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16 华杉
毁誉的四条哲学,一是不要当真,不以毁誉为进退。二是当遇到人家过分赞誉你的时候,一定要及时撇清,不要含含糊糊的接受。三是被人诋毁的时候,“君子不辩诬”,不辩,让他毁。不要把自己名声搞得那么好,那都是负担。再加第四条,如果没人诋毁,可以多自嘲,自己诋毁自己,这样可以把自己“踩实”,排除“虚名风险”。别把虚名当利益,那都是风险。总之最好的状态是保持自己的实际比名声好,不要名不副实,更不要欺世盗名。
【问:“‘逝者如斯’是说自家心性活泼泼地否?”先生曰:“然。须要时时用致良知的功夫,方才活泼泼地,方才与他川水一般;若须臾间断,便与天地不相似。此是学问极至处,圣人也只如此。”】
问:“孔子说‘逝者如斯’,是不是也是在说他自己心性的生动活泼呢?”
王阳明说:“是的,要时时刻刻下致良知的功夫,才能活泼泼的,才能和那江水一样。如果有须臾的间断,就和天地不一致了。这就是学问的极至处,圣人也不过如此。”
这是问《论语》: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孔子站在河边说,去的东西就是这样啊!它昼夜不息的向前!
朱熹注解说,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这是道体本然。
程颐说,天地运行而不停息,日落则月升,冬去则春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这是道之本体,是天德。君子之德,以天德为法则,自强不息,纯而不已。
纯而不已,就是纯正而没有停息,就这么简单、单纯,但是日日不断,一刻不停,就是一直坚持努力!
化机不滞,道体本然,自强不息,纯而不已,也是《中庸》所论至诚无息之意。读者宜熟玩之,反复体会,这王阳明所说学问之极至,圣人也不过到此之处。
【问志士仁人章。
先生曰:“只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问当死不当死,定要宛转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却丢去了,忍心害理,何者不为?若违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便偷生在世上百千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的禽兽。学者要于此等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只为他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接着问《论语》,志士仁人那一章: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孔子说,有志之士和有仁德的人,不会为了求生而损害仁道,只会为了成全仁道而牺牲生命。
王阳明说:“这世上的人把生命看得太重了,也不问该不该死,一定要委屈保全,却因此把天理丢弃了。如果忍心残害天理,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呢?如果违背了天理,便与禽兽无异,就算你偷生在世上活了千百年,也不过做了千百年禽兽。学者要在此处看得明白。比干、龙逢,他们就看明白了,跟夏桀这样混下去,就是禽兽,所以宁死也要谏,也就杀身成仁。”
【问:“叔孙武叔毁仲尼,大圣人如何犹不免于毁谤?”
先生曰:“毁谤自外来的,虽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贵于自修,若自己实实落落是个圣贤,纵然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却若浮云掩日如何损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个象恭色庄、不坚不介的,纵然没一个人说他,他的恶意终须一日发露。所以孟子说‘有求全之毁,有不虞之誉。’毁誉在外的,安能避得,只要自修何如尔。”】
问《论语》: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
叔孙武叔诋毁孔子。子贡训斥他说:“你的诋毁是没有用的。孔子之圣,非他人可比,你是诋毁不了的。其他的贤者,虽然也异于常人,但造诣还不够高,就像丘陵一样,在平地上看着虽高,还是能登上去,跨越他,就算山外有山,一山更比一山高,但只要他是山,总还是能登上去的。孔子就不同了,孔子之道,冠绝群伦,高视千古,就如那日月一般,与天地同运,万物都在他的照耀下,谁能逾越?
“纵有那不肖之人,要自弃于圣人之教,甚至对圣人放肆毁谤,又哪里伤得了圣人的道高德厚呢?就像你毁谤日月,能减一分日月的光辉吗?你自绝于日月,只是自不量力罢了。”
叔孙武叔是三桓之一,鲁国权贵,三个“常委”之一,子贡火力全开,训他一点也不留情面,说他自绝于日月,那比今天说谁自绝于人民还严重。子贡文治武功,在鲁国也是安邦定国的超级名士,威望崇高,话语权很大的。人可以说他不服孔子,但没人敢说他不服子贡。用“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来说,孔子是立德立言,而子贡对鲁国有很大的立功。一般人对立功都没有异议,但德和言就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所以叔孙武叔敢非议孔子,子贡训他,他却不敢不服。
俗话说,不服高人有罪,子贡指出了这罪,罪在自绝于日月,自绝于光明,自绝于进步。而人性的弱点,在于有胜心。你们要说某某是高人,我偏不服他,以为就显得我厉害了。
这位同学就问:“叔孙武叔诋毁孔子。大圣人为什么也免不了被人毁谤呢?”
王阳明回答说:“毁谤是从外来的,即便圣人是圣人也没法避免。人贵在自我修养,如果自己实实在在是个圣贤,纵然其他人都毁他,也说他不着。就像浮云遮住了太阳,又怎能损害太阳的光辉呢?但是,如果自己只是做出个恭敬端庄的样貌,心中却没有任何坚定的意志,纵然没有一个人毁谤他,他内心的恶魔终究有一天会爆发出来。所以孟子说:‘想保全声誉却遭到毁谤,在预料不到的时候反而会受到赞誉。’毁誉都是外在的,如何能避免,只要加强自身修养就行了。”
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虞,预料。朱熹注解说:行不得而偶得誉,是不虞之誉。求免于毁谤而反而招致毁谤,是求全之毁。意思是说,毁誉之言,都不一定是事实。自己修养的人,不可以以别人对我的毁誉为忧喜。观察别人呢,也不可以别人对他的毁誉为判断标准。
人都很在意别人对自己的毁誉。但是,毁和誉,其实都靠不住。有时候你没做啥,别人可能因为喜欢你,过分不切实际的夸赞你。有时候你也没做啥,但可能你的行迹引起别人误会,他要诋毁你。这两种情况都非常多,人赞扬别人的时候,喜欢夸大。诋毁别人呢,为了表示自己的道德高尚,随时都在否定诋毁他人,微博微信上满页都是。
所以侥幸得志者很多,无辜受屈的也不少。这种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怎么办呢?
毁誉的哲学,一是不要当真,不以毁誉为进退。《孙子兵法》讲将道,其中说:“廉洁,可辱也。”你如果好名自尊,别人拿污名来激你,你就会干出以死明志的事情来,中了别人奸计。所以不以毁誉有忧喜,不以毁誉为进退,守住自己的人格力量。
二是当遇到不虞之誉的时候,一定要及时撇清,不要模模糊糊地接受。名胜于实为耻,实胜于名为善,永远不要让你的名誉超过了你的实力。那是最危险的,一旦被人打回原形,怎么爬都爬不起来。特别是当你被吹捧过度,别人对你的要求也就更高,你必须用不断的胜利去支撑你的虚名,一次没撑住,就摔碎了。
特别要小心,越是对你好的人,越是容易过分的吹捧你,那是对你最有害的。因为任何一个不虞之誉,都是偷了其他人该得的名誉,把别人的功劳栽你身上了,这就会招来报复报应。如果你甚至自己去偷别人名誉,那就更是不智了。
三是当遇到求全之毁的时候,原则是“君子不辩诬”,不辩,让他毁。所谓誉满天下,谤亦随之。毁誉本是一对,秤不离砣,砣不离秤。不要把自己名声搞得那么好,那都是负担。辩你也辩不清,反而张扬了那诋毁。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让大家自己去发现那是诋毁。当诋毁不是由你自己辩明。而是在你的沉默中,由别人发现的时候,你就获得了诋毁免疫力,终身免疫。
【刘君亮要在山中静坐。先生曰:“汝若以厌外物之心去求之静,是反养成一个骄惰之气了;汝若不厌外物,复于静处涵养,却好。”】
刘君亮要去山中静坐。王阳明说:“你如果是嫌在这里带着烦,要去找个地方求清静,那恐怕反而养成骄傲懒惰的习气。如果并不厌弃外物,又去找个静处存养,那倒是好的。”
【王汝中、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们用扇。”省曾起对日:“不敢。”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装做道学的模样。”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地,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王汝中和黄省曾陪着先生。
先生拿着扇子说:“你们也用扇子吧!”
黄省曾连忙站起来说:“不敢!”
先生说:“圣人之学,不是这么拘束痛苦的,热了就扇扇子,不要装出个做道学的样子。”
王汝中说:“看《论语》里孔子和曾子言志那一章,就大概可以看到。”
这一章前面有过讨论,我们也详细讲过。
王阳明回答说:“你说得对!从这一章看,圣人是何等宽宏包容的气象!老师问各位同学的志向,子路、冉有、公西华,都正颜色、整仪容,认真回答。到了曾点,却飘飘然不把几位同学看在眼里,自己去弹起瑟来,这是何等洒脱狂放!等轮到他来讲自己的志向呢,又是一番狂言,别人都讲治国安邦之志,他说他的志向就是暮春三月,和朋友们一起春游,下河洗澡,一路唱歌,这都是狂言。要是换着程颐老师,早就责骂他了。孔子呢,还称许他,说我的志向和你一样!你看这孔子,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要把人人都教成一样,是因材施教,对狂放不羁的人,就在狂放不羁处成就他。对洁身自好的人,就在洁身自好出成就他。”
【先生语陆元静曰:“元静少年亦要解五经,志亦好博。但圣人教人,只怕人不简易,他说的皆是简易之规。以今人好博之心观之,却似圣人教人差了。”】
王阳明对陆元静说:“元静年轻时就想要注解《五经》,也是志在博学。但是圣人教人,只是怕人做不到简单明白,他说的都是简单明白的道理,用现代人崇尚博学的心态来看,却好像圣人教错了似的。”
博学还是简易,知行合一就是一把尺子。若能知行合一,自然简易,因为复杂了你也做不过来做不了。如果不能知行合一,都是空谈,自然就广博起来。子路每听到一句善言,人家再接着讲第二句,他都捂起耳朵不听:“别说!别说!上一条还没有去做呢!不要听下一条。”
【先生曰:“孔子无不知而作;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此是圣学真血脉路。”】
先生说:“孔子从来没有自己不知道,没把握,还乱写的。颜回呢,自己什么地方还没做到,没做好,他全都知道。这就是圣学的真骨血,真脉络。”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知道自己知道什么,也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最糟糕的就是,不仅不知道,而且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反而以为自己全知道,那就完了。
【何廷仁、黄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顾而言曰:“汝辈学问不得长进,只是未立志。侯璧起而对曰:“珙亦愿立志。”先生曰:“难说不立,未是必为圣人之志耳。”对曰:“愿立必为圣人之志。”先生曰:“你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洪初闻时心若未服,听说到不觉悚汗。】
何廷仁、黄弘纲、李珙、王畿、钱德洪几位同学陪着先生。先生看着大家说:“你们学问不长进,只是因为没有立志。”
李珙站起来说:“我愿意立志!”
先生说:“也不能说你没有立志,只是你所立的,不是一定要做圣人之志而已。”
李珙说:“愿立必为圣人之志。”
先生说:“你如果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自然无穷无尽,竭尽全力。如果良知上还留了些别的挂念,就不是一定要做圣人的志向了。”
钱德洪刚听老师讲时心里还有些不服。听到这里,不仅汗流浃背。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
先生说:“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就鬼神、天帝,都是从这良知上发出来,任何事物都无法与之比拟。人如果能完完全全恢复良知,没有任何欠缺,自然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手舞足蹈,不知道天地间还有什么快乐可以代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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