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靓女,靓女......”一个男声在呼唤林京。她醒了,从长椅上坐了起来。
从尖沙咀至中环的天星小轮在夜晚十一点半之前就停止载客了,码头的人群便开始变得稀疏。林京在码头听两位吉他手弹唱粤语歌。快十二点了,观众散去。歌手捡起吉他盒子里大大小小、不同质地的港币,也离去了。今天逛了中山纪念公园、香港大学、庙街、尖沙咀,林京早已困得不行。可她没有钱订旅馆,她准备在中环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度过这一夜。在去往麦当劳之前,林京决定去看一个地方——文华东方酒店,那是她的偶像张国荣先生逝世的地方。她刚沿着阶梯登上天桥,手机地图变成一片空白,网络也连不上——香港电话卡突然失效了。
没有地图就无法行走,好在背包里有一幅香港地铁图,明日搭地铁回大陆吧,对外失去了联系也没有游玩的心情了。林京却不表现出慌张,几次独自旅行后,她遇事变得越来越淡定。她下了天桥,寻了个长椅侧躺下,滑动着屏幕看着今天拍下的照片。或许是走了太多路的缘故,太累了,她昏睡了过去。
“唔该问下黎度係乜位置啊?”
“可以讲国语吗?我不是香港人,听不懂粤语的。”
“唔。小姐,这里是哪里啊,我完完全全认不出。”这男子的声音里竟透出几分娇弱可怜。
“中环码头。”
“啊?”男子惊慌地看了看四周。“码头不是这样子的啊!”
“小姐,香港可有什么大变故?我只离开一年,就变成这个样子。”
“我一六年旅行到这里的时候,码头也是这个样子啊。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
“小姐,你说的是一六年?可是我明明只在阿根廷待了一年,我离开香港的时候是九六年啊!”男子仓皇地低着头、望着地面,两只手使劲地抓着头发。
现在距九六年已经二十一年了,眼前的这个人定是有精神问题才会讲这些胡话。林京愈觉得这个男子怪异。望了望四周,没有其他人,手机还是无网状态。半夜里竟被这种人打搅,她心里觉得害怕,拿着包便要走。刚走两步,胳膊便被那男子抓住。
“小姐,你不能走,你要帮帮我!”
“我......我帮不到你什么的。”林京说话有点抖,“我有急事,要先走了。”
男子只是紧皱着眉头,用央求的眼神望着林京。他什么也没说,慢慢松开了手,走到那个长椅边坐下。林京提到喉咙口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赶着急匆匆的脚步往前走,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男子,他正倚在长椅上抽烟呢。林京这时才开始思考男子的话语。
“九六年”、“阿根廷”、“离开了香港一年”......突然,林京感觉有什么撞击在脑子上一般,一阵发晕。她是个香港电影迷,提起阿根廷,她首先想到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那是《春光乍泄》里黎耀辉和何宝荣生活过的城市。而《春光乍泄》是一九九七年上映的,九六年电影应该还在拍摄中。刚才的那个人说的地点、时间跟电影里的紧紧吻合。男子并没有什么蓄意伤害她的行为举动,是真诚的问询和求助。只是林京还不知道他要寻求什么帮助便逃跑了。
“他应该是个超级影迷吧,发起痴来竟然比我还可怕。我只是出来旅行而已,他竟把自己臆想成电影里的主角。”脑子里又一阵轰鸣。“如果不是这样,难道世界上真的有穿越这回事儿?”林京想着想着便停下脚步,她又回头看了看那男子,犹豫了一刻,又朝着长椅的方向原路返回。
“嗨?”林京的手在男子的眼前摇了摇,他竟然没注意到她又回来了。
“啊!是你!你又回来了。”男子的眼里竟含着泪珠,看到林京后,失神的眸子放了光。
“我不知道能帮上你什么。你刚才讲的话让人摸不到头脑,我问你一些问题,你回答我好吗?”林京这次镇静了许多。
“好好好,小姐请问。”男子欣喜回答。
“你是从哪里来到这里的?”
“那边。”男子指着摩天轮的方向。“我睁开眼后,就在那个摩天轮下面了。”
“之前呢?”
男子抱着脑袋蹲了下去,话语里竟带着哭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明明是从瀑布上跳了下去,我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瀑布?哪个瀑布?阿根廷的伊瓜苏瀑布吗?”林京瞪大了眼睛,惊喜地问。
“对的对的。小姐你怎么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呀?”林京也蹲了下去,盯着男子的眼睛。仔细瞧着,他失了魂,闪着泪光的眼睛干净而清澈,眼角细长,那对眉眼确实与他相似。
“何宝荣。”他扭过头来,两个人的眼光照在了一起。
林京看到了十二少抱着如花时那双泛情的眼睛,看到了阿飞寻母未果时的失神、恐惧的眼睛,看到了在程蝶衣扮演下的虞姬在舞台上自刎时无望的眼睛,看到了阿占在巴黎的桥头挥手告别时潇洒的眼睛。
而真真正正在眼前的是这个“何宝荣”。
《春光乍泄》里张国荣饰演了何宝荣。这时该说他像张国荣,还是像电影里的何宝荣呢?
张国荣是个演员,是个歌手,是个谜。何宝荣只是电影里的主角,从电影杀青的那一刻起他就消失了,或者也可以说他从未存在过。那眼前这个人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么?还是林京走进了电影里?林京存在于生活中,也时常活在梦里。她时常在精神恍惚中脱离了现实,坠入了光影片段里,不能自拔。唉,人有多清醒就有多痛苦。就当这是一场梦,让它再延续一会儿也好。
林京掩饰着内心的惊喜,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与电影里的人物对话。她只要装作不知情、不知电影,看看这眼前的“何宝荣”要继续些什么。
她有一点紧张:“何......何宝荣,我叫林京,我很愿意相信你说的,你只要告诉我你前前后后经历的一切,可以吗?”
“好的,林小姐。”
林京噗嗤地一下笑了:“哈,叫我林京就可以了。”
他们俩站了起来,在旁边的长椅坐下。
何宝荣给林京讲他与黎耀辉的故事,如叙述电影情节一般。何宝荣每讲一句话,林京的脑海里就会滚动出一个电影镜头。在他口里,这电影片段是残损的,因为他不知道黎耀辉的去向,而作为观众的我们却知道。电影播完了,何宝荣还未讲完,因为作为观众的我们不知道何宝荣的去向,而他自己知道。
“我终于来到了瀑布,在蓝色的雾中看到了黎耀辉的影子。痛苦极了,我跳了进去。”何宝荣讲到这里,手里的那支香烟已经燃尽了。他从皮衣口袋里掏出烟盒,发现已经空了。“我好似在空气中跌落了好久,再睁开眼时,就在那摩天轮底下,然后我看见了你。”说着,他的目光又望向了林京,“林京,你相信我说的吗?”
林京使劲点了点头,回应道:“那你也要相信我,我要告诉你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
“嗯,你讲。你是我碰到的第一个人,我相信你。”从坐在长椅那一刻开始,无论是讲自己的事还是回答林京的话,他变得很镇定。何宝荣或许是被林京感动而愿意相信她。也或许是,他不得不相信眼前的这个女孩,因为一切都来得莫名其妙,他没有别的办法。
“现在是二零一七年十一月,也就是说,你是从二十年前穿越而来的。不知道你对“穿越”这一词是否有了解,但的确是这样的。这里确实是中环,码头重修过,摩天轮也是零四年的时候建成的。整个香港变化都很大,所以你认不出也很正常。”
这何宝荣跟电影里的何宝荣不太相同。电影里的他倔强而蛮横,而林京眼前的他是温柔的。二十年过去了,何宝荣也应该五十多岁了吧,而眼前的何宝荣仍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望着那摩天轮沉思了片刻,何宝荣决意去位于跑马地附近的旧住处寻找黎耀辉,林京也答应带何宝荣去。两个人在长椅上坐到天亮,早晨,搭上了最早的开往跑马地总站的叮叮车。
林京对跑马地是熟悉的。她上次到香港,为了体验香港传统的有轨电车,她胡乱坐上了一辆开往跑马地的。下车后她在附近逛呀逛,那里是居民区,密密集集的房间堆在一起,好似积木。
虽二十年过去了,电车轨道既没有缩短,也没有延伸,这个终点站的位置跟之前的丝毫不差。何宝荣是记得公寓的大致方向的。下了车,他们沿马路直走一百多米后,何宝荣停下来了,林京也跟着停下来。还好香港的新城建造计划未涉及到这里,它仍矗立在圣玛丽医院的后方,对面是由铁栅栏围起来的一小片墓地。
“何宝荣,就是这里吗?”
“对,那栋公寓的二楼就是我跟黎耀辉在香港居住的地方。”
“那,你还能认得出他的样子吗?二十年了,她也五十多岁了。”
“认得出。”何宝荣竟那样平静地望着公寓,他摸着口袋,忘记烟已经抽没了,只掏出了打火机。
“何宝荣,你等等,我给你买烟。”林京说着便走向身后的便利店。
林京随便指了一款。蓝色海洋包装的万宝路,二十七港币。林京给了店员五十港币,店员找给她一张二十港元的纸币、三个一港元的硬币。林京把硬币叠进纸币里,抛到了自己的口袋。林京很高兴能做这个事情。电影里,何宝荣爱抽烟,即使是寒冷的深夜,黎耀辉也要下楼给他买烟。
林京把烟递给何宝荣。何宝荣接过烟后,燃了一支,吐出一阵烟圈。他感激地看着林京:“多谢你,林京。”
在叮叮车上,何宝荣问林京为什么这么愿意帮他。林京答,她最喜欢的两个电影主角经历与何宝荣相似,但是结局并不完美,她希望这电影有续集,她希望两个主角最终能够见面。这听起来也未免太“不够理由”了,不过在这两个感性的人之间这样的话并不稀奇。
“你现在怎么样?要过去看看么?”何宝荣凝视着那公寓,已抽完了一支烟,林京这样问。
“要的,但愿他回来了。”何宝荣更怕的是黎耀辉不想见他。当他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出租屋、寻不到黎耀辉时,他心痛而无助,只能对着空气再说一句“不如我们由头来过”。肉体寻欢无尽,可心理寄托只有那一个。
敲门的是林京。门打开了,出来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老夫人还未发声,林京立即上前问:“请问黎耀辉先生在这里吗?”
“黎先生呀!老房主了,几年前就搬走喽。你们是哪位呀?”老妇人听林京讲的是普通话,便也用一口带着港腔的普通话回答着。
“阿婆,我们是他在国外的亲戚,久未联系,不知他移居别处。”何宝荣在撒谎。
“是啊,阿婆。我们跟他好久都没联系了,能否让我们进去看看老先生之前居住的地方?”林京应何宝荣的话接下去。
“黎先生啊,倒听说过他在国外有什么认识的人,你们进来吧。”
林京和何宝荣刚一进门,就有两个孩子在他们周围嬉笑打闹。林京准备把背包卸了,奈何屋子空间太小,背包撞到了小女孩儿手里的盒子。盒子装满了弹珠,噼里啪啦撒了一地,在地上乱飞乱撞。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来帮你捡。”林京吓了一跳,赶忙蹲下拾弹珠。小女孩儿却觉得这场面十分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阿坤,阿珠,你们先到别处玩去。”两个小孩子嘻嘻哈哈跑出了门。
何宝荣似乎丝毫不被这吵闹的局面惊扰到。他抚摸着沙发,“阿婆,这沙发这么旧,可是黎先生留下的?”
“是啊是啊,这屋里的家具啊都是黎先生留下的。”
何宝荣生了怀念,他们去阿根廷之前,在这里度过的光景是多么美好呀。见了外面的世界,便经不起诱惑,会再而三地犯错。不是黎耀辉狠心把自己留在了阿根廷,的的确确是自己活该啊。
“阿婆,你可知黎先生去向?”何宝荣想起了太多,竟红了眼。
“我不知啊。房子给了我之后他就匆匆走了,也未提去向。”老妇人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对了,最后一日,他在整理行李,我见他跪在箱子前大哭。我上去安慰他,他只哭哭啼啼地告诉我说,住在这里总让他想起一个人,太痛苦了。”
何宝荣的嘴一张一合,泪珠在眼眶里翻滚。黎耀辉还是挂住自己的。
“啊!何宝荣!你看这是什么!”林京从屋子角落里突然兴奋地跳起来喊道。
破旧的掉了漆的金属盒子上洒满了灰,何宝荣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有他的护照,签证年份是1996年,还有一张叠着的信纸。他颤抖的手拿着护照,那上面的照片和他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打开了信,是黎耀辉的笔迹。
“何宝荣,之前是我不肯原谅你,现在是我不肯原谅我自己。再也没有什么由头来过的机会,下世彼此珍重。——黎耀辉”
读了信,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浸湿了纸角。
“林京,你在哪找到这些东西的?”
“地板下。那些弹珠乱洒,一颗大的竟然敲破了墙边的一块小隔板。我伸手往里面掏,就掏出了这些东西。”林京全然没有留意到何宝荣的伤心,似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得意地说。这与《天使爱美丽》里艾米丽·布兰在出租屋里发现旧房东的童年器物这一情节如出一辙,林京又当了一次“电影主角”。
“阿婆,我们把黎先生的旧物带走,打扰了,我们这就走。”未寻到人,却寻到这些东西,是有一些满足的。
“何宝荣,我们现在去哪?”
“九龙吧,那一方他之前工作的地方,不知能不能见到他。”
他们俩乘上了跨海巴士。巴士途径海底隧道时候,车里立即暗了下来。“林京,谢谢你。”“谢谢你,林京。”她的耳边回荡着何宝荣的声音,想说话也说不出。随着巴士深入隧道,她的眼前越来越黑。
又突然出现一片刺眼的亮光。“啊!”林京突然坐了起来,还是在那个长椅上。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七点二十七分,竟然在外面睡了这么久。林京又惊奇地发现,网络满格,屏幕上显示着朋友发来的数条消息。天星小轮已经开始载客了,码头又是人来人往。醒来的她有点失望,又是一场梦。可这也只能是梦了,现实中哪有穿越这样的事情发生呢?只会出现在小说里或者电影里罢了。
她把手机装进口袋时,手背好似碰到什么东西。掏出来,一张叠着的二十港元纸币,折开,里面有三个一港元的硬币。“这故事真的发生过?”林京此刻感觉自己身体沉重,仿佛走过好多路一般。
罢了罢了,只是一场梦。明天是周一,要赶紧过了关、回学校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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