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个将军,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将军,戎装未解,我走进皇上的宫殿,老远就听见皇上背对着我,盯着一面铜镜念念有词。
皇上说:“宋将军此番大破蛮寇,救边关百姓于水火之中,朕十分感激,却觉得普通封赏配不上宋将军。恰好朕后宫空虚,皇后宝座不知是否能入将军的青眼……”他话音一顿,我看他攥着拳头猛地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太功利。”
他清清嗓子,换了种站姿:“朕从小就仰慕将军风采,当将军在边关时,朕牵肠挂肚,夜不能寐,如今将军功高盖主,与朕君临天下,恰好相配……”他又摇摇头,“不好不好,太肉麻。”
我忍不住道:“皇上,‘功高盖主’这个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然后我分明看见,皇上身躯一抖。
皇上慢慢转过身来,一张娃娃脸涨得通红,两只圆溜溜的眼睛让我想起了边关的鹿,只不过鹿的眼里可不会常含泪水——皇上可怜巴巴地盯着我,嗫嚅道:“宋宋宋将军,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忍不住调戏道:“哦,臣三日前从边关出发,跑死了三匹好马,连身上的血都未擦净就赶来见皇上。没想到皇上这么狠心,我刚来,你就想送我走?送到哪里去?”
不出所料,皇上的脖子和耳根都红了。
但我没想到,他憋着气看着我,竟然哆哆嗦嗦地接上了我的话。
“送……送到朕的龙床,你看如何?”
我午时抵达京城,申时,整个朝廷的人就已知道,巾帼英雄小宋女将军班师回朝了。
因为皇上出其不意,给了我一个震惊四野的赏赐——让我在他御用的温泉汤池中泡澡。
汤池旁边的石砖上铺着我的盔甲,头盔后面有一块儿暗红色的污渍,应该是我刺穿鞑子头领的脖子时他喷出来的血。我赤裸着身躯没入汤池中,接着从热乎乎的水里伸出手,把那块儿污渍抹了抹。怪不得我老觉得当我背对皇上时,背后的视线灼人,但我一回头,他又左顾右盼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恐怕是这块儿血迹吓着他了。
我不禁有些后悔。我日夜兼程回来,是想早点儿见到皇上的笑脸,却不想让他沾上一点儿边关的冷风和阴暗。
皇上是我十六年前从边关捡回来的。十六年前我十五岁,先皇体弱多病,父亲刚刚战死沙场。国家后继无人,我不得不临危受命,摘下及笄的金钗,穿上父亲的盔甲。
先帝唯一的儿子在草原上当人质,我得去把他抢回来。
那年小皇帝才四岁。我带着三千骑兵在鞑子遗留下的羊圈里找到他,他那么瘦小,在我怀里冷得直发抖,可现在都已经及冠成人了。不上陛下。臣觉得,卫丞相家的小姑娘刚满十六,配陛下就十分不错。”
皇上说:“卫小女太矮,我喜欢一米八的女人。”
皇上说:“卫小女太弱,我喜欢能扛起几百斤的东西的女人。”
皇上说:“卫小女太怂,连鸡都害怕,我喜欢能杀人的女人。”
皇上说完看着我。
我说:“反正我不嫁。”
皇上气得揉着眼睛跑了。
【2】
我望着他的背影有点儿心疼。我是喜欢他,可那又能怎样呢?他是天潢贵胄,被我抱回来之后锦衣玉食地养在京城里,而我,十六年来回京城的日子屈指可数。边关一日不定,我就一日不回,马革裹尸,裹皇上的臣子可以,裹皇上的女人却不行。
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却还惹得他不开心。今日述完职,明日我还是回边关去吧,我想。不料皇上虽然人气跑了,却很快派了个太监过来。太监说:“皇上吩咐,方才泡澡的时间略短,如果宋将军没有尽兴,可以脱了衣服接着泡。”
“……”
“皇上还说,请宋将军泡完了澡,尽早回到边疆,边疆不可一日无将军。”太监的表情似乎扭曲了一瞬,“……皇上说,宋将军不愿嫁就不嫁吧,他能接受。”
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任性的小皇帝,被拒绝了便赶我回边疆去。不过,我本来就是要回去的。
我松了口气,却隐隐有些失落。
次日一早,我便带着亲卫返程。为了低调行事,我不便在京城和京郊骑马,只好暂坐马车到京郊三十里外,再换马快行。
行路第一日风平浪静,除了马车不太合我意——太软了,就像坐在人身上似的,而且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每当马车颠簸时,我就隐约能听到短促的闷哼。等等。
我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忆起了昨晚那宣旨的太监,对我说皇上让我回边疆时,脸上扭曲的表情。
我抓住坐垫,猛地一掀!
皇上趴在坐垫下面,半睡半醒。
我冷冰冰地道:“臣体重百斤,盔甲亦是百斤,皇上不怕被坐死?”
他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笑了笑,竟然很老实地说:“是朕失策,没想到爱卿居然……这么重。”
皇上给了我两个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我低调带着他去边关,宫中已经打点好,无人知晓;第二个选择是,我把他送回去,然后他宣布御驾亲征。
我冷漠一笑。
然后选择直接把他打昏,裹好扔回宫中。
然后我再离宫,再出城,没走多远,便听说皇上病重,已然要不行了。
我火急火燎地赶回去,看到皇上面色红润地坐在龙床上看着我。
我气得立刻就走,离宫,出城,然后又在马车底下将藏在下面的皇上掏了出来。
如此反复几次,饶是本将军在边关武将中属涵养最好的,也忍不住怒了。
我说:“臣说了,臣不可能嫁给你,除此以外,你想如何,臣悉听尊便!”
皇上眨眨眼:“哦,那朕想御驾亲征。”
“……除了这两件事!”
“当真?”
“当真!”
“很好,爱卿。”皇上开心地笑了笑,“那今晚,你来朕的寝宫。”
晚上我到了皇上的寝宫,果然看到他寝宫一片喜庆祥和——大红的窗花,大红的幔帐,连他自己都换了一身大红的衣裳,端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我说:“君无戏言,臣不能嫁。”
皇上说:“哦,朕知道。”
我说:“那你?”
皇上说:“你不愿嫁给朕,朕可以嫁给你。”
我:“……”
估计还是觉得十分羞耻,皇上犹犹豫豫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这才发现——他穿的竟然是条样式简洁的——裙子?
我惊道:“皇上!”
“宋将军的身高与朕差不多,比朕痩些,裙子稍微有点儿紧。”皇上说,“但好歹能穿。”
“……皇上!”
“君无戏言。”他固执地看着我。
“朕说了,朕非你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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