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 Q 再次来到人间，他已是一位知名的作家。历经百年的变革，他剪去了辫子，也可以自由的姓“赵”，在末庄的江湖，他早已今非昔比。他说，在末庄，我就是江湖。
唯一的缺憾是，他依然进不去举人的家，不被允许去帮举人的忙。但他的老聪明还在，他说，自由主义者绝不进举人的家，自由主义反对权力，我阿 Q 是自由主义者。
阿 Q 到了收徒的年纪，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徒弟，没有徒弟便没人供一碗冷猪肉......
阿 Q 想：徒.......于是，真有人要做阿 Q 的徒弟。
阿 Q 便想起末庄杀猪匠王胡收徒的热闹场面，他想：总是要跪拜的......不跪拜成何体统？ 但历经岁月的磨折，阿 Q 早就今非昔比，他已不是当年土谷祠里的傻波依了，他想了很多问题：跪拜收徒现在还可行么？ 会不会有法律障碍？ 会不会有好处？会不会有坏处？
带着这些问题，阿 Q 翻阅了很多书，咨询了很多律师学者，思索多日，他整理了一份清单。
1. 是否可以跪拜，是否可以接受跪拜
阿 Q 欣喜的发现，在末庄，跪拜是可以的，不犯法的。 虽然，见到举人不需要跪拜，但老百姓私下里怎么跪都是可以的。
即便是在东洋、西洋，人们愿意跪也是可以的，别人跪你也可以，只要双方自愿。但是，像过去末庄那些闲人，揪着阿 Q 的辫子在地上磕响头，那是万万不可以的 - 有法律呢。
阿 Q 敏锐的察觉到，这里的关键是“双方自愿”，他翻书看到了一句话：自由就是一个人不受其他某人或某些人武断意志的强制。
嗯，闲人揪着我辫子让我磕头，就是“强制”。但我徒弟是自愿跪拜，未受“强制”，这是可以的。
2. 跪拜仪式可以在哪里搞？
在这个问题上，阿 Q 有几个选择，可以在自己家里，可以在徒弟家里，也可以在末庄大酒店里。那么，是否可以在城市公共的大广场上呢？
阿 Q 发现，只要是在自己拥有所有权的地方，例如家里，或者租用的场地，都是可以的。但若是在公共的广场上，搞一些奇怪的仪式，可能会有些麻烦的，就是放到自由化泛滥的西洋，也是一样。
你自己的自由不可妨碍了其他人的自由。在不属于你所有的土地上，你的言论和你的行为，都要受到约束。
阿 Q 搞懂了自由的一个黄金法则：所有想成为正义之原则的原则，都必须是普遍原则，必须能毫无例外地有效适用于任何人。
其实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么，阿 Q 撇撇嘴。他理解了，有些人是反感跪拜的，那么最好还是不要到公共场合去搞。
其实这个原则也解释了跪拜的自由，阿 Q 不愿意别人揪着自己的辫子磕头，那么阿 Q 最好也别强制徒弟给自己磕头。
至于带着 1000 个徒弟，在末庄的广场上磕头，阿 Q 根本就不想，阿 Q 知道那就是作死。
3. 跪拜后师徒关系有何不同？
阿 Q 当然对收徒和跪拜充满期待，搞个仪式，放挂鞭炮，自己面南背北坐着太师椅，徒弟恭敬跪倒，末庄的吃瓜群众吴妈等围观叫好，这是多么爽的感觉呵，一想起来阿Q都激动得浑身发颤。
但这还仅仅是虚荣心和声望上的收获，阿Q还有更多和更深的期待。
他希望徒弟们“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换句话说就是多了几个儿子，行走江湖，靠的人多势众，带着一帮儿子出门，多威风啊！
慢着！阿 Q 马上发现这个愿望存在一个关键的障碍，那就是“终身”。现在这个社会，只要有好处，干儿子干闺女可以收一大堆，但做到“终身”可不容易。
“终身”，就意味着徒弟没有退出机制！
若是徒弟和师父一派和谐，你好我好大家好，从此过上幸福生活，坐在摇椅里一起慢慢变老，当然最好。
但若是过了几年，徒弟不愿意了怎么办？徒弟说： 老东西，你没啥学问，我要去拜秀才为师了。或者徒弟说：老奸贼，活都是我干的，钱都到你口袋里了，爷不伺候了。
阿 Q 经过深入的研究，发现在这种恶劣、操蛋、无耻、该杀的顽徒面前，自己绝对可以........束手无策！
阿 Q 可以砍死奸徒么？ 不可以！ 阿 Q 可以鞭打逆徒么？ 不可以！阿 Q 可以囚禁叛徒不让他走么？ 不可以！
阿 Q 心里十分愤慨，叹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他想，过去的传统是多么好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要徒死徒不得不死，啧啧，多么美好的传统文化啊。但当他遍翻史书典籍，却发现即便在古代，师父也不能随便杀徒弟的。强盗群土匪窝里，师父是可能杀徒弟的，但那些人本就是黑社会，搁在哪一代朝廷都是要追捕的。
阿 Q 有点绝望，妈妈的，朝廷从来都不是好东西，竟然不让师父杀徒弟！
随即阿 Q 发现，居然“拳打脚踢”徒弟也不可以！ 这是人身伤害罪！可是，按照自由的定义，“两厢情愿”的情况下，不发生强制的情况下，不就是符合自由准则么？ 徒弟愿意被我杀，愿意被我“拳打脚踢”难道不行么？
答案是“No”!
自由主义认为，个人不可让渡自己身体和意志的控制权。换句话说，个人没有权利“卖身为奴”。师徒两人情投意合，玩 SM 过火搞死了徒弟，即便徒弟临死前留下白纸黑字的遗言“I do, I do”，法律一样是要严惩的。
4. 徒弟“欺师灭祖”怎么办？
阿 Q 看过很多武侠小说和电影，在小说和电影里，一群群的粗鲁男女结成帮派，然后为了宝藏或者坏脾气，而互相砍杀。在这些粗人眼里，最大的恶行不是杀人，不是放火，抢劫更算不上什么，最大的恶行乃是“欺师灭祖”。 欺师灭祖要遭受天打雷劈，阿 Q 心说，收了徒一定要防范欺师灭祖。
但什么是“欺师灭祖”，阿 Q 心里并没有个清楚的定义。他查了下词典，词典里说“欺师灭祖”就是欺负师傅与背叛祖先，形容背弃原来的师承祖制。
原来，欺师灭祖并非杀害师父和祖宗，并非那么严重，阿 Q 松了口气。
首先说背弃师承和祖制，这个从前面的分析已经可以看到，徒弟随时可以背弃师承和祖制，阿 Q 只能干瞪眼。徒弟有这个自由，法律保护的。
那么不听师父的话，算不算欺负师父呢？ 有没有办法呢？ 阿 Q 苦笑一下，知道一点招都没有，自己能做的就是将其逐出师门而已。
若是调戏师娘呢，这个得算是欺师吧？ 经过仔细思索后，阿 Q 发现，若是自己老婆愿意被调戏，那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别说调戏，要是自己老婆愿意，跟着某个徒弟私奔了，他都无计可施，能送上去的只有垂泪的祝福。学电影里那样，用刀或者剑去清理门户，那自己就成杀人犯了。
那么欺负师父会有哪些行为呢？ 打骂师父是不可以的，有法律在，实际上，打骂任何人都是不可以的，不管你是不是师父。但是，这里有个例外，若是徒弟是个男流氓，他用蛮力强奸了阿 Q，只要没有造成阿 Q 的伤害，法律不管的。末庄的法律还在发展完善之中，总有保护不到的地方。阿 Q 一下子傻了眼，觉得很脆弱，他暗下决心不能招收身强力壮的男徒弟。
5. 可否签订契约，规定徒弟的责任，限定徒弟的行为？
知道了自己不可以杀徒弟，也不可以“拳打脚踢”徒弟，而且徒弟可以随意脱离师门，可以在不违法的前提下“欺师灭祖”，阿 Q 对跪拜和收徒的兴趣，已经减去了大半。
但阿 Q 又读到了一句话：所有社会进步的运动，到此为止，是一个“身份到契约”的运动。
阿 Q 心头的兴趣如死灰复燃，是啊，完全可以与徒弟签订契约啊。
虽然不可以通过签约来干死徒弟，也不可以签约“拳打脚踢”徒弟，也不可以签约令徒弟终身为奴，但阿 Q 可以签约要求徒弟天天给自己倒尿壶啊！
阿 Q 心里有点甜丝丝的，想到有人卑躬屈膝给自己倒尿壶，一阵激动酥麻了全身。对，还可以让徒弟学狗叫，趴地上爬，解锁一万种姿势。
另外，还要签订条款，不允许徒弟调戏自己老婆，即便阿 Q 老婆愿意也不行！最好把男徒弟都阉割了。
当然，自己舂米和撑船的学问，徒弟不可外泄传与他人，这个要严格规定一个条款，这些学问，那都是自己跪着学来的，多不容易啊。
阿 Q 马上写电子邮件咨询律师，准备起草契约。律师很快给了反馈：
1. 倒尿壶可以写入合同
2. 学狗叫狗爬，也可以写入合同，作为本门的瑜伽锻炼
3. 禁止调戏阿 Q 老婆，这个不必写入合同，自有治安法和刑法条款负责。阉割男徒弟更不可行，甚至只收女徒弟也不可以，都有违劳动法，带有歧视色彩
4. 徒弟不可将舂米和撑船的学问外泄，这个可以写入合同，但依然有法律在约束知识产权和专利，条款需要符合法律
5. 合同中约定的这些条款，都需要写上违约惩罚，徒弟和师父都可以随时违反和终止契约，只要愿意承担罚款责任
阿 Q 看了半天律师的回复，觉得索然无味，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发现一个道理：
强权最大的乐趣，就在于令他人丧失自由选择权利，而暴力则是令人们丧失自由选择权利的最终手段。
阿 Q 想明白了，从不能“杀害”、不能“拳打脚踢”、不能“囚禁”开始，徒弟跪拜的乐趣大半已经消失了。
阿 Q 又想起电影哈利波特里，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对稚气的少年儿童们称呼“波特先生”，阿 Q 觉得这样的师徒关系也很酷。
当年自己在土谷祠那狗洞里，是多么期待地保对自己客气啊。想到这里，阿 Q 隐隐感到自己期待他人的跪拜，很可能源于自己被凌虐被侮辱的幼年经历，因那些不堪的经历而产生了变态心理......他不敢深想，赶紧切换了思维。
6. 自由主义如何看待跪拜，如何看待小群体的特殊行为习惯？
想明白后，阿 Q 感觉一阵轻松。但求知欲强烈的他，又开始思索：这也不能，那也不能，自由主义、法治这些玩意，岂不是限制了人们的自由？
阿 Q 在网站就这个问题发了个帖子。一天之后，他收到了 10 个回复，其中 8 个是这样开头的： 作为一个自由主义的学者，我要首先讲一个故事......。 1 个是这样说的：无论是洛克、阿克顿还是托克维尔，乃至哈耶克，都曾经在皇权面前跪拜，所以自由主义并不抵触强权和专横，相反的，它是基于契约的强权的守护者........西方的自由主义者，缺乏中文互联网的思辨精神，往往流于肤浅........
阿 Q 笑了，他从字里行间就能闻到一股未庄的味道，那浓浓的味道，来自赵太爷，来自吴妈，来自邹七嫂。
还有一个答复，是一个ID叫“跪拜通往之路”回的帖子：
“师徒之间行跪拜之礼，是师徒之间的自由。人们之所以厌恶，不过是因为几千年来，跪拜的姿势是强权统治的一个缩影，唤起了人们恶心的回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这群人被咬了几千年。
若是小群体，能够将“跪拜”仅仅视为一种风俗习惯、一种礼仪，将其限制在合法的范围内，不采用“强制”和“暴力”的手段，那么这种小群体的“自由”，以及带来的多元化，是自由主义所欢迎的。
跪拜虽然统治了人们几千年，但人民已经“站起来了”，再次大面积跪倒，绝无可能。那些跪下的，和受跪的，只能玩玩过家家，再多走一步，也绝无可能，毕竟基本的法治观念已深入人心。那个狂妄自大的当红相声演员，他可以修家谱，可以让徒弟跪下，可以赶徒弟出师门，可以骂徒弟欺师灭祖，可以在行业里挤兑徒弟，但他挡不住徒弟离开，更不敢对徒弟行违法之事。师徒所有能做的就是，互相隔空对骂。从本质上看，他口口声声所说的师徒关系，一无价值毫无用处，还不如认真签的雇佣合同，或者违约合同。（此处并非对相声演员师徒之间的是非对错进行判断，该圈太乱，无从置喙）
在今天，试图恢复传统的师徒关系，或者是师父臆想中可以“拳打脚踢”的师徒关系，多半要枉费精力了。这就仿佛一个壮年人，还去吮吸他老娘的乳汁一样，不嫌恶心肉麻变态，也只能过过瘾，实质上的奶水肯定是出不来的。
所以，自由主义对于跪拜所能说的就是：只要你喜欢，不嫌累，就跪吧。
但跪拜这种姿势，在末庄的文化背景下，指向的路，真的不是自由主义。
自由主义就是一条穿过草原的小路，方向明确而且笔直，只是狭窄而又布满荆棘，坚持自由的人需要忍耐、克制和审慎，而偏离了自由主义这条小路，则是平坦、无际、易于行走的草地，但那是没有方向的蛮荒之境。”
阿 Q 读完想了想，他打定了主意，还是不要徒弟跪拜了，一则于己没有什么实质好处，二则对徒弟也缺少尊重，最后还惹了大家的非议，太不值得了。要徒弟跪拜，还不如多收几个学费。
就这样，没跪没拜，阿 Q 的徒弟也就收下了，师徒之间倒也和美。
却说这一日，2016 年秋天，末庄正值霾大，徒弟慌忙跑来，捧着手机大呼小叫：“师父师父，你看这有个傻波依，收个徒弟还要人跪下磕头。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阿 Q 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坐正了，清清嗓子，朗声说道：“来，让为师看看，唔，果然是个傻波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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