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市未来十天将有持续降雪,最低气温零下二十摄氏度,请各位市民注意保暖以及行路安全。下面将为您带来的是一首朴树的歌曲:《猎户星座》。”
城市的红灯在夜晚,没有星星的夜晚,高空是成团乌黑的云。我驾驶着开了五年的蓝色马自达,听着雨刷器和着汽车广播中的流行音乐,独自思考。在这个城市定居了六年,作为一个在都市夹缝中勉强生存的三十多岁的男人,做着房地产销售的工作,平常喜欢健身,偶尔有空也会留出整个下午喝着咖啡读些小说,同时有个简单的家庭。妻子是大学时期认识的,两人兴趣相似,生活上虽不说一拍即合,但总归互相都保持着热情和尊重。
我原以为在女儿出生后,整个人生就此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却没想到孩子三个月大时,心脏毫无征兆地停止了跳动。医院方面解释说,孩子心脏瓣膜先天有问题。想到这,我不禁燃起了一根烟,在那之后,吸烟成了我安抚自身的方式。
当然不满三个月的女儿突然病故,对妻造成的影响是最大的,连续一个月来,她很少再去健身房了,衣物堆放在洗衣机上,工作上也时常出现失误。直到入冬后的星期天,她起了个早床,把房间认真清扫,同时将我洗过但皱巴巴的衬衫一一熨平。我睁开眼看着她熟悉的忙碌的身影,似乎生活又重新回到了正轨。
我将烟掐灭,打开车窗让烟味散去。今天是我三十二岁的生日,我订了个餐位,这是事情发生以后,我们第一次外出进餐。
餐厅用“Dream”作为招牌名,昏黄的灯光照在皮质沙发上,穿着西装的服务生手上披着一条白毛巾,笑着说道:“欢迎光临,您几位?”我拿出订餐信息给他,他点点头将我引导到一个靠窗的座位,细雨在玻璃上留下痕迹。
我拿起菜单,点了两份意面与牛排,两杯柠檬水以及一些小吃,便拿出手机浏览当日的新闻。
妻子大概到七点时到的,外面的细雨微微打湿了她额头前的刘海,头上的黑色贝雷帽上占了些水珠。我为她倒一杯热柠檬水,一边看着她的脸。
妻将帽子取下,从皮包里拿出一个褐绿色的盒子,上面有红色蝴蝶结:“生日快乐。”我打开礼物:是一条领带。我道了谢,妻嘴角上扬,随后一言不发地望向窗外。
“听天气预报说,后面几天会有雪。”我拿起带有余温的玻璃杯,闻着里面的柠檬味。
妻仍看着窗外,雨渐渐停了,玻璃窗上起了白雾:“雪,好久没见过雪,白色的雪。”
我晓得妻是无心对话的,也许就像火车脱离了轨道,要想重新向原来的方向前行,不容易。
“最近可以去健身房了吗?你的教练这几天都问着你。”
“会去的,可能明天。”妻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星球传来的一样,我明白她的心情,于是不再说话。
衣着考究的服务生将牛排意面一一上齐,妻礼貌地表示感谢,随后看着银色的刀叉。犹如海绵掉进入游泳池里,沉默如水一样渗透进我们的身体。“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一定要告诉我。”我注视着她的双眸,期望在她眼中看到回应。
“唔,”仍然是无语,像是一粒石子扔进大海,只听得扑通一声,水面在荡起波纹后又立刻恢复了平静。
隔壁桌的客人进行着交谈,不时有些笑声,大概是年轻家庭周末在一起聚餐,其中能听到孩子的声音。妻像潜在湖底的鱼,久久才回应我的话:“像被人掏去了心,身体似乎空荡荡了,只觉得冷,无论添多少件衣服都觉得冷。”
刚才抿的柠檬水,微苦的味道在舌尖久久停留。
我与妻能怀上这个孩子本就是奇迹,由于妻身体的原因,医生在我们婚检时就告知,妻有不育的症状。
而在去年11月中,她忽然发觉自己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原来是有了身孕。就像一直被人忽视的内向寡言的小孩,忽然也评了个三好学生。我们两人对未来充满了新的期待。
妻将意面吃了几口后,开了口:“我在试着重回原来的生活,但却......就像收到了期待许久而心仪的礼物,你还舍不得打开看看,忽然就有一天,它不见了,永远地不见了。”
我注视着她的眼睛,尽我的可能,安抚着她颤抖的身体。她拿起包戴上帽子,示意想要离开。
结了账出了门,我感觉到了凉意,如豆大的雨,从屋檐上汇集然后如瀑布般出现。我们沉默地走到地下停车场。我插入钥匙,等引擎启动,灯光照在眼前,空无一人。汽车发动机如同一只受伤的兽,发出缓缓的喘息。妻闭着眼,双手交替环抱着。
与妻认识是在我读大三的时候,那时我周末在离学校不远的市区做写作老师,她比我小一届,也在那所培训机构兼职,教的是英语。印象中她总是笑着的,孩子很愿意同她玩耍。
但在一个周日上午,我拿着电脑预备下午的课程时,一个瘦小的扎着马尾的小女孩跑来:“周老师,你去看看,小颖老师哭了。”
我赶往教室,只见她捂着脸站在黑板前,几个小男孩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怎么了,小颖老师?”
她听了我的声音,向我靠近。我轻搂着她,安慰她不要哭。她在我怀抱中颤抖,像一只淋了雨躲在车底下的喵呜叫着的猫。
后来她是怎么停止流泪的,我已记不清。但在那一瞬间,如同受吸引的磁石,我抱住了她,自然而然、无法抵抗地抱住了她。
车载音响中放着妻先前十分中意的英文歌——《Reality》,外面的雨势渐小。“对不起”妻将长发向后撩,露出小巧的耳朵,“今天明明是你的生日,是我太任性了。”
我踩下刹车,等待路口通行灯亮起:“不会,我理解你的心情,只是不忍心看你一个人沉浸在里面,所以想带你出来吃点东西。”
“谢谢你,”妻低声地,如同深海传来的不知名的声音,细微而令人平静。
“想知道,那时是怎么回事,”我踩下油门,等速度提到二档,“我们第一次约会前的第三周,你哭的原因。”
“你还记得那事吗?”妻仰起头笑,那笑很短,如快速飞过狭小窗口的雀停留的时间。
“你那时没说,我以为是那群孩子气你来着,”我盯着前面车在雨中朦胧的红色尾灯说道,“但后面想想你那么喜欢孩子,不至于为这个哭。”
妻点点头:“那是因为得知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并且意识到是永远地失去了。”
“失去重要的东西?和原来那位男性分手?”我将我的猜想说出。
“有这点原因,他和我的朋友在一起了,”妻子发出一声苦笑,“同时失去原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和最好的朋友。”
我见过那个男生,后面他也曾来过学校想挽回逝去的感情,人一表人才,有礼貌但属于多情者的一种。
“那另外的原因是?”我问道。
妻停顿了一会说:“姥姥去世了,从小带我长大的姥姥,以及一只猫。”
妻子经常和我谈起她的姥姥,善良勤劳,如同《呼兰河传》里的老人一样。妻小时候在乡村读书,父母离异,小学初中都是和姥姥一起,直到高中才在学校住宿。
“姥姥没了,连我高中时带回来的可怜的小猫也再没见到了,”妻看着我,“于是那时候......”
在霓虹灯招牌下,灰白树干的梧桐成群站立着,叶已在寒冬里落尽。白天人来来往往,到了夜里,这下着雨的夜,连雀鸟都不见了,梧桐们冒着雨独自进行着等待。我长叹了一口气。妻子在父母离异、失去爱他的姥姥、失去猫,又接连失去男友,失去朋友,而今又失去女儿,如同迷失在无边的海中央的小船,夹带着冰的雨在她的生命中一次又一次出现。
“那时我不愿和你在一起,”妻说,“我还无法从前段感情中走出,但你...真好。”
我听着妻子的独白,没有回应。那时的她并不愿意接受我的邀请,但我总觉得有必要,甚至那时便已决定要照顾着她,尽可能久的照顾她。
回到家时已接近十点了,妻子简单洗漱后便回了卧室,我温了一杯牛奶。
妻子正读着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接过了我递给她热牛奶:“谢谢,明天会下雪吗?”
我笑着看她:“会的,说不定今晚就有雪了。”
“明晚能把那个故事讲给我听吗,你经常讲给小米粥的(女儿的乳名),关于松鼠过冬的故事。”
我回想起这个故事:松鼠在春天就开始预备储存松果,其他动物都劝它先享乐,而它颇为顽固地每天往树洞里放入五颗小小的松子,冬天到了的时候,其他动物无处可去,又冷又饿,松鼠和他们分享了自己存了一年的食物。典型而温馨的睡前故事
我将被罩拉整齐,一面点头答应。
“下雪了记得叫醒我,”妻子笑着,如结了冰的屋中燃起的炉火,温暖,“另外我想明年去应聘教师,还是喜欢着孩子。”
“还有,烟可以戒了吗?”妻子看向我。
我再次点点头,对她道了声:“晚安”,关了卧室灯,回到书房完成今日的工作。
不知过了多久,落地窗传来沙沙的声音,是久违的雪,这位白色的客人它在呼唤。我欣喜地合上笔记本,想带妻看看这冬夜里的雪。
妻似乎在熟睡,如同猫一样蜷缩着,红润的脸带着笑意,大概是有了好梦。于是我不忍心打扰,只是亲吻了她的额头,将被子盖好。看着外面成片的雪花,不断落下,落在枝头、屋檐与水池。大概多数人都会有一段生命的冬天,只是有的人熬了过去,有的人倒在了那里。我小心靠在床边,轻抚着她柔软的身体,像摸着一只受冻的猫。
我尝试思考妻与我的关系:过去觉得自己在照顾她,但仔细考虑后,或许情况恰好相反——是她在为我提供一种温度,为我带来生命的意义,又或者我们是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两人如同故事中松鼠一样藏在狭小的树洞里,互相分享着在明媚的日子中积攒的回忆,关于孩子、亲人朋友和这个世界的回忆,以此来度过人生漫长的冬季。
我躺到被窝里,妻子似乎醒来,搂着我,在我耳边呼出热气。
夜已深,外面的雪,如绒花般无声地飘落在玻璃窗上,我困倦地闭着眼睛,想象自己躺在厚雪中,慢慢地,深陷进那柔软而温热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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