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的留白，淡淡的水墨间渲染着蒙蒙的缭绕雾气，一株盛开的莲花遗世而独立，一个五六岁的僧人立于其旁，手里正拿着一个竹筒小心的收集花瓣上的露水。
林婉秀看的有些痴了，她似乎又看到了那日的奇景。
正在这时，画春打外面匆匆而来，小丫头尚不及打帘她已经自己进来了，林婉秀看她如此行事，猜想可能是易莲出了什么事，一下子便慌了，未等她开口，急急上前问道：“易莲可是有什么不妥，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画春跑的急了些，稍定，喘着粗气回道：“小姐在花园玩的很是高兴，陶姨娘过来也就未顾及理会于她，陶姨娘走了不过一会儿，老夫人身边的秦嬷嬷便过来请小姐过去，说老夫人想念小姐了，我们也是拦阻不得，林嬷嬷怕有什么不妥，便派了奴婢回来回报夫人。”
林婉秀稳住心神，想到，“老夫人一向不待见易莲，平时更是少有亲昵的时候，怎么今日反而专门谴了秦嬷嬷来请。”想来想去，心里更觉慌乱，也就不再迟疑，便往东院去了。
刚至老夫人的荣辉堂，林婉秀便看到林嬷嬷等一系下人皆立于廊前站着，易莲竟是无一人在身边伺候。林婉秀脸色微青，步子急切的上前。
林嬷嬷见她来了，赶紧躬身走上前，回道：“夫人，老爷来了，就在里面，陶姨娘刚走。”
林婉秀一下子从她的话中听到了不同，“看来，我还是小看她了，竟这样急不可耐。”不过现在也是顾不得其他，问道：“莲儿现在怎么样了？”
林嬷嬷斟酌着回道：“小姐被安置在了老夫人的碧纱橱里，秦嬷嬷近身伺候着。”
林婉秀听她如此说，也知其中必有隐情，却也不便细问，只想着赶紧见了易莲才好，遂往正门前去，谁知却被老夫人身边的芸香拦了下来，说道：“老夫人知道夫人爱女心切，必是要走这一趟的，便谴了奴婢来跟夫人说一声，老夫人稀罕小姐，想多留会儿小姐，还请夫人放心，待小姐醒了必谴了妥当的人把小姐送回去。”
竟是拦着不让把人带回去，林婉秀已是怒气上涌，气的手指颤抖，可是却是无可奈何，这祖孙共享天伦，她又能如何拦得，可这便回去，却是万万不放心的，细问道：“老爷可在里面。”
芸香回道：“是，夫人。”
“我找老爷有些事，便在这里等着，你且忙你的便是，不必在意我。”言语中带着不容置喙。芸香见她如此，自是无法，便自去了。
“母亲，莲儿不过未满三岁，您何必如此在意。”房内传来易连文的声音。
“在意？你怎得不说是我这个祖母刁难于她，你也知她不过是个三岁的孩童，怎说出那些混账话。”易老夫人说话间，怒气渐胜，继续说道：“你只当她是童言无忌，可又有哪家的儿女会说这些。”
易连文还欲争辩却是又被抢了话，“我自是知道这怨不得孩子，必是她母亲的缘故。”
易连文急忙插话道：“婉秀不是这般的人，她必不会如此才是。”
“不是？你放眼这满昌州，哪家的女儿出嫁给夫家开的是十年不准纳妾的条件，就是前朝的文平公主出嫁不过两年还给驸马纳了妾的。”易老夫人耿耿于怀的说道。
“母亲，这不过是十年前的旧事了，提它作甚。”易连文很是无奈。
易老夫人自是知道儿子不愿听这些的，可她还是要说，“你以为我愿意提这个，自她生了莲儿，我虽是不喜，可也由着她自己教养，一来我总想着她是大家闺秀，教养必是好的。二来想着紧着给你纳了妾，好延续我们易家的香火，可谁知。”说到这里，易老夫人喘了口粗气，怒气似乎也消散不少，话语中也多了份语重心长，“可谁知，莲儿竟像了她十成十，你也知我们家乃是前朝旧臣，在这昌州很是不易，将来莲儿出嫁难道也如此开了条件，先不说别人能不能答应，你先问问我们家可有这份底气，怕到时候，我们家成了满昌州的笑话，笑你一句不自量力倒是小事，我们家里的女儿顶了这善妒的名头还能嫁了出去。”
易连文听到这里已是心内剧惊，他总谨慎着朝堂之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竟未意识到这内宅之中也是如此凶险。
易老夫人很是欣慰他能听的进去，却也不想就此放过他，把话直接说透了：“你只当莲儿年幼，说什么都不打紧，可你知若今日之事传了出去，莲儿的名声便是坏了，而这昌州的人家最是看中的便是名声。”
“母亲。”易连文已是情难自已，躬身上前，给易老夫人行了一礼，说道：“多谢母亲，还是母亲思虑周全，儿子是万万不及您的，这内宅之事还要劳烦您多费心的。还有，就是陶姨娘那里⋯”
易老夫人自是知他所指，回道：“这你大可放心，陶姨娘既然进了咱们府，当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初春的傍晚带了三分冬日的寒意，林婉秀呆呆的站在那里，如坠冰窟，她已分不清是身上的冷意还是心里的冰凉，她忽然很想大喊，喊出她心中所有的不愤，喊出她记忆中所有的委屈，可是当她张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阵冷风刮过灌得她满腹的凉意，如迎头被交了一头冷水，她醒了，满腔徒留的只有悔意，脑海里却还在重复那句话，“莲儿像了她十成十⋯将来莲儿出嫁难道也给夫家开了这个条件⋯今日之事若传了出去，莲儿的名声便坏了 ⋯.”
十年了，她恨自己熬了十年怎么还不明白，天理伦常，怎是她这凡人可抗衡的，而她竟然差点让女儿走了自己的老路，林婉秀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怎的站在这里，身上连个披风都不穿。”易连文身上披了件半旧的灰鼠皮蝙蝠暗纹对襟披风，捂得严严实实，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脸上满是怒意。
“他该生气的。”林婉秀浑浑噩噩的跟着回了西院，进了里间的暖阁，顿时被迎面而来的暖意扑了满脸，身上猛地一颤，头脑也一下清醒了许多。
只见，易连文解下身上的披风，怀里躺着个小人，睡的香甜。
林婉秀看到易莲，想说什么，一时又哽咽难述。
易连文见她如此，知道她应是什么都听到了，也不再多说什么，安顿好易莲便告辞往陶姨娘院子里去了。
林嬷嬷见她就那样坐在易莲的床前，不言不语，心里踌躇着，软言安慰：“夫人，不必如此，小姐不是好好的嘛，老夫人是小姐的祖母，定是不会亏待小姐的。”
林婉秀缓了片刻，叹声问道：“莲儿到底说了什么？不准满我”
林嬷嬷似是下了很大决心，回道：“小姐到的时候，陶姨娘在老夫人处请安，见小姐过来，便说她们老家有种说法，说小孩子的眼睛最是精亮的，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便问小姐她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小姐有些懵懂，便问不是母亲肚子里才是弟弟或妹妹吗，老夫人盼孙心切，也想知道陶姨娘怀的是什么，便追问小姐，谁知小姐直接指着陶姨娘的肚子说，我不要这个妹妹，而且还说”说道这里林嬷嬷顿了一下，嗫嚅道：“还说，她只要母亲生的妹妹。”
竟是如此，她总觉得她能给女儿最好的照顾，最少的束缚，给她成年之前难得的欢愉，可她忘了，她终究陪不了女儿一辈子，这些形同纵容的体贴也将害了她一辈子。
林婉秀心如刀绞，四肢百骸犹如枯木般动弹不得，可是她却无比清楚的知道，女儿成了她最终的妥协，伴随着徒劳的悲凉。
一年新叶一年枯，岁岁年年枯木落，梧桐寺院中，不逆执着的扫着脚下的落叶，心无旁骛。
一个女孩儿，十五六岁的模样，坐在旁边的台阶上，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眼神促狭，执手轻轻吹向眼前的那棵银杏树，只落一片，不逆随手扫了，她又吹落一叶，又是扫了，如此反复，到最后她吹的烦了，他却未有丝毫不耐，只是提了扫把，上了台阶，从她身上穿透而过，带走了她眼里的光亮。
而她，依然端着下巴磕，眼睛茫然的看着远处，没了终点。
“唉”
“唉”
“唉”⋯⋯
胡青青已经记不得自己今天叹了多少口气了，总之是比昨日多的便是了。越来越不好玩了，一次次的捉弄，不逆早已没了最初的烦躁与慌乱，而换之的是淡然，对，就是这种淡然，连表情都成了吝啬。可她哪知，十年春秋，日夜的捉弄，不逆早已稳如磐石，不可转也。
这时，一年轻僧人缓步而来，及至门前，止了脚步，躬身说道：“不逆师叔，门外来了一位贵客，方丈着我来请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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