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野笑
张三丰教张无忌太极剑,先是慢吞吞演将了一遍,然后问他,都记住了没有?张无忌说,已经忘了一小半。张三丰重新使一遍,招式竟与之前完全不同,使完后再问张无忌怎么样,回答说,还记得三招,过了一会儿再问,已然全忘光了。张三丰道,好了,你现在可以和八臂神剑对招了。张无忌随即用一柄木剑,将一代剑宗打得大败。
金庸在这里写道:“要知张三丰传给他的乃是‘剑意’,而非‘剑招’,要他将所见到的剑招忘得半点不剩,才能得其神髓,临敌时以意驭剑,千变万化,无穷无尽。倘若尚有一两招剑法忘不乾净,心有拘囿,剑法便不能纯。”所谓“剑意”,就是太极的“圆转不断”,能谙到这一精髓,就已然得到了太极剑的宗旨,至于剑招什么的,反倒显得累赘了。
这一段描写常常被人们摘出来围观。太极剑当然很吸精,一个从来没有拿过剑,以乾坤大挪移和九阳神功看家的人,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称霸剑术界,这样的速成班实在让人心潮澎湃。但它的经典之处不在此,而在于师徒二人的授受方式。张三丰自不必说,张无忌也是武学高手,高手和高手之间的交流,走的是心,传的是心法。武功稍差便不易看得出来。所以在一旁观战的人中,只有杨逍等人识得个大概,周颠则只能抓耳挠腮了。
类似的高端教学在金庸武侠中不止出现过一次,风清扬传令狐冲独孤九剑也是这么个路子,他老人家讲道:“现下时候不多了,你将这华山派的三四十招融合贯通,设想如何一气呵成,然后全部将它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招也不可留在心中。待会便以甚么招数也没有的华山剑法,去跟田伯光打。”跟张三丰一个口气。对比一下那些魔教高手,他们虽然武功高强,但也不能说真正已窥上乘武学之门,所以不能成为顶尖的高手。顶尖的高手必然是无招胜有招的,虽然无招,但有心法,将心法琢磨透彻,再将招数抛开,这就是武学的门径了。
学习就是这么一回事情,刚开始接触的多半是招式,但要想真正学出境界,拘泥招数就会有害无益,这个时候,你就要开始学着琢磨心法了。香菱学诗,见古人诗词有的工整、有的不对,还有在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疑惑。黛玉告诉她,诗词格调规矩是末事,词句新奇便是好的。再进一步,词句也是末事,只要立意真切,哪怕词句平淡也是好诗。这叫“不以词害意”。所以当香菱开始试着抛开格式和句子时,宝玉说她“已得三味了”。这“三味”就是诗意,就是心法。
意和心法这种东西不光难学,也难表达。所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所以《诗经·大序》说,“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就是说内心的想法,写一首诗表达不出来,那我就给你唱吧,唱也表达不出来,那我就跳给你看。跳舞是最早的艺术形式,以前的人要表达信仰给天神看而没有其他方式,跳舞就是最直接的,不像现在的人这么麻烦,还要开会诵经。表意很难,能做到的人就是高手了。齐白石的画简单,但它传神,所以是上品。能够表意,就到了另一个境界,所谓意境。作品能出意境的,才称得上好的作品,做人能出意境,那也是一种成功了。
表意难,所以学意也难。有一个学提琴的朋友,大学期间没参加过活动,没交过女朋友,因为所有时间都用来练琴了。长期呆在室内,导致他皮肤特别好,一把年纪了还嫩的出水。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技术确实牛掰,牛到有的老师也要向他请教。后来他考研想去中央音乐,按理是没有问题的,结果最后一轮面试,被一个拉二胡的给刷了。见面聊起来,问他你一拉提琴的跟人二胡比什么,他叹气说,人家跟我比的,就是提琴。我说,那你发挥失常了,十年之功毁于一旦。他说,发挥倒好,可人家跟我比的,不是技术。这个故事就告诉我们,如果你想保鲜,就一个人宅吧。但如果你想做事情做出境界,可不光是勤学苦练那么简单了。
再回到开头。张无忌以前,张三丰先是把太极剑传给了六徒弟殷梨亭,这个人也很聪明,跟着师傅的时间又长,按理更能体会本门武功的深意,但结果是他只学到了几成。当时在大殿上,比张无忌造诣高的人并不在少数,可是能得其精妙的,恐怕只此一人。归根结底,在于他能放得下。放得下招式,就放下了拘泥,放下了拘泥,才能得其心法,能得其心法,方能融会贯通,无往而不利。张无忌是如此,令狐冲也是如此。学画如此,学琴也如此。学习如此,其他事情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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