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格

我们学习行走与说话，我们用食物保持体力，我们学习知识以在社会立足，我们爱人也被人爱，我们伤害他人也被伤害。我们呱呱落地，拼尽全力去找寻所谓生命的意义，试图实现生命的价值。这一切仿佛理所应当，我们生来如此，理当如此，像一台机器，上了发条便运转。

然而有些人，天生无法接纳自己为人的事实。他每呼吸一口空气，都诚惶诚恐；他所看到听到的一切，都是在更深的毁灭他。人间繁华与落寞，欢乐与悲哀，得到与失去，他是局外人。如果生存不是他的选择，做人不是他的选择，他被胁迫，被嘲讽，被指责，不被理解。他的孤独像一个荒谬的笑话，像一个可耻胎记，它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他是一个怪胎。太宰治的自传之作《人间失格》，就讲述了这样一个怪胎。

主人公阿叶出生于富裕的家庭，在众人眼中，他都如同身处天堂的幸运儿。但是阿叶太早的意识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他对生存并没有什么欲望。他不明白，金钱与利益为什么会比设计奇特的桥梁更让人迷恋。人们的苛责，谎言，污秽让阿叶惶惶不安，他无法相信人，也无法接纳自己。压抑的家庭氛围，父亲的强势更使阿叶诚惶诚恐，如履薄冰。他努力扮演一个小丑似的喜剧角色讨他人开心。小孩子是天真可爱的，可是阿叶从小学会做的，是假装天真可爱。当他步入中学，发现自己的伪装并不是天衣无缝，还是会有人识破他的伪装，阿叶又陷入与自己撕扯的泥淖中。阿叶迷上了绘画，因为他不相信人类，而画中却可以找到同类，找到自己。父亲不许阿叶读美术学校，阿叶在新的高中百般不适，迅速的与小痞子崛木混在一起。泡酒吧，嫖妓，加入地下组织…阿叶在堕落之中并无享受，他只是想寻求些廉价的安慰逃避内心的孤独罢了。不懂拒绝的他约定了和贫穷低贱的女人常子殉情，常子死去，阿叶被救。常子是唯一给过他抚慰的人，抑郁的阿叶被父亲安排去了别处，他浑浑噩噩的生活，像男妾一般在不同女人身边生活。就算是单纯可爱的小孩子，他也会对她天真的话语所震慑。当他离开这种生活后，生活仿佛步入正轨，他遇见了如同天使一般的妻子良子。良子真挚单纯，事业也渐有起色，阿叶仿佛第一次体验到了生命的乐趣。好景不长，以前的朋友崛木出现使他的生活重新笼罩着阴霾，良子的单纯使她被引诱，背叛了阿叶。阿叶又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信任也是一种恶吗？阿叶试图接纳世界的想法被粉碎，自杀失败后，阿叶和良子离婚，如废人一般自暴自弃。最后，他因误食毒药结束了自己不被理解孤独苦痛的一生。

阿叶在回忆时说，“回首往事，我的人生充满着耻辱”。他从未原谅过世人，人性的阴暗面被他无限放大研究。他从未原谅过自己，他痛恨的卑鄙的人性，自己也无法摆脱。他从未接纳和喜欢过自己，所以竭尽全力渴求别人的爱。他对良子的爱，更像是对一种美好世界的信念，良子让他认为他是正常人，他有可能有机会得到宽恕。当他认为是绝对纯洁的良子的信赖也成为罪恶，他找不到一个支点再去接纳世界。阿叶这一生走过丛林，世人只看得到凋零的落叶萧索可悲，落叶下的森森白骨才是阿叶一生痛苦的根源。在别人眼中，阿叶是纨绔子弟，自甘堕落；是花花公子，生活混乱。阿叶的极度厌世如同沼泽，他注定无法拥有任何明媚美好，他无法相信任何人，也无法真正的爱人。他和世人抗争，实际上只是同自己抗争罢了。叔本华认为人生痛苦的本质是欲望，可是阿叶的痛苦本质恰在于他无欲望。世间污浊的空气将他裹挟，他在这污浊之中无从保护自己，伤口溃烂而亡。他本人，这世界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不堪，可惜阿叶不知道，他在自己的讲述之中如此可怜，如此可恨，在别人口中，却“始终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阿”。人间失格，他自认无资格在人间生存，焉知生存无须资格。

海德格尔曾说向死而在，很多人以此形容阿叶，形容太宰治。我却觉得并不恰当。黄碧云说，“我只不过是一只蝶，很偶然的，经过了生。”阿叶也许只是一只蝶，在孤独神秘的世界里，他只偶然的，来人间走了这一遭。谁也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少如阿叶一般的蝶，还在苦苦挣扎着，和世界和自己撕扯着，他们如此孤独绝望，无法得到慰藉。其实阿叶，人间也有好颜色，自甘盲目的你却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