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落而天下知秋。
今年的秋天来得很早,雨水也特别多,“一层秋雨一层凉”,城里的人们脱了短袖就套上了毛衣。鹤穿着青色防风外套,里面是黑色套头针织衫,腿上是加绒的棕色长裤,依然冻得抖抖索索。她把伞撑开微微一抖,一些银色的小水珠划过空中,将伞放门口空地上,快步进入办公室。今天,办公室里的氛围有点儿不对劲,和以前的一片安静不同,现在到处都有人在窃窃私语,时不时还有人轻轻发出“啊”“咦”的声音。
“发什么么事情了?你们挤在一起聊什么?”
听到鹤的声音,离门最近的小李马上凑了过来,轻捂着嘴,神神秘秘地小声说,“你听说了吗?小张今早提交了辞职报告。哪个小张?还能有哪个?就是坐在你隔壁工位的那个小张。她在这家公司呆了多少年啊?接近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你知道她为什么辞职吗?说来话长……疫情期间咱们不是流失了好多客户吗,她今年业绩常常没达标,连着两个月被领导谈话了,今天她受不了了,和总经理大吵了一架,就直接离职了。”小李突然神秘一笑,凑得更近了,脸上的小雀斑和嘴里的大板牙清晰地暴露在鹤的眼前,她轻声说,“吵得可大声呢,她把这些年总经理做的那些丑事都说出来了,我们在门口听得可清楚了,嘿嘿。”
“嗯嗯。”
鹤对那些破事不感兴趣,无非又是些桃色新闻,她只想要穿过休息区,快速去到工位上开始工作。工作区域非常安静,大家深深地低着头,默默做自己的事情,门口的吵闹与这里无关。小张的座位空着,像一只被挖掉了眼球的眼睛,仿佛那把蓝色的椅子这十几年都没人坐过。失去一个公司元老又会怎样呢?少一个员工又会怎样呢?哪一天这把屠刀会落到自己头上呢?对于鹤这样的普通员工来说,这些问题都不敢想,不能想,如果不够麻木,怎么能在这里活下去呢?
鹤先去饮水机接了一杯热水,然后喝水,裁纸,下载文件,打印文件,把文件码成一摞,按时间顺序一一夹好。她没有表情,没有目标,没有期待,只是机械地摆动着手臂。她的胸口堵得慌,像是塞了块海绵,想要放声大叫,感觉再也承受不了一丝压力了,又觉得似乎自己还可以承受很多压力。一边想着马上写辞职书走人,一边想着这位同事离职之后接下来的工作怎么安排。她的心在进入办公室之后的这十分钟之内已经裂成了两半。以后会更好吗?就算辞职了又能怎样呢?“娜拉走后会怎样”?无数念头在鹤的脑海中翻腾着,最后,恐惧逐渐压倒了一切。
这间办公室里,另一个座位也空着,桌子椅子上盖着一层白布,曾经坐在那儿的女同事一周之前突然腹痛难忍,被紧急送往医院,随后,在她怀孕33周时产下了一个3斤重的婴儿,两人都进了重症监护室。
一个三斤重的,脆弱的早产儿。住在保温箱里。鹤很认真地想着,觉得脑袋里充满了白色烟雾,看不清自己想法的真实面目,她想象着一个新生儿的面容,试图以此来驱散恐惧。一个婴儿,眼球肿胀,小嘴微张,四肢如树木新生的枝条,嫩绿的,脆弱易折的,在襁褓中。它真能像小树一样坚强吗?粉色肌肤下的紫色血管里的血液缓慢流淌,小心脏不断努力地将血液泵往身体各处,它是如此地想要活下去。新生儿心跳一分钟正常值是波动在120到160次每分之间,平均是140次每分。那么,为了活下去,它的身体会在每分钟做140次努力。鹤没有参与办公室里的任何讨论,手上转着笔,心中想着那个不知姓名不知性别的婴儿。那么小,那么脆弱。生命是如何产生,又是如何被摧毁的呢?
她想到婴儿柔软肌肤上的绒毛,同时想到热带雨林中蓬勃生长的小树,它们的叶片上或许也有那样的绒毛,新生的树枝又细又软,但是无比坚韧且充满生命力,小树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网状的细细密密的叶脉就像小树的血管,深深向下的根就是树不断跳动的心脏,叶绿素从光中吸收能量,永不停息地滋养着新生命。获得了足够的阳光雨露,它们中有一部分最后能成长为一棵参天巨树,谦逊地立在那里很多年。在树木的整个生长过程中,死去或者活下来都自有道理,活着无需骄傲,死去也不用惋惜。森林中,一株草,一棵树,它们不需要证明什么,只是存在,沉默地存在着。树木不需要证明自己活着是有价值的,那婴儿呢?一个瘦弱的,一出生就浑身是病的婴儿呢,需要证明自己活着的价值吗,即使现在不需要,那以后呢?等待着它的,是个怎样的世界呢?
我们习惯了向别人证明自己是有用的,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不需要用任何方式证明自己的有用之处,我们也能坦然存活于世呢?很奇怪,堵在胸口里的那块海绵似乎存在很多年了,每当鹤觉得痛苦愤怒焦虑的时候,它都能将这些情绪吸收掉,虽然心脏似乎重了几斤,但是难过的情绪真的再没有了,又是一个崭新的鹤诞生了,她又可以摆脱坏情绪的影响,继续努力工作了。情绪一点点地被杀死,人也就慢慢死去了一点。
我们这一生,总会迎来各种各样的终结,这个时候,哭或者笑都是没有任何道理的,只有木然才是正确的答案。这一生可曾发生过什么好事?鹤朦朦胧胧回忆起小时候的那个小布熊,陪伴自己多年,陪着她哭陪着她笑,小女孩的心事也只说给它,最后竟不知所踪。那些好吃的东西,虽然现在一样也想不起来了,但是真的存在过吧。鹤拍拍脑袋,记忆之流似乎干涸了,她回忆不起上一次感到开心是什么时候了,胸口只有那块吸满了负面情绪的海绵,湿漉漉沉甸甸的。
什么东西保护了你,什么东西也就限制住了你。
鹤面前的文件上面多了几个湿湿的印子,脸上也有什么东西在动,痒痒的,鹤抹了把脸,才意识到那是泪水,真是奇怪啊,情绪不是都压制住了吗,现在的自己既不难过也不委屈,怎么莫名其妙就流泪了呢?
好冷啊,鹤抱住了自己的肩膀,把头埋在臂弯里。秋天真的到了,树叶都快掉光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