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魔》是陀氏后期四大长篇之一(另外三部分别是《罪与罚》、《白痴》和神作《卡拉马佐夫兄弟》),通常认为,陀氏后期的创作是其整个创作生涯的巅峰,这一点似乎是小说家尤其是伟大小说家的共性,即越写越好,如同酒一样,年份越久就愈加醇香,《群魔》一如既往地展现了陀氏“描写人类内心全部深度”的水准,不过,《群魔》也有着其不同于其它作品的地方,那就是它的政治思想属性。
读之前你应该知道的
所以说,想真正明白《群魔》究竟在表达什么,就必须要了解陀氏的政治思想,而打开这一扇门,不妨从陀氏命悬一刻之时讲起。
1849年11月16日,刚满28岁的陀氏被推上了绞刑架,罪名是反革命,当前三个犯人在他眼前被处死后,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可就在快要轮到他时,一纸来自沙皇的特赦挽救了他的生命,绞刑改判为流放西伯利亚,这也成为了陀氏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
那么,彼时刚凭借《穷人》在文坛一举成名的陀氏,又怎么会沦为绞刑架上的死刑犯呢?当然是因为那两个字——政治。当时的西欧正因为生产力的解放而进行着社会的大变革,但俄国却仍是一个封建落后的农奴制国家,故而社会思潮的激荡碰撞十分激烈,有识之士们无不对改造旧社会怀有极大的热情和责任,此时的陀氏也逐渐对弥漫在俄国社会中的空想社会主义产生了兴趣,并于行刑的前两年加入了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这是一个革命政治团体,主张用革命手段推翻沙皇专制统治,消灭农奴制,在俄国建立民主政治制度,尽管陀氏的在小组中始终秉持一种较为温和的理念,但在小组被沙皇政府查封后,陀氏还是受到牵连被捕入狱,这才走上了绞刑架。
随后长达十年的流放生活则彻底由内而外的改变了他,被捕前,他是文坛新秀,论身份还是个小贵族,在沙龙小组中和有识之士们探讨着祖国未来的方向,然而流放西伯利亚让他“一无所有”,他被投入到了社会最底层和最真实的地方,俄国的面目再也不是沙龙小组里知识分子们的口若悬河和激烈争论,而是西伯利亚严寒的死屋里一双双充满救赎的目光,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那一套思想逐渐被陀氏清出了脑海,他在西伯利亚找到了新的根基,他不再相信革命,企图自上而下完成社会变革并不适合俄国社会,十年苦役生涯使他重新发现了俄罗斯精神和东正教的力量,所以当他重新返回圣彼得堡后,便加入了一个被称为“根基派”的作家团体,他要通过宗教的内在力量来激发俄国人的内在精神,从而改变社会,这套政治思想最终相伴了他一生。
在大概了解了陀氏的政治思想后,我们再来谈一下《群魔》这部作品的原型事件,即涅恰耶夫事件,涅恰耶夫生于俄国一个工匠家庭,大学期间开始参加政治活动,并着迷于暴力革命和无政府主义,甚至在海外编写了被国际学界称为“恐怖主义圣经”的小册子《革命者教义问答》,就是这样一个阴谋家,在俄国国内秘密组建了自己的组织,试图煽动革命,却因组织内部一名大学生不服从自己而秘密杀死了这个人,这起谋杀事件在当时的俄国掀起了轩然大波,涅恰耶夫也因此逃往国外。
这是一起恶劣的谋杀事件,而这背后的政治色彩则极大的激起了陀氏的愤慨,涅恰耶夫所代表的无政府主义和暴力革命改造社会的思想正是此时陀氏极为反对的,血腥的谋杀更揭示出这种所谓革命的虚伪和丑恶,所以《群魔》便成为了陀氏长期以来对政治改革反思的一个出口,同时围绕着阴谋家彼得(以涅恰耶夫为原型)刻画了社会各个阶层人物的群像——也就是小说名称“群魔”的由来。
可以说,陀氏在这部作品中罕见地放弃了塑造一位正面人物的努力,而对几乎所有人物均持一种批判态度,但同时也刻画了他们各自深刻的矛盾性和悲剧性。
《群魔》到底都写了什么
一开篇,陀氏就浓墨重彩地向我们介绍了一个十分富有戏剧性的人物——斯捷潘,这是一个喜欢扮演仁人志士的小老头,满脑子西方自由派思想,尤其喜欢沉湎在自己“受迫害”的幻想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凸显自己精神上的高傲,他常以学者自居却并无实际建树,情感细腻浓烈却对亲身儿子置若罔闻,这样一个又可笑幼稚又惹人同情的人被陀氏以讽刺的笔触描绘的栩栩如生,在生活方面,斯捷潘则完全依靠着他的庇护者——瓦尔瓦拉,这位中将遗孀在这个小城的上流社会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两人的关系即像老师与学生,又像母亲与孩子,高傲又强势的遗孀一方面完全承认斯捷潘高深的思想和高尚的情操,一方面又以一颗母爱的心包容着他的任性和歇斯底里,不得不说,贯穿整部小说的这两个“老活宝”之间的关系和冲突简直就是全书最为精彩的部分,那么问题就来了,小说是要讲述一起政治暗杀事件下的群魔,为何要花如此多的笔墨来写这两个老家伙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一对活宝就是孕育群魔的温床,在斯捷潘身上,陀氏投射的是他对西方自由派思想的抨击,更讽刺了一批喜欢在沙龙里夸夸其谈的所谓社会进步人士,斯捷潘所组织的沙龙甚至就是后来暗杀成员“五人小组”的前身,在其中我们也能看到陀氏早年参加彼得斯拉夫小组时的痕迹,本质上,这些都是陀氏对自己过去思想的反省,而瓦尔瓦拉则是一位爱慕虚荣又盲目的老富婆,并以向文化界人士提供庇护来提高和维护自己在上流社会的地位,她并不真正关心这个社会,甚至从未想真正去了解,但如果没有思想又怎能在上流社会立足呢,面对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她所能做的和乐意做的,便是尽一切努力向那些社会的改革家们提供支持,就这样在这张温床的直接孕育下,他俩的后代登场,群魔露出爪牙。
斯捷潘的独子彼得出生时就失去母亲,一直由斯捷潘在老家庄园的姑姑抚养,长大后第二次见到斯捷潘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索要母亲留给他的遗产,这一步可着实弄得老人家有些狼狈;瓦尔瓦拉的独子尼古拉童年期间则曾短暂接受过斯捷潘的家庭教育,不过长大后却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又放肆乖张的年轻人,他喜爱决斗,行为乖戾,同时又出人意料的富有深刻的洞察力,出众的外表和不俗的谈吐甚至令他在社交界走到了他母亲所无法企及的高度,简而言之,这条可怕的毒蛇获得的了一些上层人士的喜爱,不仅如此,他还收获了另外两个纯洁美丽的姑娘的芳心,其中一个还是他母亲的养女达莎,不过他似乎对这一切都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这无疑又极大增强了他的神秘感,于是,这样一个弃儿出身的野心家便与一个空虚乖张的花花公子产生了化学反应,这部纪事才真正展开。
两人在国外便已熟识,彼得还受命于某位国际组织的领导人,回国秘密组建革命小组,同时依靠一些上层人士的推荐信在本省内迅速获得了权贵的青睐,尤其是省长夫人尤利娅,对这位年轻而活跃的社会活动家颇为赏识,尼古拉回国后则不断引起轩然大波,先是计划宣布和一位贫困跛脚女子的婚姻,又一次次的陷入决斗中,同时他又被彼得视为精神偶像,与彼得建立的“五人小组”有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凭借着谎言、热情和野心,彼得一步步获得了本省高层权贵的信任与支持,自上而下的革命活动似乎已经成熟,不过小组中一位名叫沙托夫的成员执意要退出,为了保证小组的秘密性,彼得决定暗杀他。
与暗杀事件平行的便是彼得的政治革命企划,行动的总思路用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釜底抽薪”,彼得敏锐地抓住了省长夫人尤莉娅的心理,并获得了她充分的信任,甚至长期就住在省长家,然而却干着秘密颠覆政权的地下活动,简直就是一个“灯下黑”,尤莉娅固然也了解彼得的激进思想,但彼得的高明之处就是使尤莉娅相信她对自己有着绝对的控制力,甚至摆出一副姿态十分完美的配合着尤莉娅精心塑造的“年轻人的庇护者”的形象,而就在尤莉娅精心组织的舞会上,一些激进分子粉墨登场,搅黄了舞会的同时也大大折损了省长的威信,彼得的阴谋开始发酵,不过彼得却面临着内部成员也就是“五人小组”对自己威信的挑战,同时也逐渐失去对斯塔夫罗金的控制,于是他决定通过一场血腥的谋杀来巩固自己的威信。
他先是枪杀了苦役犯费季卡,接着便发动“五人小组”将沙托夫引诱出来当众枪决,尽管后者已经放弃了告密的想法,不过这场匆忙的枪杀还是对小组成员的心理打击太大,加之彼得随后就暂避逃亡,这使警方很快就掌握了犯罪线索,从而将一干人绳之以法,彼得的阴谋也最终落空。
陀氏到底要表达什么
起初,我们会以为这是描述一起暗杀事件的小说,读后我们会发现这是陀氏关于社会改革思想的自白书,合上书再回想那些人物,我们又会感到其本质是一部宗教哲学宣言,从中我们找到了犬儒主义与虚无主义的现实表达,我们也目睹了罪恶、救赎与反抗,在被那些高度思想化的人物碰撞的晕头转向后,我们又不免拍起大腿,搞了半天,陀氏写的还是那两个字——人性。
的确,这部作品有着明显的层次,以涅恰耶夫为原型的彼得策划的暗杀事件构成了第一个层次,同时也是贯穿全局的线索和引子,姑且可以叫做“事件性”,在这起事件之上形形色色的人物,也就是“群魔”构成了第二个层次,他们基本都有着各自的原型人物,其实表达的是陀氏对于当时俄国社会弥漫的各种思潮和各个阶层的反思和批判,也可以把这归纳为“社会性”,但继续挖掘下去,还有第三个层次,也就是“人性”,前两个层次其实是比较容易看懂的,但如果仅仅局限在社会性上就会大大低估陀氏,所以我们必须要从第三个层次来看待这部作品。
为了搞清楚陀氏要表达什么“人性”,首先要搞清楚陀氏把人放在了什么样的困境当中,这里需要关注两个人物,第一个是基里洛夫,一位置身事外的哲学家,自始至终都在宣扬着自己的“自杀理论”,在经受了长期精神的煎熬和折磨后,最终走向了自杀,他的困境本质上就是八个字:旧神已死,新神未立;他是一位无神论者,但却无法忍受失去信仰带来的空虚,为此他需要创造自己的“新神”,这和尼采宣扬的“上帝已死”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不过他选择的并不是查拉图斯特拉的道路,而是选择通过自杀来实现自己的“超人”(人神)之路,在他看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就是真正获得自由的唯一途径,为此他只能自杀,并成为了彼得阴谋的一环。
第二个人物就是本书的男一号——斯塔夫罗金,这个占据篇幅最多的人物,这个像毒蛇一样迷人又堕落的花花公子,这个罪孽最为深重的罪犯,这个几乎被所有人视为精神导师的领袖,这个陷入最深刻虚无的犬儒主义者,这个真正的魔鬼,人性堕落后的反抗者,斯塔夫罗金已经成为了《群魔》最为深刻的思想原型人物,首先,斯塔夫罗金是有罪的,他曾犯下了奸污幼女的兽行,这是人性堕落的象征,也是人性极端的恶,然而罪行使他饱受折磨,这令他行为乖张,同时藐视一切社会普遍信奉的法则和行为规范,他悔过,但同时又潜藏着极度的高傲,他借着空虚之眼看透了社会的虚伪,对一切洞若观火,这也正是为什么彼得会将他视为精神偶像,比起彼得的激进思想,斯塔夫罗金那种蔑视一切的麻木才具有真正的破坏性,这个角色内部有着极为深刻的矛盾性和悖论性,一方面他是最冷血的恶魔,一方面他又是最坦诚的天使,他游走在人性的两端,如同推着巨石的西西弗在空虚中找寻意义和救赎,而最终还是走向了自杀。
可以说,斯塔夫罗金成为了对后世一些哲学家和文学家具有某种启示性的角色,例如加缪就对《群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甚至还一度将其改写为剧本,斯塔夫罗金的冷漠、虚无和悖论性也构成了《局外人》默尔索的精神特质;深受陀氏影响的还有尼采,他甚至宣称“陀氏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幸遇”,而“超人”哲学的踪迹也能在这部作品中找到,不过,由于《群魔》的社会政治外壳,与其它的作品相比,它总不免受到冷落和忽视,同时过于冗长和粗糙也是造成对其评价不高的一个重要原因,有评论家认为“如果将其删去三十万字,作品无疑会更加出色”,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但从《群魔》中,我们的确能够看到陀氏的思想更加成熟和深刻,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也是扛鼎之作《卡拉马佐夫兄弟》的预演和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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