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广高速公路上,总有数不清的大小车辆在奔忙。一辆乳白2018新版路虎SUV,因为崭新油亮而略略扎眼,车前正掌着方向盘的是位中年妇女,名叫卫红,齐肩短发的两侧被几支挤成堆的发夹牢牢控制在脑后,脸盘稍长,眼神坚毅,一看就很显干练的样子。副驾座坐着的是她妹妹,名叫梅子,油闪黑亮的长发,永远摇摆的环状大耳垂,加上雍容华贵的一身皮草,恰恰给姐姐一个鲜明的陪衬,左手拿着一支精美保温杯的尾指翘得老高,大口地吞下一口汤,说:“婶婶煲的土鸡汤保温太久会分解成亚硝酸盐,得赶紧喝。”
后排坐着的一位是她们的父亲,北京一家杂志社的负责人,人称张总,卫红就是完完全全按照张总的脸形刻画的。另一位是卫红的儿子小赵,也只二十多岁,却留了长发,戴着宽边眼镜,但并未因此就显出他想要的深沉稳重。他们一行,是回湖南老家拜过年之后,张总忽然想到有个名叫张星云的朋友,一个仅仅是在北京西站候车大厅只碰过一次面的江西朋友,就住在株洲不远的赣中小山村,很想去拜访一下,以解初次见面生出的诸多疑惑。
“年轻人是喜欢穿越呀总裁呀豪门呀修仙呀,”张总顿了一下,“我想,写些现实的,活生生的真实故事,也不能说就不会有年轻读者。”
“可是,”小赵压下车玻璃,“卟一一”屁股稍歪一侧,放出一个响屁。
“噗嗤”一声,前边梅子阿姨把一口鸡汤喷了出来,笑得直叫哎唷喂,急掏纸巾清洁。
外公不悦:“有不同意见好好说嘛,不能这样表达,不礼貌。”
“外公对不起,”小赵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是有不同意见,但忍不住屁,得先放。”又笑。
“我想说的是,”小赵继续,“平平淡淡的东西,怎能吸引住如今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的读者?”公娚俩正在谈论文学创作方面的问题。
“《红楼梦》描述的不是当时高官府邸最为平淡的生活吗?《时间简史》所表述的时间,平淡得你能触摸吗?这回带你去,就是去看一个平平淡淡兴许有些故事的人。”
“石头都有故事。”外甥摇晃了一下屁股坐直。
“又放屁?”外公皱眉。
“不是,”前边在笑,小赵却忍住了笑,认真地说,“含辛茹苦养儿育女,励精图志做企业,都是故事,跟黄毒赌,跟幽灵鬼怪修仙粘不上边的,年轻人不感兴趣。”
“告诉你,现在要拜访的人,或许真就跟赌粘上了边。”张总把“赌”念得很重。
“或一一许呀?”外甥问出了一声,把头慵懒地倒向靠枕。
“我称那人为老弟,看样子要小几岁,因为知道了同为张姓,再称作江西老表就不妥了。一个很偶然的机缘认识的,因为他的一句话,我听了后就觉得他有故事,跟他说了,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他。”张总继续说,
“那是在一个候车大厅,大厅电视正放着一个清瘦的男子,手脚都残了还能演示牌技,我深感惊诧。刚好那人坐在旁边,他的眼神显出不易觉察的不屑,说,‘认识他,尧建云,也是江西人,早跟他说过,学赌技很容易,能控制自己什么时候赌什么时候不赌,却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尧现在是臭名在外,再加上手脚已废,不能赌了才放弃,但说什么反赌第一人,不停地卖弄,说白了,依然是在迷恋自己的赌技。’这番话,引起了我对他的极大注意,”张总突然又停顿了下来。车子在出高速站口,卫红交卡,掏了三百元钱递给女收银员,收银员很快找回二十,并微笑着把小手掌竖起致意。车子驶出了高速公路。
“你的意思是‘智械机巧,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为尤高’?”小赵重拾话题,一只手捂着脸偷笑。
“我想,是个高人,于是尽量找话题跟他攀谈,”张总接着说,“已经互称兄弟了,可双方时间仓促,很快就各自离开。”
车子向右行了一阵,卫红见到一座油站,瞄了一眼油表,觉得去陌生的地方,油必须加满!于是往右一拐,排队进了油站,车子加了七百元的油后又向前行了一段路,卫红又瞄了一眼导航仪,忙向左急打方向,拐进了一条乡村公路。由于路上行人、两轮摩托车、三轮摩托混杂,卫红显得更加谨慎,坐乘人员也跟着绷紧了神经,默不作声直直地坐着。
如履薄冰般穿过了小城后,车子又轻快地飞奔起来,车两边尽是大山旋转着往后移去,又进入了一座小小的墟镇,车子停了下来。几位稍作休息,简单吃了顿午餐,都感觉口味不错。
“原生态,柴火灶,乡土的饭菜口感确实不错。”卫红赞不绝口,用纸巾边擦嘴边抬头看了一下店名:二饼子土菜馆。
“好像没见报道说乡下住的人就一定长寿啊,你瞧瞧乡下人的脸色,不是亮黑就是焦黄,一看就知道是缺乏营养,还真是土菜呢。”梅子一贯喜欢跟姐姐抬杠。卫红回以白眼。
小赵买了一捧零食,还补充了一件矿泉水,老张见紧连着餐馆的是间图书阅览室,坐满了老少,挤进去偷空跟人聊了点什么,几位又赶紧上车朝前走去。
水泥路面开始有些坑洼,偶有大小各色车辆迎面驶来,双方都减速,缓慢通过。路的一边是苍天大树,树后是小溪,溪水蜿蜒流动,少见的清澈。另一边是田野,种满了油菜,油菜花还没盛开,一片绿色,点缀着白黄,看着清爽。远处山脚,影影绰绰可见相连着的几幢白色瓦房。再往里进去,便很有点“枯藤老树昏鸦”的意境了,但两边时而映入眼帘的破败不堪的泥墙土砖房,虽当年未必是歌舞之地,却也使人生出了“狐眠败砌,兔走荒台”的凄凉。老张心里没底,恐怕迷路,见一过路女子,长得粗壮,外相大大咧咧,向她问话,妇女很为吃惊,自称张星云的女儿,名叫福连,真巧,跟着张总就上车,好像这崭新崭新的路虎是她们家的。
“很近,”福连大着嗓门,不见一点拘束,“这里开始,我爸自己出钱修的。”她指着前边的水泥路。车子果断向前,转了几个急弯,又上了几个陡坡,觉得路面的水泥硬实平整很多了,但两边枯黄的茅草却足有两米多高,迫近的權木也很是茂密,尖硬的细枝刮得车身咝咝作响。卫红一方面担心车身刮花,一方面又担心:“如果要往回走,从什么地方才能掉头呢?”车子不断地鸣喇叭提示前方,轻点油门,又上了个陡坡,忽然开朗,眼前呈现出了一块非常开阔的水泥大坪,肯怕劳斯莱斯幻影加长版也能调头了。坪一边种了些果树,多为已落叶的桃、李、枣树,还有柑桔柚子;另一边是几垄种着芥菜荞头大蒜的菜土。紧接着坪后,竟然一幢别墅,一幢在穷乡僻壤难得一见的大别墅。
一条黄毛土狗被猛然冒出的大物件,急急退守在别墅入户雨蓬内停放的农用三轮车下狂吠,作出随时出击的样子。张星云肯定是因为听到了车子不断发出的喇叭声,已从大门口走出。福连下车过去安抚土狗。张星云见张总走下车来,略一愣,哎唷一声,裂嘴笑了起来,忙拉起张总的双手说:“我还以为你只是随便说说。从北京过来的?”
“去湖南株洲老家住了几天,株洲紧挨江西,看地图很近,真走起来却蛮远的路程,走了差不多八个小时,才找到你。这儿,修仙悟道的好地方呀,难怪打不通你的手机。”
小赵见几个进屋去了,左看右看,主人公一点高人的迹象都设有:个子不够一米七,身穿一件深蓝色夹克,略显胖,头发很浓密,夹杂少许白发,两鬓白发明显,眼神有点刚睡醒般迷迷朦朦地眯着,双手手指不自在地不停伸缩。幸好脸上的胡须收拾得非常干净,显出了一点精神。这形象,跟小赵预想的白眉毛白胡须,也必然仙风道骨……差太远了吧?小赵很失落,但这山沟旯旮里的这幢大别墅,还是稍微给小赵脑壳里注入了一些好奇。看小赵围着屋外转悠的样子:两手插在口袋,耸起双肩以抵挡这跟北京一样冷的山风不让往脖颈钻,时而俯身近看,时而退后几步仰头远观,似乎从屋子的外表就能解开心中正一个接一个冒出的疑问。土狗吠声已止,却没放松警惕,注视着小赵的一举一动。梅子还没进屋,极不自然地装出格格私闯民间般与土狗亲热:轻弹一下土狗背脊,又怕烫着似的迅速把翘着尾指的手缩得老高。
这别墅比外面处处可见的乡村别墅大得多,左右对称,长有二十多米,进深至少十米,正门雨蓬由两根罗马柱支撑,雨蓬是二楼大露台,与左侧带装饰门窗的小露台相连,长条式小露台也由首层小柱支撑,柱与柱之间有装饰矮栏相连,右侧是一通到顶的虎形窗。通体由浅灰色防真石瓷砖贴面,茶色窗玻,锥面屋顶贴桔黄色装饰瓦,气派。屋后是大山,人工凿开了一个垂直面,距后墙不足三米,两端用水泥砖垒了矮墙封住,又用杉皮盖了一截,这就与这幢大别墅有点东搭西勾了。小赵疑惑的是:为什么要建在这么一个偏僻几无路可退的大山脚下?花这么大的代价运这些建材进来值得吗?看墙面所贴的瓷砖的水迹,估计也一二十年前建的吧,为什么有这些钱不走出十几公里买地建房呢?
梅子去果园忙着摆出各种造型,伸出自拍杆用手机自拍。卫红在车身四周低着头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并未发现刮痕,抬头启开后箱往下拿些东西,少不了有些营养品礼品之类,小赵快进两步也想去搬些什么,卫红吩咐儿子小赵提了块烟熏猪腿下来。土狗闻到肉味,尾巴乱晃,一起向屋内走去。小赵见左手边骑楼下停着一辆老旧宗申摩托车,再往里些是靠墙放着锄头镰铲类小农具。进去屋内,客厅很大,比外面暧和多了,客厅一角堆放着一些手工竹制成品、半成品,福连正忙着给坐在右侧墙根木沙发上的张总及她老爸张星云两人泡茶,又见进来两人,忙着加了杯具,并询问要酒否,各自客套一番。卫红提着礼物见右前卧房门开着,星云妻子正躺床头,欲进房请个安,星云起身过来拦住,卧房里面的张妻也动了一下,拉起挂在下巴的口罩,被窝里伸出一支瘦弱的手摇了摇。
张先生解释说:“肺结核,刚出院。去年在火车站碰见张老大就是补盖出院材料的公章,转回当地医院才能报医保。”
小赵见有后门,打开一看,黑压压的紧挨大山,山脚有口承接山泉的水池,冷风直朝开着的门内灌,急忙关上,朝张星云问:“也应该称外公吧,可以上楼看看?”
张星云挥手,手指总不由自主地伸缩,点了点头。
小赵上到二楼,跟一楼布局一样,沙发皮制而巳,也有一套茶几,比地下那套茶几更大些,茶几上堆着衣架还没取下的衣服。土狗依然肩负责职,跟了上来,只是尾巴在摇,以显示是友好监督。又上到三楼,大半边中间没有砖墙隔断,框架结构,只是简单粉刷。原来描金的泥菩萨,里边一包草。宽阔的楼层尽是些杂物,一台老旧风车(旧时分离谷壳米糠的农具),一口系着一条已发黑的红布带的大陶缸,一套小石磨,其它晒笸,竹篮箩筐篇担,老旧的坛坛罐罐等等都显得十分陈旧,令人有点"逝者如斯夫"的伤感。往窗外一望,就在屋角处,一座很气派的大理石坟墓!墓两侧树枝随风摇曳。这让小赵心头一紧,幸好有土狗在身边壮胆,赶紧下楼。怎回事?这座孤零零的坟墓与张星云家有关联吗?这让小赵脑子里又冒出了一个问题,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却没能发现扑克麻将之类与赌有关的物件,这让小赵兴致全消,就在沙发上找个空处无精打采地坐了下来。梅子阿姨也坐在沙发上,不停地与手中的手机过不去,没信号,自拍不能及时发朋友圈!福连进厨房忙去了,卫红、张总好像同星云在外面菜园子,菜土边还有一口小小的鱼塘呢,张罗晩餐去了吧。
福连在厨房生了盆炭火端出客厅说:“卧房才有空调,也不常用,老断电。”
小赵寻思:“这情形,外公象是要住下来修几天仙悟几天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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