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那把自带糖霜的焦枣,计文君的小说《糖霜》就是我们能在手机上经常读到的一个励志故事。
妈妈死于车祸后,才6岁的刘小红就由奶奶负责照顾。奶奶一点儿也不慈祥,对小女孩为满足自己对万物都好奇的味蕾而做出的所有举动,其均指摘为好吃嘴。等到刘小红的父亲再娶,特别是继母生育了一个儿子后,刘小红的家庭地位更是微末到只配住到家属楼对面低矮的储藏室里。那样恶劣的成长环境,并没有让刘小红变坏,除了为满足嘴巴偶尔做一些出格的小事。那把自带糖霜的焦枣,就是用问奶奶讨来准备还给同桌佟心雨的钱,买的。
跌跌撞撞长大的刘小红,考上了一所虽不怎么样但终究是大学的学校,这让多年来始终看低她的奶奶和爸爸大感意外。然而,父亲因女儿而骄傲的情愫在父女之间停留了一小会儿,就因为刘小红用奖学金买了一部二手手机而崩坏,从此以后,这对父女就站在了对抗的两端,如若想走近彼此,必须用金钱来催化。
亲情已然充满了铜臭,但刘小红毕竟有个家。但那年春节期间父亲用尽温言软语将在北京打工的女儿骗回家后做出的举动,让本就不堪一击的家,在刘小红的心中彻底崩盘。
那时,刘小红大学毕业已经数年,在那之前,因没有考上正式或县聘老师被父亲暴打一顿后,她一气之下跑到北京入职老师主理的影视工作室,渐渐地有了一些积蓄。眼看春节就要来临,本不想回家的刘小红感觉到寂寞慢慢袭来,在奶奶和父亲的一再催促下,在老师和师姐接力赛一般地鼓动下,刘小红决定回家过年。她怎么会想到,让她回家过年只是奶奶和父亲联手制造的一个陷阱,他们要想方设法地让刘小红掏干积蓄为同父异母的弟弟买房子添砖加瓦。自妈妈死于非命后从未从这个家里得到过一丝暖意的刘小红,怎么甘心?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竟会用那么卑劣的手法“偷”走了她所有钱。
将《糖霜》读到这里,我以为算得上九死一生的刘小红从此将一蹶不振。但是,她不!这个似乎不知道还有“趴下”这个词的姑娘,即便在这之后不久老师解散了影视工作室从而失去了收入来源,刘小红也不曾绝望过。她去咖啡馆帮忙,她帮助万念俱灰的好友下定决心留住孩子,她乐于帮助所有有求于她的人……小说结束时刘小红虽已是一家名叫“咖啡说”的咖啡馆的合伙人,但疫情来了。
是不是又一个通常被制作成长图后发表到自媒体的亦真亦幻的励志故事?但是,在将情节推进到第三节的时候,计文君让12岁的刘小红遇到了一个卖焦枣的老人家,又让刘小红在听了老人家讲述的焦枣故事后,用好不容易从奶奶那里要来的5元钱,买了一小把焦枣,“白霜很薄,薄得像那些微寒的清晨出现在叶片上的霜,似有似无,触手消融,自然遮不住深红色的枣皮,每个枣子的核都被去掉了,留下一个小小的洞,露出浅褐色的枣肉”。如此郑重其事地为焦枣“画肖像”,计文君只是为了进一步坐实刘小红的确如奶奶所说的那样好吃嘴且为了一口好吃的不惜撒谎吗?那就低估了这把自带糖霜的焦枣之于《糖霜》的意义。对计文君而言,为《糖霜》增添一把自带糖霜的焦枣,就好比保罗·柯艾略让他的牧羊少年圣地亚哥接连两次做同样的梦,《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因此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寻宝故事,《糖霜》也不再是一个家境贫寒、少人关怀的小姑娘在磨难中不屈地成长的励志故事。
都说少年拥有成年人在长大的路途中慢慢丢失的特别悟性,此说是否准确?但是,12岁的佟心雨有过特别的悟性。
刘小红的同桌佟心雨,是她们就读的那所学校的天之骄子。在刘小红奶奶的眼里,佟心雨干净文静听话漂亮,但奶奶没看见的,还有佟心雨的聪明,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学校的每一次考试中独占鳌头,再加上父母都是小城镇里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佟心雨简直就是一个可以傲然得不愿搭理灰姑娘刘小红的公主。但是,佟心雨就是愿意跟刘小红在一起,用同学们的话来形容,她俩就像是在谈恋爱。
在那把自带糖霜的焦枣出现在《糖霜》里之前,我以为计文君将刘小红设计成了佟心雨的陪衬人,就像法国作家左拉在那篇著名的短篇小说《陪衬人》所采纳的创作手法一样。但是,在她与刘小红几经周折也找不到刘小红绘声绘色描述过的自带糖霜的焦枣后,佟心雨猛然悟到,假如她与刘小红之间必须有一个陪衬人,那么,那人是自己而不是刘小红。正因为刘小红能让自己的生活里始终有一把自带糖霜的焦枣,所以,在妈妈因车祸去世后、在奶奶不停歇的数落下、在爸爸遗忘了亲情的鄙薄下,都不能让刘小红的人生偏航。这倒也刺激不了佟心雨,但她的悟性还让她预见,未来刘小红一定会远远地跑在自己前头,这让比刘小红漂亮聪明家境好得多的佟心雨怎么消受?即便考上了一所好大学,预感幽灵一样紧跟着佟心雨,于是,大学毕业后佟心雨自甘平庸地在老家找了一份一眼能望到头的工作和早早地结婚生子。她不想日后输给刘小红后自己成为众人撇嘴时的谈资。
一把自带糖霜的焦枣怎么就让佟心雨不惜改变自己的人生目的地以避免成为刘小红的陪衬人?中学毕业后从刘小红身边逃离的佟心雨什么也没有说,是同在影视工作室上班的大师姐的一番话,解开了刘小红心头关于佟心雨的疑问,撩走了遮蔽在读者与《糖霜》之间的薄纱,也明晰了计文君写作《糖霜》的用意。大师姐说,“有种情况很常见却并不为人觉察:一种人生态度的选择,实际上是对另一种不同选择的否定,特别是别人为这样的选择还付出了痛苦和代价的时候,你的怡然自得,就是对别人的伤害。”既然刘小红的人生态度能“伤及”佟心雨,怎么就不能“伤害”奶奶、父亲、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呢?所以,奶奶的指摘、父亲的恶意、继母的漠不关心以及同父异母弟弟的不屑一顾,怎么就不可能也是被刘小红与生俱来的处世态度激怒了呢?尽管计文君将这种矛盾物化为金钱关系。
以一把自带糖霜的焦枣来代言的刘小红那超然物外的天赋,使得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能力变得可感可体悟。而请这样的刘小红成为一篇小说的主角,计文君让读者身心为之一震:原来隐秘在一个人秉性深处的东西,可以这样呈现。有了这么锐利又漂亮的视角,还需要复杂的叙事方法吗?反正,计文君的《糖霜》写得中规中矩,除了第一段告诉读者故事来自刘小红30岁时的回忆,那以后情节就随着时间流逝的速度汩汩而来,故事讲得虽老套,但让人欲罢不能,那是因为计文君将一把自带糖霜的焦枣写得非常魔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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