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后生
风晨看着那人,还未开口,却是旁边传出了一声声惊呼,而后议论四起。原来这满脸疤痕的男子虽看上去年岁不大,但在这洛城街头棋界颇有声名。人们只知道他姓吴,常被唤作“吴疤子”。半年多来他日日来此设局,风雨无阻。初始虽没什么名气,但难得的是身处棋道圣城高手如云,半年来他竟无一败绩,后来更是与一位白鹿书院小有名气的棋手连下五场,从让对方一子直下到让了八子,那人才堪堪与他打了个平手,在这洛城街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后来便有不少人尊称其“吴八子”。白鹿棋院一些学艺有成的棋手在外与人对弈甚至当街设局的情况并不少见,若是能碰到民间的隐世高手,更是有责任向师长引荐,甚至在棋会当日将其邀至白鹿棋院共同观摩切磋。只是那位白鹿棋院的棋手似乎气量不够,当日棋局上虽未表现出什么,然而这么长时间过去,却从未听闻他举荐吴八子的消息,倒是让许多人为之惋惜。
不过对此吴八子似乎并不在意。他下棋只有一个规矩:每日只设下八局,也就是每日只与八人对弈,八人过后,不论时辰早晚都会离开,即使慕名而来讨教之人逐日增多且个个言辞恳切,他也绝不肯多下一子,因此,另一个“吴八局”的名号也就不胫而走。这使得他声名更盛的同时,也往往预示着一局难求。今日七局已过,他竟主动邀请风晨落座,直是惹得周围人群或是惊讶,或是怒目。
风晨虽不知道这些,却也并无意当街手谈。自上次他离开龙都前,与新成为“棋圣”不久的龙弈对弈,使了诸多无赖招式,终于在龙弈的无奈放水下取胜后,他便鲜少再碰过围棋,只偶尔向人吹嘘自己棋艺绝伦曾赢过“棋圣”。后来他在花月阁自夸过头,被花月蓉逼着手谈了几局,发现他也不过尔尔,羞恼之后的他便对此便愈发兴趣缺缺。况且今日时间尚早,阳光正暖,与其和人蹲坐在这街角巷尾于一方破棋盘上浪费光阴,还不如多转几圈看看洛城的繁华与盛景。
正踌躇间,却听旁边一人大叫一声:“哎呀,吴兄!真的是你?”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只是一文士打扮的人,应该是外地来的书生棋手。那吴八子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慌乱,不动声色的侧了侧脸,而后才道:“阁下想必是认错人了,我虽姓吴,却不记得此前何时与阁下见过。”
那人脸上急切不减,“唉,吴兄,我俩自小一起长大,怎么会认错?自上次一别,你便再无音讯,我多方打听你的消息都未果,却不想今日相见!只是…只是不成想吴兄何以沦落至这般田地…”
吴八子似颇有些不耐。他回想起昨日街上偶遇的那位不正经老道,死皮赖脸拉着他要指点迷津,说他不日将会“得遇贵人,乘风而起”,此外还说了一大堆莫执莫妄、切勿乱性造业之类的胡话。刚刚借着那几位少年人的闲谈,略微推算便知晓了那中年人正是最近外界传的火热的龙主的师弟风晨,本以为那浑道士的话今日应验,却不想这个几乎快被他遗忘的酸腐家伙偏偏在此时也来了洛城,二话不说便坏了他的事。
他低下头,仔细将眼前的棋盘与棋子收拾干净,用贴身的那块破毯包好了,才又抬起眼来,一言不发,向风晨及周围众人略拱了拱手,道了声“告辞”。终了还眼含愠色地瞥了那人一眼,便挤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故。风晨见那文士模样的男子有些怯怯地站于原地,似是想跟上去,却又似被吴八子那冷冷一瞥吓到,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抬脚。风晨走上前去与他攀谈,询问原因。那人看他笑脸还算面善,加之自己左右为难,便索性倒豆子般把一切都说了。
原来那吴八子本名吴巍,是那被柳跖、穷奇二人灭门的江南吴家的二少爷,而这年轻文士,名叫祝东风,他的父亲,是在吴家教了一辈子书的先生。他俩自小相识,打小便是臭味相投,形影不离。却说穷奇灭了吴家满门那晚,吴巍领着祝东风又偷偷跑某家勾栏院的莺莺燕燕身上耕耘,恰好躲过了一劫。第二日得知灭门的消息,那吴巍自然是措手不及万念俱灰,又是祝东风拉着他回了自己家,与父亲一起筹划着怎么帮他隐姓埋名安存于世。却不想几日后吴巍竟不辞而别,他们暗中打探了许久也寻不得他的消息,不料今日意外得见。祝东风看着他脸上的疤和一身破落装扮,又惊又急,就欲上去询问他的经历及近况,但看到吴巍那阴沉的眼神,却又仿佛回到了幼时整日跟在他身后的跟班时光,立时就不敢动身了。
风晨拉着祝东风坐进了街旁的一间茶楼,一边听他讲述一边给二人要了壶热茶。等祝东风一股脑说完,风晨便也大致弄懂了今日的事情原委。那吴八子看着绝不是痴傻,也不像看破红尘忘记家仇的样子,这么想来,那“吴八子”、“吴八局”的名号如此响亮也就不奇怪了。真正率性淡泊之人,不会给自己设下些“每日八局”的规矩,即使哪次不小心展露了锋芒,也不可能达到尽人皆知的地步。而那“吴八子”若真如外表那般无欲无求,他又要这名声何用?无非是渴求赏识待价而沽,今日他多半也是猜出了风晨的身份,却又不显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反而邀风晨对弈,这便是想在棋盘上展示自己的斤两。说起来风晨当上这便宜侯爷也已有些日子,按理来说正是需要建立自己势力之时,而今得遇良才,势必是要重用和引荐的。
风晨轻抿了一口茶水,心中暗笑。这些个所谓读过圣贤书的家伙,年纪轻轻便都好算计,若是换司马长安过来,以那老头的求贤若渴的劲儿,飞黄腾达自然指日可待,如今被这半路杀出的祝东风搅了局,也难怪要生气。不过即使没有祝东风,他也算错了风晨这人的性子,且不说他会不会引荐吴巍,光是与人当街下棋打发时间这事,他也是拒绝的。
风晨看着窗外江上悠然驶过的几只游船,心中不禁轻笑了笑。他扭过头来,本想好言宽慰祝东风几句——毕竟他也是一片好心——却又倏然间眉头蹙起,转过身去,只见一个握剑的年轻侠士,正站在茶楼门外,不闪不避地直盯着自己。那人虽长得清秀,但只站在那里,便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气质,就连过路的行人都下意识地与他绕行。他见风晨望来,也不发怯,索性直直地进了茶楼,邻着祝东风,也坐在了这方茶桌旁。
待他走近了,两人才发现这年轻侠客竟带了两把剑,一把握在手中,一把负于背后。他不紧不慢的解下背上的剑,横放在桌上,又对着风晨微微欠身,道:“风大侠好,晚辈花辞树,代秦叔向您问好。”
风晨了然般点了点头,望着桌上那剑,目光似是穿过了人群与时间的洪流,忆起了些什么。而后才笑着回道:“秦老剑神可还好吧?”
“秦叔一切都好。”花辞树又略施一礼,“晚辈出来之前,他老人家还嘱咐我,若能有幸遇见风大侠,一定要再次向您道谢。”
风晨摆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只要秦老剑神和你这些年用着顺手,便足够了。”
“风大侠的技艺,自然是了得的。也正因此,晚辈初涉江湖前秦叔才忍痛割爱,把‘凌寒’剑赐予晚辈防身。”
风晨眉毛一挑,略带些玩味地笑了笑。如果说当今世上有谁的武功能臻至化境,成为陆地神仙般的人物,那风晨第一个想到的必是秦霜秦老剑神了。俗话说拳怕少壮,人一旦到了五六十岁,哪怕再深厚的内功,也终究难阻年迈体弱、气败血衰,因此江湖上老而弥坚的功夫大家少之又少。但秦霜绝对算的上是一个。十年前风晨与之铸剑时,他距离圣者境也只差一线,更何况现在?即使有人说他已摸到了传说中的逍遥境的门槛,风晨也是信的。
何为圣者境、逍遥境?世人觉得圣人境可怕,多半是因其摘叶飞花弹指挥袖皆可杀人,但那也只不过是圣者境显露的冰山一角。如果说圣者境之下的人,还在忙于积攒内力炼化精华,那圣者境便是舍弃了求于外界苦心经营的劳碌命,转而追求自身的超脱。圣者境以下重于“聚”,收灵气纳为己用,善假于物者为王,这也是往往一有高级功法现世,江湖上便要搅起一番腥风血雨的根本原因。而圣者境更重于“散”,融于天地,不滞一物,内求诸己,引动自然。到了这个层次,便与凡人眼中的神仙无异。至于更高一层的、无凭无依一念便可号令天地的逍遥境,多半出现于志怪传说,史书上也从未有过详实的记载,因此就连人力能否抵达也是众说纷纭,未为可知。
那么话说回来,当年的便已半步圣者境的秦霜,一叶一花皆可作剑,又何必请风晨铸剑?这自然是铸来给花辞树使的。只是没想到这花辞树似是至今都不知。而且风晨看了眼他手上另一把剑,不出意外应该出自欧阳世家。有了欧阳世家掺和进去,那这这花辞树今日赶来,定然也不只是道谢这么简单。
果然,那花辞树略顿了顿,便又开口道:“除道谢外,晚辈另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风大侠成全。”
“哦?”风晨慢吞吞地饮了口茶,“何事啊?”
“晚辈为检验自身武艺,这一两年以来,也挑战了诸多江湖好手,然未能有大收获。常听秦叔说风大侠刀法无双,今日偶遇实乃幸事,因此,晚辈斗胆想要讨教几招,还望风大侠不吝赐教,指出晚辈武学上的缺漏之处。”
风晨叹了口气,并未及时答话。这些个年轻后生啊,不知为何都偏爱找他这个懒人的麻烦。除了无畏无惧,真是再也没有让人喜欢的地方了。他抿了口热茶,先对着旁边的祝东风道:“你且先回去吧,吴巍那边你也不用担心,等过个一两日你再去找他,他的气大概也就消了,总归也不是什么大事。”
等祝东风离开,风晨见花辞树依旧是一副一言不发虎视眈眈不肯罢休的样子,才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答应你就是。不过我也有个条件。这两日我公务频繁,分身无暇,既然你这一身本领出自秦老剑神,那自然不俗,不如在我这暂帮两天忙,也能让我省些心力。等棋会事了,我也抽出空来,那时候便能好好地和你打上一场。你看,如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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