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燕双飞

尊敬的读者大家好。下面将连续发六篇有关情诗情词的小文，文内硬笔书法是我的朋友天津优秀高级教师提供的，感谢他的厚意。如果喜欢和关注我的读者较多，我将不定期连续发表。不定期，是因为要为喜欢“书法”“养生与健康”“传统诗词写作”“常见病知识”“独创窍门治小病”“世俗问题探讨”等的读者无偿服务。

我94岁，以佛心、佛性和佛行行医六十余年，不图名利，不攀高门，至今粗茶淡饭布衣裳，住的是不足50平米的小屋，这都是事实不是吹牛。上天对我不薄，老两口生活自理，行动方便，常得到亲友同事的关心和帮助，太知足了。

谢谢大家。           2021-12-10

住在城市的人，现在很难见到燕子。

古时候把燕子叫做玄鸟，因为它的故乡在北方，北方之神是玄

武大帝，故名。燕子有很多种，最常见的是家燕，喜欢在平常人家房屋的屋檐屋樑上做巢，双飞双宿，“不傍豪门亲百姓，呢喃蜜语两相依。”而且“秋去春回认旧巢”，极得老百姓喜爱，连顽皮的小孩子都不侵害它和它的窝。尤其，它主要在飞翔中捕捉昆虫蚊子苍蝇为食，是一种益鸟，据说，一只燕子一个季度就能吃掉25万只害虫。秋冬季北方寒冷，缺衣少食就决定了它飞往温暖而遥远的南方过冬而成为候鸟。在南来北往过程中，它们带着自己的孩子大批成群结队地行动。

因为它这些亲民、真诚、友爱、团结、善良的特性，自古就在我国灿烂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例如《诗经》中的“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意思是送女儿出嫁，祝福她夫妻偕老、家庭和睦）后来的文学诗歌中，燕子这些美好延伸为对爱情、春光的赞美和期盼，对人事代谢的叹惜，对旅思情愁的抒发等等，琳琅满目。

在无数有关燕子的诗词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宋代晏家父子。父亲晏殊的《浣溪沙》是这样的：

这首词里没有具体的典故，平白易懂，把它口语化就是“在去年那个季节那个亭子里，一边喝酒一边填词，一边看着太阳下落，你一直往下落还回得来吗？我一个人在园子小路上来来回回，眼前花开花落、春去秋来是人力无法挽回的事，那从北方飞回的燕子好像就是去年那对。”

如果仔细推敲，就另有天地，而且不止一番天地、不止一个层次。首先是伤春、叹时光之流逝。“诗酒趁年华”，喝酒吟诗本是文人雅士惯常的赏心乐事，但作者面对的是“去年”天气、是“旧”亭台、是“夕阳西下”、是暮春“花落”，而“燕归来”意味着季节的变换和年华的消失。往者已矣，逝者如斯夫，满纸消沉与伤感。

其次是怀人。首句边喝酒边填词的现场，和往年（不单指去年）同样活动对比，季节（暮春、花落时节）、地点（原来的楼台亭榭）、时间（夕阳西下的黄昏）都是一样的。太阳升落是不变的天象，为何要来个问号“几时回”，显然它就暗示今昔不同处：物是人非。什么人非呢？

宋代文人喝酒填词这种快乐有多种场合，一如王羲之等的兰亭雅集；二是在朋友家，这往往有侍妾或歌舞妓陪饮助兴；三是在自己家，自然更有红颜知己傾心。从下阙“小园香径独徘徊”句看，晏殊一定是在自家幽香冉冉的庭院小路上独自来来回回，面对缤纷的落英和似曾相识的归燕而深深怀念失去的闺中密友。“花落去”“燕归来”既指眼前景物、也寓心上人的分离、燕回人未回的惋惜。

三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哲学意味。花开花落说明季节的更替引申为事物的新陈代谢；北燕南回只能似曾相识，即使真的是去年同一燕子，经过一年的奔波劳碌，它已经不是去年的它，事物是发展的而不是永恒的。推之如人事、世事、环境、历史等等莫不如此，给人无限启迪。

以四十二个常用的字，六个结构平易的句子，和酒、天气、亭台、夕阳等极平常的物象，含而不露地表达如此丰富的感情和议论，伤感而不颓唐，低沉又见奇崛，就是此词的高明、深入人心、脍炙人口、得以千古流传的道理。

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还有一段故事，相传晏殊有一回路过扬州大明寺，浏览寺壁题诗，其中有一首王琪的诗很不错，就找他来聊天，继续在后花园观赏。时值暮春，落英满地，随风飘舞，触起了自己的往事，顺口吟来“无可奈何花落去”，沉吟不做声良久。王琪鼓起勇气问，大人不是在考我吧，对以“似曾相识燕归来”如何？晏殊笑而不答，以后两人就成了忘年之交。

晏几道、晏殊的第七个儿子的名作《临江仙》为：

这是一首缠绵离恨之作。开头两句对偶，楼锁了、帘没卷为全词定下了人去楼空孤寂的调子。梦、不是作者真做了什么梦，而是形容昔日楼中欢娱如梦般消失了。酒醒、是说过去有佳人斟酒陪酒、卷起窗帘帐幕，如今都只剩下回忆。春恨，春者爱情也，补足头两句孤寂的缘由；去年二字非实指，而是一年又一年。却来的却字历来没人注意，它不是副词“转折”的意思，应当做退却解，说明春恨反反复复、年复一年折磨自己。接着又是对偶句，花落雨微说明晚春，也衬托情场失意。此时只有我独自痴痴地站在落花前，而同样的雨中燕子却是双双对对，对比强烈感人至深。如此一般物象，在词人笔下变得深沉凄苦、灵动优美。对偶句是从不同侧面对一个事物的描述，起互补强化效果；也更文采，读起来朗朗上口。“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五代时陈句，被晏几道顺手拿来、宛然自出而享誉后世，不断为人引用。

下阙从细数初见心上人小蘋时的场景开始来具体说明春恨。前人对文中“两重心字罗衣”的两重解释为“罗衣绣有两个心字、含两心相印之意”，把“曾照彩云归”的归字解释成“归去”（上海古籍出版社、胡云翼《宋词选》P48、江苏古籍出版社唐圭璋主编《唐宋词鉴赏辞典》P334），都是不恰当的。正确的理解是：“两重”指小蘋上身的兜兜和外罩罗衫都绣有心字，前者贴身因胸部曲线而鼓起，后者轻软透明、随歌舞而移动，看起来才是两重，不露痕迹地夸赞了小蘋婀娜多姿，也说明作者被深深吸引、一见不忘的心态。日子多了，互相爱慕，小蘋琵琶弹唱自然流露相思之情，而经常与晏几道缠绵，当时的她（彩云所指）就是踏着明亮的月光来的，故“归”不是归去而是归来。而现在明月依旧，她却再也回不来了，只留下说不尽的离愁和伤感。下阙短短五句包含初见-倾诉-相守三个过程，整个故事发展自然、感情深刻、内容饱满，为上阙“梦后”“酒醒”“春恨”“人独立”“燕双飞”做了充分的补充。

小蘋是谁呢？据作者自己说是他朋友沈家和陈家的歌妓。词中 “琵琶弦上说相思”本白居易《琵琶行》“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曾照彩云归”则源自李白“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但都化用得天衣无缝。若干年后，几道重遇小蘋，互相惊喜而泣。于是就有了他那首《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银釭、即银灯）情真意切，故能一样脍炙人口。

比较起来，小晏的词不如他爸的词含蓄、富于哲理。但是，他的真纯却是乃爸不及的。他爸晏殊是当朝宰相，而他不依权势、不贪富贵；他爸死后，为帮助别人而散尽家财、自己受穷；他我行我素，连苏轼想拜访都拒绝了，“如今当大官的，一半都是从我家门出去的，我都不见，你算老几啊”；他像贾宝玉一样喜欢女孩子，他同情底层、喜爱的只是像小蘋这样朴实的歌女舞女。“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语、风月习指嫖妓男女性事）正是对他的写照，爱而不淫，不把她们作为泄欲工具。

上世纪三十年代流行歌曲、高天栖作《燕双飞》（见图），词美而含蓄，曲婉而优雅，完全不像今天流行歌曲的俗不可耐、唱的人声嘶力竭。词为“燕双飞，画栏人静晚风微。记得去年门巷，风景依稀，绿芜庭院，细雨湿苍苔。雕樑尘冷春如梦，且啣得芹泥，重筑新巢傍翠帏。栖香稳，软语呢喃话夕晖。差池双剪、掠水穿帘去复回。魂萦杨柳弱，梦逗杏花肥，天涯草色正芳菲。楼台静，帘幕垂，烟似织，月如眉。其奈流光速，莺花老，雨风摧，景物全非，杜宇声声唤道不如归！”从词开始到傍翠帏是说双飞燕回到去年的老家，重筑新巢。栖香稳到月如眉说明虽为衣食忙忙碌碌，但过得安稳幸福。末段叹时光易逝，风雨凌人，花老人残，借杜鹃鸟之口道出不如归去的无奈。

现代诗人、杂文家、老共产党员、“20世纪最大的自由主义者”（周恩来戏语）聂紺弩，因言获罪以“反革命”服刑近十年，于1976年平反获释。他劳改时写给老妻周婆的七律特别风趣“龙江打水虎林樵，龙虎风云一担挑。邈矣双飞梁上燕，苍然一树雪中蕉。大风背草穿荒径，细雨推车上小桥。老始风流君莫笑，好诗端在夕阳锹。”首联表面说从龙江挑水、从虎林砍柴，所以一肩挑着的是云龙凤虎（风从虎、云从龙），实际意味风云变化莫测，前途死活难于预料。颔联说我两像燕一样双飞恩爱自由的日子早已远去，我已经老得不行而且正像芭蕉一样在冰雪中煎熬。颈联说大风中我不但要背着柴草穿行在荒凉的小径，还要在细雨泥路里推车爬坡过窄窄的危桥。尾联说你不要笑我老了才这样风流啊，好诗真的是在天黑还要挖土的铁锹下流淌。全诗以一种幽默、大度、处危难而不驚的笔调，轻松打发了一切艰难和委屈，这底气来自于他的人格、他的骨气、他对罪恶的鄙视，还有他突出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