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叶渡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水。这块土地斜躺在江面上,瘦瘦长长、两头尖尖,就像是一把蕉叶,被它身后的那一方土地扔在了江面上。
蕉叶渡以前不叫蕉叶渡,到底叫什么名儿谁也说不清,它原是沉沙淤积起来的一块江滩,长久以来野蔓横生,渺无人烟。蕉叶渡和它身后的那方土地间原先还横了一座山,山有名字,叫“桂山”,不高,但绵延数里。后来,蕉叶渡被一位大地主看上了,这位地主多年来在沿江一带围垦造地,有财有手腕。经他一番经营运作,开垦的批文不久便下达了,他即刻雇了人马去垦荒,除去垦出的几万亩良田,后来北蕉口那边还设了一个小货运码头,自此以后,蕉叶渡才慢慢有了人气,才成了今天的蕉叶渡。
蕉叶渡盛产芦苇,蔺草也在河沟间到处生长着,当地家家户户基本都以草编的手艺活儿为生。论到草编手艺,则不得不提东蕉口的虞家。虞家起自虞老太爷,老太爷名永顺,是蕉叶渡这里最早做这门手艺的人,蕉叶渡最先一批做草编活儿的或多或少都跟在他身边看过、学过。
虞老太爷是蕉叶渡上最早的一批居民。他有两个兄弟,三人当年一并从北方往南方逃荒。谁知道荒年乱世,即便不甘心做“饿死鬼”,也难逃过“刀下魂”。三兄弟一路又是遇兵又是遭匪,各个喊打喊杀,老大还没出省城便叫拿枪的给打死了。虞老太爷和他二哥侥幸逃脱,二哥瞎了一只眼睛,瘸了一条腿;虞老太爷运气好,只断了两个脚趾头。两人一路艰辛坎坷,终于到了南京,却又在码头被人群给冲散了。虞老太爷最终一个人进了南京城。虞老太爷做过烧锅工,替人送过货,给人擦过鞋……城南城北城东城西全都漂过,最终辗转来到了蕉叶渡垦荒。蕉叶渡的垦荒极为艰辛,最难的莫过于“挑”桂山。蕉叶渡第一批垦荒的人,不少还没“挑完”桂山,就累死、病死了。垦荒的人大多是孤家寡人一个,穷困潦倒,一口气提在胸口来垦荒,是为得挣口饭、拼点身家,这口气一咽,便什么都没有了,一块席子一裹匆匆埋了,世间就再没有这号人了,一点痕迹都没有,干净的仿若他从没来过这人间。
虞老太爷是第三批来垦荒的人,桂山他“挑”了个尾巴。蕉叶渡在虞老太爷这一波手上,总算是开垦了出来。先前的那位大地主没等到蕉叶渡开垦出来的这一天,早几年就一场急病走了,他大儿子接手了蕉叶渡的事情,此人极吝啬,恨不能把蕉叶渡上的一草一木、一块石头一滴水都刻上他的名姓。蕉叶渡垦荒的那些人拿到的银子、分到的田地被一缩再缩,垦荒人无不恨得咬牙切齿,可惜也只得认命。
蕉叶渡的垦荒让虞老太爷只剩得了几口气,但卖出去的那大半条命好歹是在这里换出了些身家来。虞老太爷特意的放出了一些田地和银子,终于让江边一条芦苇荡子随他姓了虞。就这样,虞老太爷手里攥了几十亩田地、一条芦苇荡子和些许银子,最终在蕉叶渡安了家。
虞老太爷会编草席竹筐、打草鞋草帽,这门手艺是他在南京城四处漂的那段日子里和一位老师傅学的。在这门手艺上,他又似乎有些禀赋,活儿干得又快又好。于是,虞老太爷在蕉叶渡这块土地上,农忙时种种自家的田地,农闲时编编草,托请当年垦荒时结识的、现今在跑码头的几个兄弟帮着推销——颠颠簸簸了七八个年头,虞老太爷的日子终于安定了下来,也算是过得有些模样了。
现今,虞家在蕉叶渡上已待了六十多个年头了,虞家也刚有了第五代人。虞家依然做着草编的生意,也有着“永顺席行”的招牌。“永顺席行”的招牌是虞老太爷的两个儿子树起来的。虞老太爷两儿一女,大儿子竞广二儿子竞正,兄弟两个都是编草席的好手。他俩又有头脑,胆大心细,先自定了一整套草席编织的标准,接着把东蕉口的做草席编织的几个散户召集到了一起,又手把手地再给他们培训了一番,终于有了“永顺席行”。“永顺席行”越做越响,就三两年的功夫,不仅东蕉口几乎家家户户都跟着竞广竞正两个兄弟混,蕉叶渡这一片过半数的人家都被它吸收了去,成了蕉叶渡草席行当的头一块牌子。
虞家现在的大当家是虞德州。虞德州是虞家的第四代,现年三十五,是虞旺海的大儿子、虞竞正的大孙子。虞德州还有两个弟弟,都患了小儿麻痹症,一个幼年夭折,一个活到了现在,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只得在床上瘫着。说到虞旺海,那可算是虞家的第一大罪人了。“永顺席行”这块招牌起得快,败得也快,败就败在了虞旺海的手上。竞广竞正两兄弟走得早,两人一先一后,都没活过四十五。两家人当年一起住在一个大套院里,两兄弟在时自始至终都未曾分家。竞广竞正还立下过“任是分家有老小,‘永顺’不分无大小”的规矩。也就是说无论虞家的后代以后分家与否,子子孙孙是老大抑或是老小,皆平等共有“永顺席行”,虞家人要协力经营。
竞正有两个儿子旺海旺江,竞广只有一个旺庆,还是老来得子,和两个哥哥相差了十余岁。后来,竞正一走,“永顺”就彻底从“竞”字代步入了“旺”字代。
“永顺席行”这金光闪闪的四个大字终于姓了“旺”,最为得意和激动的自然是虞旺海,他觉得自己周身都仿若刷了一层金,就要成那庙堂里的神仙了一般。虞旺海这个人野心勃勃、狂妄自大、目中无人,但却配得了一副甚能“掩人耳目”的皮囊——任凭谁瞧他,都是“本分憨实”这四个字。加之他平素里的表现完全是勤奋刻苦、稳重踏实,便更让人觉得他忠厚可靠。虞旺海觊觎“永顺”已久,“永顺”单只是姓“旺”根本不够他的胃口,他要“永顺席行”从面子到里子全攥在他“旺海”的手上,那么,虞旺庆他自然是容不下的。
虞旺庆那时候刚成年。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单就在“永顺”浸染的时间来看,他和两位哥哥实则相差无几。虞旺海和虞旺江二人早年均在外地求学,成年之后才回到东蕉口,进了“永顺”,而虞旺庆尚在襁褓之中时,便被他的父亲和大伯抱在怀里、扛在肩头,穿梭在“永顺席行”的天下,观摩着父亲和大伯的指点江山。近几年来,虞旺庆的才气渐渐地显山露水,表现不乏可圈可点之处,“永顺席行”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对他也是不吝溢美之词,这让虞旺海又气又急又恼又怕,暗地里早已是“磨刀霍霍”。“永顺席行”一姓了“旺”,虞旺海的刀便是一刻也藏不住了——小的苗子不铲,等根基深了再除,那是要大破田地、狠伤了土的——虞旺海怂恿了虞旺江,两人吵着嚷着,逼虞旺庆分家,离开“永顺”。虞旺庆到底是比两个哥哥小了十多岁,根基和手段肯定不及两位哥哥,他又是以一敌二,落败是必然的。“永顺席行”由此就全然落在了旺海旺江两兄弟手上。
虞旺海一得了手,便原形毕露,他刚愎自用,恣意妄为,尤好高谈阔论各种“生意经”,在经营上屡放“奇招”,一方面对供货商极为苛责与吝啬,打着严抓质量的旗号,对货品吹毛求疵,狠压价格,另一方面对采购商刻意高姿态,有意压货,还常扬言要抬高价格。如此一来,虞旺海接手“永顺”还没多久便得罪了许多人,其中有一些更是彻底和他撕破了脸皮。虞旺江倒是有几分做生意的头脑,待人谦和,对人友善,善与人交谈,尤会抬举旁人,好歹维系住了一些老关系,可惜他性子软,身子骨又不强健,近几年更成了个“药罐子”,因而处处都叫他大哥拿得死死的,根本翻不了局面。虞旺海折腾了几年,“永顺”元气大伤,虞旺海竟还未收敛半分,嫉妒旺江抢了自己的风头和脸面,把旺江也踢出了“永顺”,没了虞旺江的“永顺”颓势尽显,惨淡经营,很快便被“永昌”、“永旺”、“顺兴”、“顺祥”这些后起之秀彻底淹没。
“永顺席行”这招牌的黄金时代“二代即亡”,虞家也没红火过三代。
虞德州现在虽是虞家的大当家,守着“永顺席行”,但实质上只是徒有其名。经虞旺海这些年的翻腾,“永顺席行”这四个大字早已锈迹斑斑,面目全非,虞家也没剩多少家底可让他“当家”,连江边的那一条芦苇荡子都早已改了姓。再者,不论是竞广这一脉还是旺江那一脉,全都不肯认他。实际上,东蕉口的虞家各支,除了身上流着的血,除了都还做着编草席的行当之外,现下已没多少联系和情分了。
虞德州是个有想法的人,也有干劲,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接手“永顺席行”后,一心想把祖上的这块招牌再扶起来,只是家里的祖产几近折损,兄弟间又尽是怨气和恨意,虞德州卯足气力拼死拼活了五、六个年头,“永顺席行”也不见起色,而重振门楣这样的事情则更是无从谈起了。
虞家的第四代或多或少都看见过虞家先前的荣光,对虞家那时的风彩也有或多或少的印象和记忆,有些还实实在在地过上过富家少爷小姐的日子,除了虞旺庆的小儿子,虞定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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