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来

        壬辰中，廪生王公子祝东，寓于钱塘，见有及笄自东南来者，自言为遂昌刘氏，学于杭州。遂昌者，清远道人之故里也。遂延其入室，悟言甚洽。感柳梦梅幸丽娘之事，遂为斯赋。

        刘氏曰：“余少曾远游，足历五洲，目览九土。陵名山，背冈峦，渡染溪，临深潭。访右丞之幽篁，造五柳于南山。”

        王公子曰：“生乎斯世，其为友也寥寥，故邂逅以排忧也；生乎斯世，其为道也寥寥，故览异以自虞也；生乎斯世，其为情也寥寥，故觇众以洞人也。卿不爱青林翠竹之地，而去穆穆之所，跻身乎流俗，问道乎异族，敢问四海所被，有异事乎？试为我说之。”  

        刘曰：唯唯。昔者，余从瑞典，还济杭州。道间边邑，矫视山川。人绝路殊，车怠马烦。烦谟无聊，谁与为欢？忽觌一丽人，于道之畔。然而巾袖无光，蛾脸不舒。凝听翔立，若有所伺。彷徨阡陌之间，怪视行道之人。就而诘之，喟然兴叹，自谓为何茵曰：“汝有觌一士乎？”对曰：“未之邂逅也，其状若何？无乃余有以告之。”遂延至道次，闻其巨细，欲言又止，竟告黄粱一梦矣。

        “茕茕白兔，东顾西走。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昔余辞杭州而适北欧，瑞北夜长昼短，“习习谷风，以阴以雪”。转而下北海，如哥德，至京师。尔乃启碇乎赫本，弭节乎奥兰，容与乎险峡，游目乎连山。于是弃舟登岸，以为遐观。出其津渡，北冥之南。有士如云，匪我思存。匪我思存，情何以堪。去城如郊，北海涣涣，溶溶兮鸣于巉岩也。昔孤寺建于临涧兮，曾独步以聆琴。每于长夜之未明兮，发浩思于微吟。晨钟初鸣而不觉兮，徒悠远其非梵音。每遇粲者于危岩兮，幸相率以为行。

        尔乃士人诘余以乡籍，友我以琴瑟。北海畔，余与士，方秉萱草兮，余曰：“奚自？”其曰：“钱塘”故知为余之乡党也，唯不详其姓字。斯城外，余与士，方秉瑶琴兮，余曰：“操乎？”其曰：“将操”“且为听之，北海之上，钟期相遇也。”洎为曲，高岸空谷，繁阴蓊郁。涧水互答，犹忘尘迹。白水鉴心，明澈如溪。“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于是张琴为曲，箫鼓陈兮。冥然兀坐，啸歌甚怡。其为听也，气若幽兰，奇声郁起。雅音寝声，莫或抽绪。心美之而未发，意形貌类此者，其一飞哉。一飞者，余向之所欣也。然其扬诗守义，秉节为礼。略不僭越，相形有异。余以其貌而昳丽，因称诗曰：“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于是士人恍若有望而将去，将去而不见，警以持礼秉义云者。淑人君子，乃可谖兮？故具白以故也。

        先是，余在绿城，与友期行，约为三更。既见于瓜田，会于李下。乃歌“汉广”于青冥，诵“江永”于渌波。俄而微霰零，密雪下，碎琼渐积，乱玉稍厚。余抔雪而示之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思。食此瑞雪，必得宋子。”食之而友犹然讥诮曰：“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遂掩面而笑，相委而去。至是，雪沥沥而降临，余怅然而若失。将绍前曲以骋怀，忽闻风雅于逸志。“汉女”兴于樛木之后，“褰裳”越于苌楚之前。逸士击节而歌，歌而渐出，出而后见，曰：“汉有游女，不可休思。”余惊而视，视而叹。逸群公子，形容娴素。皓齿明眸，白美类妇。仪静身闲，体态魁梧。风调开爽，矫首怒步。举手投足，修短合度。佩玉珏于秀项，衣苍裳而延伫。缀青丝缘蛾眉，饰俊秀于颖悟。于是余情悦其淑美兮，心震荡而不怡。恍前尘而既见兮，惟精神之相寄。目流眄以暗递兮，忽前步而致语。告其名以一飞兮，谓其姓而曰余。一飞欣然而相邀兮，解玉珏以诠义。余感情之眷眷兮，惧斯人之我欺。念子衿之故事兮，犹踟蹰而狐疑。谨趋步而颔首兮，援无盐以自比。士默然而释节兮，明“匪我”以慰予。言情辞之所钟兮，虽钟离而犹喜。非楚王之谰言兮，罔尾生之诳语。姝尽态而极妍兮，奚妄自而薄己？宁复迁延而顾步兮，假微辞以相喻？

        于是感而执手，乐以忘忧。绸缪私语，讽诵“关鸠”。寂夜傍我以烟景，一飞讴我以好逑。余回眸以相视，犹秋水之悠悠。浮生若梦而不预，何促促以遽求？其为欢也几何？故秉烛以夜游。佳期如梦，柔情难休。东方既白，不知鹂音之啾啾。

        爰自邂逅，以迄情笃，荏苒百日有奇矣。飞每谓余曰：“虽百日而不倦，恍昨宵之甫见。”自是绕床弄梅，两无嫌猜。遗情想象，来日却扇。扰扰攘攘，不知梦醒何时耳。飞口多微辞，又善淫巧。素喜旁门，殊通左道。苟成细玩，必自见造。尝遗之余曰：“曾几何时，通技之师也，延诸生，集同好。穷物理之成典，研机杼之玄奥。余旋成乎斯器，徒以身之眇眇。誉超然而先悟，嗟流俗之难较。何叹金之在涅，卒有色之皎皎。”余科头落发，莞尔含笑，曰：“发子睿思，驰子妍辞。余为‘金子’，彼且何是？”一飞正襟危坐，和颜静志，曰：“沙之在涅者，谓之金之皎皎也，汝为‘金子’余则......”其逡巡而未发，若将言而犹弃，余俯身倾耳，侧闻高意，“何也？”对曰：“必卵子也。”余顾盼流眄，曲其肱，枕以之；披其掌，附以之。于是忽焉纵体，敛足抱膝。竦轻躯而雀跃，恍若合于一契。相与悟言中庭，寓微言以大义。其曰：“何者，水也。茵者，水涘之草盛也。余，一飞也。一飞者，远道也。尝试论之曰：‘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乃一笑置之。飞尝语我以其名曰司夏云者，余诘其所以，乃击节而歌曰：“振振君子，彼邦司夏。”诗曰：羔裘豹饰，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司直。疑讹直作夏，以为司夏也。余含笑而戏曰：“圣人为说，其言也神。”遂复以林下风见称。后余语之以“情深意笃，两心相许”之愿，其默然逡巡，久之不应，遂不复问。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此之谓也。良辰易逝，盛景难再。嗣余肄业，相隔两带。飞移情冶艳，余往适海外。然处之泰然，略不介怀。虽罔新欢，亦弃旧爱。今也遇子，始知秋风团扇，心悱恻而难开。忽忽前尘，如醉如梦矣。

        遂揖士者再，以谢前时语，分道扬镳，各归蹊径矣哉。

        余遂辞女还家，不数十步，回首视之，犹立踟蹰焉。昔人已去，唯余明眸而善睐。

        语竟，王公子爽然不应，刘乃绍之曰：“余适所言，往往而有，事虽有异，不过一丘之貉也，何奇之有？今校中人初为谅，而后决者，不乏也。后不决，而自合卺，祝唾变节者，亦不乏也。”

        王公子笑之曰：“子适言黄口小儿之为谅也，往往而是，遇人不淑，诚世之一隅也。然其何关风月，宁从上意。安闻山盟，奚知海誓。一飞，何茵亦知礼乎？”

        刘闻之，遂去，不复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