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话

在祠堂门口碰到了他，拄着拐杖，弯着腰，一张脸像干瘪的无花果，鼻子嘴巴皱在了一起。我叫他三叔公，他耳背没听见，我大声喊他，他才咧开没牙的嘴，含糊地说，“回来啦！”

三叔公年轻时很会养猪，村民都叫他外号猪三、猪头三，那时的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猪，人家一年养一头猪也只有一百多斤，他通常养两头猪，一年可以出栏两次，每次都在一百五十斤左右。我妈很羡慕，曾向他取经，他说没啥经验，全靠猪圈头顶那根棺材木保佑。我妈不信，骂他，“猪头三，鬼话连篇”。我很好奇，追着他问为什么？三叔公被我缠得没办法，便给我讲了棺材木的故事，

三叔公姓朱，排行老三，名字就叫朱三。那年，他还是18岁的小伙子，母亲一早就叫他起床，让他去十里外的猪市买小猪崽。他喝了两碗粥，吃了三块饼，拿过两条捆猪用的麻绳，在扁担上绕了两圈，准备出门。母亲吩咐他，如果碰到鬼打墙，就停下来小便，用自己的尿液抹在脸上，就能驱魔破怪，顺利走出。他回怼说，“真是啰嗦，我火阳头足，鬼见我都会避开，哪会被鬼迷住。”

打开大门，外面浓雾笼罩，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门前的杨树、楝树、枣树都成了迷迷糊糊的黑影，他轻咳了一声，把扁担扛在右肩上，仿佛走进了浓稠的豆浆里。出村是一片小竹林，风吹竹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有人跟在他身后，他回头看了两次，心里有些发毛，便放开喉咙唱戏，为自己壮胆。

过了竹林就是坟场，坟墓重重叠叠占据几十亩地，他的爷爷、奶奶、父亲都已长眠于此，这里经常鬼火连片，鬼气森森，村里人说这地方有魇气，经常有人在里面绕圈，走不出去。所幸今天他没有看到鬼火，也没听到乌鸦叫，他把肩头的扁旦握在手里，加快脚步向前走。

忽然听到有个嘶哑的声音和他打招呼，“上街啊？朱三。”

他吓了一跳，四周什么也看不见，“谁，人还是鬼？”

“我是西村的老伯，想上街去看病，走不动了。”

他停住了脚步，睁大眼睛，看见迷雾中似乎有个黑影，“你真的不是鬼？”

“你听过哪个鬼会生病？”

他听不出这声音是谁，也想不起哪个西村老伯，不过，既然能叫出他的名字朱三，想必是同村的人。老伯病得走不动了，还没人陪着去看病，真是可怜。不如我顺路背他一程，也算是行善积德。于是咳嗽了一声说：“既然是老伯，我来背你一程，你过来趴我背上。”

老伯穿的一身黑衣，看不清面容，慢慢地走过来往他身上一趴，他顿觉一凉，一股寒气透骨，浑身打了个激凌，果然是病得不轻。为了怕老伯趴不住，他贴心地用麻绳把他绑在自己身上。然后右手拿着扁担，左手托着后背，大踏步向前走。

走过麦田，穿过蚕豆田，经过油菜田，虽然雾重看不清路，但这里的一草一木太熟悉了，闭着眼睛走也错不了。十里多路要走一个多小时，他让老伯闭上眼睛眯会儿，为了不影响他休息，戏也不唱了，只是瞪圆双眼，小心脚下的缺口，水渠，独木桥，尽量走得年稳。

东方的天空慢慢地在发亮，雾气在变得稀薄，田野的景色也在慢慢显现。朱三觉得后背越来越重，越来越吃力，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你放我下来，离街不运了，我可以自己走了。”

“送佛送到西，好事做到底，我去猪市要经过医院，顺路送你去看医生。”

老伯在背上挣扎，声音嘶哑地说，“快放我下来，我太重了，会累坏你了。”

“没事，我年轻，不觉得累。”

那人发出粗砺刺耳的声音说，“我累，快放我下来，不然我压死你。”

加倍地重量压得他腰都弯了，不由得愤怒起来，“我好心背你，你想压死我，我偏不放你走，有本事你把我压扁！”这时候他开始怀疑老伯不是人，很可能是只鬼，鬼见不得太阳，所以要挣扎着逃走。自己被鬼话骗了，背了它那么久，岂能轻易放它走，至少要在村子里炫耀一下。他怕那老伯挣脱掉，赶紧用另一根绳子进行加固捆绑，让它动弹不得。老伯看到吓不住他，便哀求道，“朱三，你放我下来，让我走，我可以报答你，帮你把猪养得又肥又大。”

“放你下来，你跑了我去哪儿找你？不如我把你带回家，兑现了诺言再放你走。”

太阳出来了，雾散了，天空像水清过那么清澈。街上的人看到朱三用麻绳左一道右一道，上一道下一道地把一块棺材木绑在后背，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有些孩子看稀奇一样围着他看。他走到猪市，卖猪买猪的人也觉得他脑子有问题，他问了几个卖猪人都不理他，值到落市了，市场上只剩两只没人要的落次小猪，卖猪人嘻笑地对他说，“你看这两只猪崽多好，小巧玲珑，不足十斤，你运气好，捡到便宜了。要不是看你在这里等了一上午，怪可怜，我宁愿带回家自己养，也不卖了。算了，不加价，割爱卖给你了。”

他哭笑不得，起了个早，赶了个晚集，明明落次猪崽应该打折卖，卖家反而说不加价忍痛割爱了，真把他看成是傻子了。怪只怪背后那块棺材木，让人看着怪异，他们没把他当疯子赶走，就阿弥陀佛了。他不能空手回家，母亲等着他的小猪崽回家呢。他只得买下这两只落次猪崽，再买两只箩筐，把小猪放进筐里挑着回家。

母亲看到他背上的棺材木，黑漆漆看不出是什么木材，问他哪来的？有什么用？他说是路上捡的，街上的神婆说是神木，挂在猪圈上有利于猪的生长。他用麻绳扎住棺材木的两头，挂在猪圈上，从此他家的猪确实养得又大又肥。

我小时候去他家的猪圈看过，上面并没有棺材木，不知道是那只鬼逃走了，还是三叔公并没有捉到过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