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蒋立国挪了一下板凳,从菜盘子里挑了一根蒜苗,筷子夹得不紧,颤颤巍巍终于到了嘴边。
蒋立国撅起嘴,“哧溜”一下吸了进去,得意地吧唧嘴点点头。
“牛肉好吃吗?”蒋立国用筷子戳戳我的碗。
我烦躁地把碗移开:“我从来没有吃过把牛肉当佐料放的蒜苗牛肉。”
蒋立国不好意思地把筷子放下:“你这来的不是时候,冰箱里面没有买菜,你下次来的时候早点说,我好出去买点牛肉回来。”
我根本没有心情听他死要面子的说辞,这个男人,分明穷地连买蒜苗的钱都还要算计半天。
我放下碗:“别折腾这么多了,我就想问你,你要不要回家。”
蒋立国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又终于抬起堆笑的脸:“天央,这次来有没有什么想玩的地方,烈士公园怎么样,听说那边新开了很多游乐设备,你想玩我明天陪你去转转。”
我重重地扔下碗:“蒋立国,这么多年你是不是都忘了,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只会去玩旋转木马的小孩子了!”
出租屋的灯摇曳着闪烁出微弱的光,两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
我面朝墙睡在蒋立国的小床上,蒋立国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洗洗刷刷,明明两个人吃的碗并不多,可是蒋立国却洗了一个小时。
这是我来B城的第一个晚上,我来找蒋立国,我要把蒋立国带回家。
“天央,睡了吗?”蒋立国朝卧室探探头。
我没回话,把头狠狠地埋在被子里,我讨厌这个男人。
“刚才煮了点面,要是饿了就出来吃点。”蒋立国撂下这句话,转身回到客厅了。
光顾着和他斗气,我还真的饿了,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决定先填饱肚子。
我朝客厅瞄了瞄,面条在茶几上冒着热气,蒋立国半躺在沙发上打盹。
我蹑手蹑脚地在茶几边坐下,第一口面条吃进去的时候,蒋立国翻了个身醒了。
“如果在这座城市待一待,你才知道,梦想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你有了梦想,你就有了一口气,让精神活下去的一口气”,蒋立国顿了顿,“其实我是在‘活命’。”
“你的那口气就是画画吗?为了活命连妻子女儿都可以不要吗?你真自私!”
蒋立国睁大了眼睛,气得说不出话来。
02
蒋立国年轻的时候是个知识青年。
后来在导师家里看到梵高的一幅仿真画,于是蒋立国就拿起画笔画了两下,没想到竟然还像那么回事。
导师不但对他大夸特夸,还把蒋立国介绍给绘画专业的老师认识,那个时候的蒋立国好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放弃了原本的法学专业,转到了绘画专业学油画。
蒋立国当时的对象就是我母亲,母亲并不很支持蒋立国突如其来的决定,毕竟,不现实。
蒋立国送给母亲一幅画像。
这幅画像我并没有见过,但母亲说就像是《牡丹亭》中杜丽娘的画像—— 近者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弯弯,浅笑嫣然,好像自己就是那杜丽娘,沉醉在美好爱情的月半弯。
于是他们在一起了,于是有了我。
母亲以为有了我之后蒋立国会收点心,至少能赚钱养家,可是自私的蒋立国对画画的追求愈演愈烈,哪里顾得上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他瞒着母亲悄悄收拾了行李,带走了存折里的1800块,只留下一封信给母亲。信里他央求母亲原谅他,并发誓一定会带着点成绩回来。
苦了母亲一个小学教员,既要要带着年幼的我养家糊口,还要忍受丈夫出走不管不顾的非议。一个年轻又知性的女青年,被生活生生逼成了买菜还要顺走店家两根葱的半老徐娘。
蒋立国也回过信,母亲看到信的时候眼睛会发一下光,随即又黯淡了下去,然后就开始省衣缩食地筹钱,再寄过去。
当我认识字以后,我对这个信中的男人,只有满满的怨恨——一个我根本就不认识的男人,向我们这个并不富裕的家一而再再而三的索要钱财,而我的母亲居然一次次懦弱地纵容他。
我曾经在母亲回家之前,扔过他新寄来的信,被母亲发现以后,被母亲按在凳子上抽了一顿屁股。
后来母亲就抱着我哭,说,他是你的父亲,就算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你和我也都要支持他。
我没哭,我只是后悔为什么没有把信撕碎再扔远一点。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够有无底洞,对本该由他负责的孤儿寡母呈现出最坏的恶意。
从小到大,我一直有一个幻想。
我希望清晨母亲给我塞零食,父亲骑着他的旧单车载着我去学校,傍晚我和小伙伴一起结伴回家,此时的父母已经下班一起在厨房里忙活,我坐在客厅里写作业,然后一家人一起享受一顿香喷喷的晚饭。
但这样的场景即便在脑海演绎了成百上千次,可生活中的我一天都没有享受过,这种简单的幸福对我而言就是奢侈,只可远观,无福消受。
03
我决定来找蒋立国。
十几年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还没有被磨灭?在前往B城的火车上,我有几分忐忑。
这个十几年没见的父亲会不会装作不认识我;
或者他粗暴地要我打道回府;
又或者他已经成为了一个有钱人早就忘记了母亲和我;
再或者那个地址根本就是假的;
我很有可能就是竹篮打水......
当我站在这个郊区的出租房门前的时候,我看到了搁置在墙边的画板,画布,还好,我知道我肯定找对了地方。
和我幻想的场景不太一样,这些年来,他就像一个流浪汉一样生活,富有年代感的出租房一笔一笔刻出了岁月的斑驳,那他到底还在坚持什么?
梦是时候醒了。
我想要他回家,请他不要再坚持这些不切实际的理想了。
我希望他能陪伴他最爱的姑娘到老,做平淡如水的工作,给他的女儿一个完整的家。
蒋立国从门里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吃饭了吗?”
于是就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怼完蒋立国,我又回到床上,我决定了,天一亮我就回家。
这样自私的男人是不值得挽留的,我一定要远离他,和母亲过我们的平淡日子。
是我太天真,以为他至少是会在意我的,可是不需要了,我的生命里再也不要有一个蒋立国。
时间过得太慢了,我失眠了。
这是我和这个血缘父亲的唯一一次单独相处,可是没有想到却是悻悻收场。
我环顾四周,蒋立国的房间到处都摆放着他画得油画,我不懂画,但我觉得,蒋立国的画是好看的,至少不是庸俗的。
百无聊赖,我发现床头柜上有一本画册,没有像其他画一样随意摆放,而是一张一张叠好,整整齐齐地搁置好。
这是什么?我坐在床上,捧起那厚厚的一叠。
第一张,就是“杜丽娘”的画像;
第二张是一个周岁的小孩,旁边用签字笔写着:天央周岁;
第三张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小姑娘,旁边记着:天央参加文艺汇演......
我的手有些发抖,这真的是眼前的那个颓丧的男人所画的吗?
原来蒋立国一直都有关心着我和母亲,他把信件中母亲描述的我跃然纸上。
我人生中的每一个重要瞬间他都有为我记录,原来他是打心底里爱着我和母亲的。
我的眼泪扑朔着就掉下来了。
蒋立国,你真xx不是个好爸爸!
我打小成绩优异,但是在六年级的时候我参加文艺汇演爱上了跳舞,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放弃尖子班报了艺术班,所有的人都以为我疯了,但我喜欢跳舞带给我的快乐,享受旋转踮脚的优美。
所以,我和蒋立国终究是一路人,我忽然懂了母亲说的那句话:
“就算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你和我也都要支持他。”
也明白了蒋立国所说的“活命”。
既然这样,就算我不理解他的痴狂,我也得从心底里支持他的决定。
明天早上,我要和他好好告别。
蒋立国,如果你想继续留在这里追求你的梦想,那你千万千万不要让母亲失望,不要对不起我返程回家的单人票。
黑夜很漫长,客厅里昏暗的灯一直无精打采的摇摆着,蒋立国没有发出一声声响,小小的出租屋安静得吓人。
是远去还是返回?
不
什么都不是
什么也不因为
就像水中的落花
就像花上的露水
只有影子懂得
只有风能体会
蒋立国望着卧室,十几年了,时间可过得真快,天央都长大了,可是做父亲的,竟然没有陪过女儿一天。
蒋立国把脸埋进颈窝,如果可以重来,那么他会选择陪伴着最爱的妻子和女儿吧。
他肯定会后悔没有坚持自己的梦想,但是他却承担了一份世俗意义上做父亲的责任。
人讲一个命运,每个人都有命,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运。他画了将近二十年,也没能等来他的伯乐,他本可以再继续等,可是作为一个父亲和丈夫,他是失职的,他是落寞的。
他决定好了。
蒋立国斜躺在沙发上,此时的他脸上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忧心忡忡中带着释怀。
什么时候和天央说呢?
那就明天吧,天央一定会很高兴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