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万现在一动也不动地面对这重温的幸福,只见有一个不幸的人引起他的怜悯之心(因为他没有马上把他辨认出来),为了免得别人看见“他俩”热泪盈眶,便把头低了下去。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追忆似水年华》上,第一部第二卷斯万之恋(徐继曾译),1994年5月第1版,P202
在平行时空,一直开着一家书店——荷马书店。
它最初开在宁波市区。一家个人实体书店。我从本地晚报副刊上,看见一个游客,对它深情款款、流连忘返,于是存意。
最终得见,得好好感谢我老爸。家传一本阿加婶的《东方快车上的谋杀案》,姑且称之为我小学时候的启蒙读物,那天——它证实了自身强大的存在——在我的神经传感器上,划过一刀。
一座桥,很宽大。就是那一刀划拉,等痉挛过去,我发现这日日路过的桥,此刻,宽大得就像从一个曲子里跳出来的一个小音符,它要晃荡好几秒——像从梦里醒来反复确认过的那种长长的好几秒——才肯过去。
过了这座桥,马路涌过来,一排灌木塞过来,但是对我的眼睛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智力的障碍,灌木丛的厚绿,溶解在宽大的水泥桥里,更消散在桥边高大的梧桐树下。
秋日透明而狡黠的梧桐落叶,随机洒落,秘而不宣得像波罗先生脑瓜里的纹路:过桥,马路一侧,一排地势极低的店面房,突然凸显到我虹膜上来。
再看时,门口有这排矮密的灌木丛,像霓虹一样闪烁暖场后,自动识相地引退,然后,有四个字像寒冰一样,在空气中爆裂成星星点点的吉光片羽:荷马书店。
当我站到这家书店门口,再回头看马路,似乎可以靠近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了:
这家民间书店,临马路,但是地势低,灌木丛简直像门口晾晒的大床单。紧邻河与桥,桥与河就像城墙了,路边的梧桐树,高大得触及天宇。于是,这么对照下,荷马书店,反倒成了天宇最下面的基石。
进得店去,招眼的是书架,是罩了深色漆的原木。如果没有书,这些书架,就像一艘港口停泊的海船,有着深重的承受力和听天由命的安然表情。
书架又窄,又宽。这种又窄又宽,就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伸进躯壳前拘谨小心,破体而骋又跌宕披靡。但是,里面没有杂质可剔,时尚杂志、教辅书籍,估计提早做了店主采购时的俘虏,没有店主的首肯,根本不会放入。
书架侧面宽绰得可以贴上各种单色的便笺条,上面的留言,像淡淡的晚霞。我细细地读这些云霞水汽时,镜片上氤氲着的我,二十几岁。那时候,把读书感受或者进书店的感言,写在便笺条,然后贴在书架上,公开地交流,营造书店内的互动氛围——得若干年后才会出现在一些狭窄的奶茶店或者民宿青旅的公众区域——如今想来,有那么一点乡村夜晚音乐会的神秘布告的意味,因为现在的神秘世界,已经把大门全都打开,反倒没有进去的兴趣了。
荷马书店,有一个奇特的营销方式:新书买去若干日(大概是一周)内,看完拿回书店,书价相应折扣。
店主意在促读书。我领过这好意。可惜只成一次,在第五天还是第六天,去还书,店主退还一折还是两折的书价给我。总的来说,贪心重,一次性购书若干本,有效的折扣期一周内,一本也没有看完。
那时候,还没有现在的“保护”独立书店的意识:尽可能去个人书店买书,尽可能买走品相相对差的新书(尽管有时候,还是做不到),尽可能光临二手书店和个人旧书摊。那时候,主要还是停留在刷阅读量和迷恋阅读速度上。
因为就在家门口,光顾的次数也不多。也因为这就近和日常的存在,给我无时不在的错觉。好比宇宙目前正在加速膨胀,未来进入大坍缩,但是,你晚上闭眼睡觉时,不必担心明天昼升夜沉是否照旧轮回。
据说,店主以他业养书店。如何维持一家书店的运转,当初,即使现在,我没有多少概念。
在书店沙龙还未兴盛,在书店还未兴卖饮品和文化创意产品,在书和情怀作为书店主角的年代,以业余爱好和其他收入为源头活水的个人独立书店,能存在多久。在当前的语境里,答案简单明了。
尽管,它后来改名叫活泉书店。但是,它仍然像日本的风花——细雪,许是因为美得纯粹(自然人文著作学术),消失得不着痕迹,像空茫飘忽的气息,又像人生中偶然的相见。
她与现实流水席清讫、绝别的过程,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
闭上眼睛,即使这家书店带给我的凭空消失感降临后,生活的单调往复感,依然强烈。邂逅、依偎、笑语、静默、会心,所有以煽情而聚义的词汇,用在那些我在荷马书店度过的时光上,都会显得乏味。
事实上,我和荷马书店,是一段单调又平和的时光。
就是因为这单调和平和,而在这往返循环的日夜里,新鲜不已。有些像中年人记忆里不曾开始的初恋,不动声色却惊跳颠簸,全然不知过去的平和单调,将在未来的记忆里,带来戒除不尽的思绪的毒瘾。
当马园路与迎春街的交叉路口,在它从前的位置,陆续覆盖上酒吧、美容店。这家书店消失了十多年之后,今天早上,我留意了一下,现在是一家酒庄。
但是,任何一个目力稍微灵敏一点的侦探小说爱好者,会立马发现,这是一场骗局。
拿起一支笔管透明的水笔,你手头在用的任何一支这种笔,只要随便一条光线,就能把这笔变成一支好用的棱镜,折射出绚烂的线索,只要三五分钟独处,就会在我循环往复的日常中,指出一条直达荷马书店的路。
我在路边一阵痉挛,在尘寰无法遮拦的幽深里,它消失着,又出现着:如此稳健如航船,如此欢腾如光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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