常听不进他的讲话,而是享受他的声音,享受他清新的气息。中年男人身上往往混杂着衣服上的烟酒味、牙缝里的腐臭味,刘晓芸对不洁的气味特别敏感,难以忍受。李克这一点让她满意极了,他身上总是清清爽爽,没有一丝丝的异味。他们聊着教学,聊着自然,聊着诗歌,没有刻意,淡淡地,随心所欲地聊,说不出的舒坦。李克时不时搂紧她,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真好,最喜欢你知性温婉。”
夜色渐浓,月亮虽然只是半轮,清光满地,他们惊异地发现,相依相偎的影子出现在草地上。住在城里,有多少年没见到过月光下的影子了!他们热爱自然,享受安宁,这种默契的心绪一直延续到床上,这个晚上,他们不急不徐,身体缭绕在一起,绵绵不绝地做。太美了,美得让她悄然流泪。
冲完澡,刘晓芸从包里掏出大红的离婚证,走近床边才发现,李克已然酣睡,发出轻微的鼾声,暗淡的灯光侧影里,他的额头、鼻梁、唇,还有下巴,线条透着阳刚霸气,让她喜欢得心底微微发痛。她小心翼翼收起离婚证,经过李克身边时,忍不住用指尖顺着他侧面的线条,轻轻地刮了一下。他们刚好的那一年,是多么的浓情蜜意呀,做爱后他会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密不透风的,让她几乎窒息,他轻轻拂弄她的长发,仿佛她是无比娇弱的婴儿,那种滴水的柔情,她想她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
高原的夜是那么的寂静,除了李克的鼾声与呼吸,一切都是静止的。刘晓芸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开始想儿子。
三年前,儿子的个头还不高,只及她的耳根,是个粘乎乎的跟屁虫,无论走到哪里,她耳边总响起儿子的叫声“妈妈”、“妈妈”,睡里梦里都能听得见,偶尔有时候坐在沙发上看书,楼下有男孩叫妈妈,恍惚间她会情不自禁地答一声“哎”,这时,儿子会从小房间里冲出来,嘟着嘴埋怨她:“你怎么谁喊都答应啊!”她咯咯直乐。
在回忆中,丈夫总不在现场。从什么时候开始,家庭画面中缺失了丈夫,她没有在意,因为有儿子,儿子让她觉得每一天的时间都不够用,无暇它顾。渐渐的,丈夫迟归,迟到她已然入睡,第二天才发现床上多了个人。渐渐的,他们之间再没有肢体的触碰,不经意间碰到了,各自快速地缩了回来,仿佛不小心碰到了一只鼻涕虫。
有了李克之后不久,刘晓芸就提出了离婚,出人意料的是,丈夫居然不同意,说深夜迟归是与朋友喝酒打牌,她不满意,他可以改。刘晓芸自然是一意孤行,坚决要离,与他争与他吵,从关起门来吵,到撕破脸皮闹,从扔枕头到摔碗碟,家里面乌烟瘴气,儿子不知不觉卷入其中。这是刘晓芸最不愿看到的,但她已然回天无力,她只能坚持往下走,收不了手,因为她心里只有李克了,什么也装不下,甚至不惜伤害儿子。
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丝丝缕缕的愧疚感爬上了心头,儿子,已然高她半个头的儿子,曾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哀求爸妈别离婚,说他们若是离婚,他也不想活了,他要跳楼!丈夫黑着脸一声不吭,她狠狠心,冷漠地说:“儿子,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你不要干涉。我跟你爸感情已尽,肯定得离,我知道这样你会恨我,恨我没关系,哪怕你一辈子不理妈妈,没关系,但记住,你需要我的时候,妈妈肯定在,也肯定会帮你!”她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指着窗外:“如果你想跳楼的话,我拦不住你,一个男孩子,面对家庭生活的这种小小的挫折,就想死!有价值么?!”
后来儿子逃学,泡游戏厅,无所不用其极,成绩宛如飞机坠毁,直线往下掉。刘晓芸心痛心慌,差不多要举手投降了,突然事情发生了转机。有一天,儿子在商场看到他爸爸在给一个女人挑选项链,跑回家,铁着脸跟她说:“妈,你们离了吧!”儿子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语整整一天,随后便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该上学上学,该做功课做功课,成绩也在缓慢提升,刘晓芸松了一口气,她催促丈夫赶在中考之前,把婚离了,她实在担心,若是面对孩子中考的失败,他们再也没有勇气跨入民政大厅了。
她是个极度自私的女人,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迷迷糊糊中,不觉到了清晨,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挑开她沉甸甸的眼皮,刘晓芸见李克还在酣睡,轻手轻脚起了床,梳洗的时候,她突然发现鬓角的几根白发,白得刺目,最要命的是眼角的鱼尾纹和额头的抬头纹,哪怕她脸上的表情丝风不动,它们也深刻地展现出来。刘晓芸的心里有几分惶恐:难道女人的衰老是一夜之间的事么?似乎昨天还没有发生呀!
早上游松潘古城的时候,刘晓芸浑身泛力,对古城一点感觉也没有,李克给她拍照,她也是懒懒的,提不起精神。
李克挨着她的肩,不紧不慢跟她聊历史,从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一直说到毛儿盖会议。以往刘晓芸最爱听他讲历史人文,可是这一次,她迷迷登登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胡乱应答着他。杨洋跑到他们的前方,摆出摇曳的pose,让眼镜哥拍照,每拍好一次,杨洋依偎到眼镜哥的身边看单反里的图片,她的手亲昵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开心的时候,小手变成锤子,在眼镜哥的背上乱敲,敲得刘晓芸的小心脏也嘭嘭地跳。
刘晓芸偷偷瞟一眼李克,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那一对人的身上,那是一种散射的目光,一切也尽在眼底,他脸上的表情像一只冻僵了的肉虫,嘴里的言辞渐渐干涸了。
这时,杨洋看到了他们,迅速撇开眼镜哥,跑上两步,偏一偏小脑袋,冲着李克摆手“哈依!”她的眼睛晶亮晶亮的,还俏皮地眨一眨,却是紧紧地盯着李克,一点也不顾及并肩站着的刘晓芸。李克移去半步,悄然拉开与刘晓芸的距离,他脸上冻僵了的肉虫瞬间复苏,笑: “嘿,你好!”他同样忽略了那个呆呆捧着单反的眼镜哥。
杨洋有点扭捏地说:“我在古城巷子里转,刚巧遇上了眼镜哥,我就带着他转一转——”
杨洋这话说得古怪,她应该没有向李克解释的必要呀!
李克的回答也古怪:“好,好,理解,你们转转。”
他们的对话与凝望,已然视他人为无物!
一刹那间,刘晓芸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自己揪的自己,痛。
至此,这次旅游的特殊意义已然变了味。在刘晓芸看来,两人以自由之身的第一次出行,多少会染上玫瑰色的浪漫吧。
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罢了。
她有点恨那个叫杨洋的女人,这个女人在李克面前撒娇卖萌,却丝毫没把她放在眼里。刘晓芸突然感到心虚,她不知道在别人的眼里,她与李克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自称为夫妻,有人信么?至少这个杨洋是不信的。如果被认定为佯装夫妻,那她刘晓芸成了什么人!
这种微微刺痛的感觉一直延续到晚宴,是到藏家吃饭。一个人收一百二十元,李克掏得特别干脆,他附耳说:“体验一下藏家饮食文化,肯定不错。”刘晓芸当然点头称是。
四张长桌分两边摆,中间空出场地来,估计是要表演藏家歌舞。
酥油味道有点浓,熏得刘晓芸昏头胀脑的,四壁金晃晃的器皿,让人眼花。
不知什么时候,杨洋挤了过来,笑问李克:“你喜欢什么口味?喜欢不喜欢吃辣呀?”
李克顿了顿说:“微辣,我喜欢微辣。”
“太好了!”杨洋轻轻叫了一声,就势坐到李克身边,刘晓芸默默坐在李克另一边,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浓烈的酥油味简直让她想吐。
琳琅满目的牛羊肉,酥油茶,青稞酒,刘晓芸吃不出什么味儿,更不想喝点什么。李克与对面的男人干杯,聊天,屋子里闹哄哄的。突然一个藏服女人进门吆喝两声,大家静下来,明白他们要表演节目了。
歌词听不懂,不过曲律非常悠扬动听,大伙有些沉醉。
女子歌舞完了,接着,跳进来两个壮硕的汉子,灵巧地旋转腾跃。他们一边跳一边打出邀请的手势,请女客上去跳。这时,杨洋扭着细腰上场了,她恰好穿了碎花的长裙,一头飘逸的栗色长发,随着节律跳荡,有说不出的风情无限。
众人鼓掌叫好。
刘晓芸忽然发现,身边的位子空了,她扭身四处寻找,才发现李克站在一边,举着单反在拍照。拍了一阵子,可能觉得不够,又用手机拍,那个角度,一看就知,是拍杨洋的脸。
杨洋突然向李克伸出纤纤玉手,作出邀请的姿势,李克稍稍犹豫了片刻,目光朝刘晓芸的方向扫了扫,到底没忍住,跳到中间的空地上,与杨洋对舞起来。原先的两个藏民不知怎地消失了,只剩下这两个人,一个阴柔妩媚,一个阳光刚健,脚下流畅自如,腰扭得如蛇如蟒,不知不觉两人就合上了节拍,越跳越欢,大家不再吃喝,纷纷站起来,为他们鼓掌打节拍,欢呼声几乎掀翻了屋顶。最后一个狐旋,杨洋将她的洒花长裙与纤柔的腰肢全部纳入李克的怀里。刘晓芸分明看到李克脸上蓬勃涨起的潮红,她的心在那一刻被人深深地捅了一刀,她几乎听得到那血肉间“噗”的一声。
回到宾馆已然十点多了,刘晓芸匆匆洗了个澡,水不是很热。她用毛巾擦湿发,想提醒李克早点洗。他们热恋的时候,李克哪会让她提醒呀,他总是猴急万分,甚至挤进浴室,她惊呼着,含羞带嗔赶他出去。
时间真是磨刀石,什么都会磨平了,磨薄了,磨没了。
李克在捏手机,刘晓芸挨近他,发现他正在发一张照片,杨洋的侧面特写,长长的假睫毛,挺拔的鼻梁,烈红的唇,以及唇边俏皮的旋涡。
“你加了她微信?”刘晓芸声音里刮进了刺骨的寒风。
李克手指飞速点动,照片发过去了。他欠了欠身,离她远了点。垂着眼帘,并不看她,嗓音有点粗:“怎么?不能么?”
刘晓芸心里默念:沉住!沉住!别动怒!
然而各种声音涌进来:
曾经,他动手删除她的朋友圈,他说:杂七杂八的别加!陌生人别加!
曾经,他偷拍她的侧影,借口发照片给她,要了她的微信号,疯狂地发信息给她,这才有了三年的恋情!而这两三年,她不顾儿子的威迫与眼泪,坚决地离了婚,好好的家,散了。
物是人非!
只是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
为了压制住满腔的怒火,刘晓芸埋头收拾行李箱,谁知越理越乱,突然有个字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骚!”
声音不轻不重,刚好充彻了小小的单人间。
这个字仿佛丛林中潜伏已久的饿狼,伺机猛扑出来,让人猝不及防。刘晓芸自己也懵了。
“你骂我?!”李克的脸扭曲了苍白了变形了,他一脸的不可思议:“你怎么是这个样子?!怎么跟个市井泼妇一样!”
泼妇这个词同样刺伤了刘晓芸,她仰头斜睨他:“对!骂的就是你,一个骚货,我真是瞎了眼,竟然为你离了婚!”她说着,从箱子里摸出离婚证,摔到床上。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不对,不能这样做,这是在毁我们呀!
可她的行动已然不受大脑控制。
李克在床上坐直身子,冷冷地说:“等等,什么叫你为我离的婚?!你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跟你没关系?”刘晓芸愣住了,脑子也僵住了,嘴唇哆嗦着,一句成型的话也说不出来。
“是!我离婚的时候,说过与你有关么?”李克冷冷地说。
刘晓芸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仔细一想,李克的确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他只是无意间透露了他已然离婚的讯息,没有给她任何体恤怜惜的机会,话语中一带而过,是她自己上了心,是她自己觉得如果不离,会对不住他。
这一夜,被刘晓芸的泪水浸透了,李克只是递了两次餐巾纸,也不安慰她,连敷衍一下也没有,他侧身背对着她,也不知睡着没有,黎明时分,他轻轻起身,到阳台上吸烟,这是第一次他当着她的面吸烟。刘晓芸讨厌男人抽烟喝酒,前夫身上偶尔沾染烟味酒味,她避之不及,总觉得臭不可闻。
接下去还有两天的行程,游完九寨沟,便是回程了。剩下旅程中,刘晓芸实在不知如何面对李克。清晨,她收拾好行李,趁李克使用卫生间的时候,悄悄出了宾馆,打辆车,绝尘而去,直奔黄龙机场。
她一声不吭拔腿就走,是绝情了一些,难道他不绝情吗?闹了三年的离婚不是为了他?他竟然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她绝然把他抛在脑后,把杨洋抛在脑后,把他们之间暧昧的意韵抛在脑后,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与痛感,心底是爽凉爽凉的,她喜欢这种感觉,她简直要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上了出租车,她果断地关掉手机。
只买到下午的飞机,她一向不喜欢机场或者高铁站的便餐,味同嚼蜡,还死贵,幸好她包里带了糕点。刘晓芸一向不爱甜食,而李克喜欢,这是为他买的,他是个生活精致的人,偏好徐福记的点心,她记得牢牢的,从相好那一日起,她将她的未来扣在他的身上了,抛弃所有,净身出户,一无所有却干干净净,她喜欢干干净净地去爱一个人。
而今落荒而跑,心里乌糟糟的,特别难受,她把自己埋进一本书里,出门有个习惯就是带书,英文原著,这是大学时养成的习惯,二十年不曾改。
“《傲慢与偏见》呀!”
不知什么时候,耳边响起一句呢喃。刘晓芸茫然地抬起头,身边多了一个高个儿中年男人, 挺括的白衬衫,透着一股子干净儒雅的气息,见她抬头,温和地笑笑:“奥斯汀的这本小说静下心来读,还是挺有味道的。”
刘晓芸也笑:“是的,我第一次读的时候,挺烦,写的尽是生活琐碎的事。”
“读一本书,得放在当时作者所处的时空,去思考。如果想了解十八十九世纪英国农村的世态人情,读这本书就很好——”
检票登机的时候,刘晓芸的心情已然大好,完全没有了负气而逃的愤懑忧伤,与李克之间的争执突然变得很淡很淡,仿佛成了旧年往事,放一放就会忘记。
高个子男人恰好坐在她的旁边,仅隔了一个位子,而那个位子居然空着,没人坐。男人殷勤地为她摆放好行李箱,笑着继续他们未完成的话题,一时间,刘晓芸有些恍惚,似乎他们认识了多年,之间没有任何障碍与隔阂。她的心底莫明地涌起一点儿得意,显然,陌生男人的态度就是女人的镜子,照得出她的魅力与颜值,她所有的灰心绝望的情绪,应当风吹云散了。
刘晓芸回答了男人关于她的职业的问题,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男人笑答:“我是个流浪者。”
流浪者?刘晓芸偏起脑袋,一脸狐疑。
“是啊,我现在是无业游民,满世界跑,欧洲四十多个国家,我跑过大半了。”
无业,拿什么支撑他的路费?刘晓芸更是好奇了。
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
男子说,他曾经是个大学教授,后来下海经商,做过房地产,做过证券,做过电商,挣到一千多万以后,他就罢了手,下半辈子就想看看这个世界,老婆不干了,两人道不同不相与谋,彻底吵翻了,于是离婚,分去一半财产。
“钱算什么?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读书,不出去走走,不了解这个世界,活着有什么意义?”
刘晓芸含笑听着,她在心里点头称是,她也是这么想的,物质生活吸引不到她,唯有精神上,她是追求完美的。
闲闲地聊天,最能打发时间,下飞机的时候,他们意犹未尽,男人小心翼翼为她取下箱包,笑着说再见,他们却没有问及住址,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刘晓芸很喜欢这样的交流,淡淡的聊天,淡淡的喜欢,淡淡的,仿佛一缕云烟飘过生命的上空。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她才想起打开手机。李克发了十几条信息,信息里透着焦虑与担心,还有十足的恼火。还有三个他的未接电话。刘晓芸莞尔一笑,她发现,之前对李克的愤怒与妒恨,那股漆黑浓烟般的情绪,消散了。也许是人到中年,见识过的,感受过的,磨砺过的,太多了,中年是个蓄水池,没有什么容不下的,也没有什么是必须要留下的,那蓄水池,只须拔去塞子,水会一滴不剩。
刘晓芸回了一条信息:刚才在飞机上,关了机。单位有急事,先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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