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吹来了满地金，染黄了树上叶，好似眨眼间的事情。此时，荆州人民路的银杏叶黄得不带一丝杂质，这些唯美的千年翅膀，在高远的蓝天下，如同歇着的一树黄蝴蝶。
银杏是古老的孑遗植物，被人称为“活化石”，距今2亿多年。我们看到的，其实是经过时间的残酷淘洗而幸存下来的树。它生长得慢，寿命极长，从栽下去到结上果，至少20年，因此有人把它称作“公孙树”，有“公种而孙得食”的含义，是树中的老寿星，具有观赏、经济、药用价值。
在一片银杏林中，寻找开裂程度不同的银杏树叶，是一件有趣的事。在阳光下，它们有着原始而独特的脉序，每条清晰的叶脉往前延伸，似扇形的梳子。也有现代诗人形容这是绚烂的弧，在弧里有着一圈比一圈还璀璨的光晕。李清照曾这样描述银杏叶：“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她不但写出了银杏叶的风姿，也点出了落落大方之气。
那年10月，我到荆州郢城镇高路村皇甲古刹见过一棵千年银杏树，虽栉风沐雨、饱经沧桑，但依然气势苍劲、雄伟挺拔，犹如宝刀未老的壮士坚守在门前。后来，古刹门前修了一条水泥路，路旁移栽了一棵棵小银杏树。在一个深秋，我无意间来此，只见眼前一片金黄，让原本寂静的村庄霎时亮了起来，给我不小的震撼。惊喜，惊艳，惊诧，都汹涌而来。她的美单纯而干净，好似阴雨天突然出现了阳光。一股温润的气息慢慢涌向心底，在我身体里荡漾开去。
就因那惊鸿一瞥，我便对那一抹黄难以忘怀，有了无以言喻的偏爱。
立冬过后，万物开始凋谢，那些通体透亮、似夏花般绚烂、黄得忘我的银杏叶将自己捧出，把一条条路、一座座城变成一条条河、一幅幅画，丰润了整个世界。在云霞时隐时现的城里，在牛羊漫步的乡下，在白墙红瓦、山谷田野之间……数不清的银杏叶，像金色的彩笔、燃烧的火把，一路渲染，点亮秋冬。当世界静下来，仿佛可以听见她们在时光深处浅吟低唱。
有时候，站在山岗上，想象那些夫妻树、子孙树、母子树之间，一片片黄得夺目的银杏叶在秋风中跳出最后的舞蹈，划出一道道耀眼的弧线之后，成为一首无声无韵的诗。在林中穿梭，见叶落一地，不忍踩上去，它们平静地落下，才是最好的归宿。他们肯定没有埋怨，也没有面对死亡的惊恐。
秋天到北京看银杏，是一件美事。导游会推荐一个赏杏“攻略”：北二环的银杏路最富诗意，钓鱼台边有被认为最具地标意义的银杏大道，西城区前海西街郭沫若故居的银杏树端正挺劲、独立不倚，久负盛名的地坛公园是最古老的银杏集中地，清华北大校园的银杏最富书卷气，三里屯东五街则有给人无限遐想的黄金大街……走上一圈，心潮澎湃。我觉得，每一处的银杏叶都有思想和灵魂，每一片银杏叶都挂着时间和真理，当它们一一落下，也是一封封寄给心灵相通的人的信笺，仿佛郭沫若那火一般的生命，直到燃尽最后的能量，因为那是一条义无反顾的革命道路。
在中国银杏之乡江苏邳州，在港上镇的“古银杏群落”里，它们长得郁郁苍苍、大气磅礴，这里一棵1100多年，那里一棵1500多年。“观音树”的传说更是神奇：相传曹操率军攻乌桓班师回朝，在观音庙休整时，许多士兵患湿疹脓疮，有人建议取庙中一棵古银杏树叶煎煮，内服外用。不久，患者痊愈。曹操手指银杏：“妙哉，真乃观音之树也！”如今，这棵古树长得高大粗壮、千枝如手，神似“千手观音”。巧合的是，观音树所处位置正是一座寺庙的遗址，名为“三圣堂”，现已不复存在。
我们在群落的一角，还发现一棵“抗战树”。作家朋友以指叩之，音清绝如铜。这片银杏林，正是曾经抗日战争的红色遗址。据记载，1943年1月19日，由罗荣桓领导的八路军发动郯城之战，当时港上是主战场。战士们藏身于古银杏林中，还击日寇。日寇炮火将一棵百年古银杏从根部炸断，藏身树后的八路军将士却安然无恙。战斗整整持续了两天两夜，英勇的八路军最终攻克了郯城，粉碎了日军的“堡垒封锁”。翌年，那棵被打断烧焦的银杏树又萌发新芽，同时长出了两棵银杏树。古树死而复生，长势愈加苍翠繁盛。因此，邳州人称为“抗战树”。这样的古银杏故事还有很多，一棵棵积淀的是厚重的历史、岁月的声音，铸就的是正义的力量，也昭示着邳州人不屈不挠的向上心、刚直身。
革命的声音还回响在耳畔，念念不忘的银杏果味道，亦留在记忆中清香四溢。
有一年冬天，每天吃过晚饭后，祖母会准备一小碗白果，用刀背轻轻拍裂，然后撒一点淡盐水，放微波炉里烤。祖母知道这果有微毒，只给我五颗。白果剥开来，果仁青青如琉璃，吃起来香糯回甘，弹牙有韧劲。我好这口，每次都想多吃几颗，祖母总不允许。后来祖母学会了“诗礼银杏”，我可以吃十颗。她将剥净的白果仁入锅煮酥后取出，锅内放猪油，融化后加冰糖炒成银红，加清水、蜂蜜煮开，再倒入白果煮至汁浓，出锅时调入糖桂花即可。白果的青涩苦味被蜂蜜桂花的馥郁中和，清香甜美，酥烂可口。祖母说这是鲁菜，为孔府传统菜肴之一。相传孔子后人建“诗礼堂”，堂前栽有两株银杏。往后孔府待客时，总要用银杏的种子做道甜菜，以缅怀孔子“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的教诲，因此将菜肴命名为诗礼银杏。
有植物生长的地方就有美食，有植物覆盖的大地总是生机勃勃，银杏或许在幽微处传达着人世间的多样性，它经历过唐朝的风、宋朝的雨、明朝的霜、清朝的雪、当代的光，随着时间册页的缓缓翻开，越来越呈现出无限的可能与未知。
从一树翠绿到一树金黄，靠近大地上的银杏，就是接近古老而真实的生命，它的每一片叶子上，都藏着时间的秘密……
来源：荆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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