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小奢摩馆脞(琐细)录》载:
《花月痕》一书,相传为湘人某作,非也。盖实出于闽县魏子安晚年手笔。子安长而游四方,所交多一时名士,喜为狭邪游,所作诗词骈俪,尤富丽瑰缛。中年以后,乃折节学道,治程朱学最邃,言行不苟,乡里以长者称,一时言程朱者宗之。晚岁,则事事为身后志墓记,学行益高,唯时念及早岁所为诗词,不忍割弃,乃托名“眠鹤主人”,成《花月痕》十六卷,以前所作诗词,尽行填入,流传世间,即今传本。子安与谢枚如(章铤)同时,故卷首有枚如题词。友人林浚南为枚如所最称赏,亲侍謦(轻声咳嗽)咳,曾为言如此。
林浚南即林众南,原名学衡,也就是抗战时期,在香港给日军枪杀的林庚白。
如果不是作者所记不确,那便是摩登和尚说错了。
魏子安是侯官人,侯官、闽县是福州府的两个县,一九一二年后,始并为“闽侯县”,在清代是分的很清楚的。
子安祖居东门外大街,他的父亲魏又瓶(本唐),历官教职,很有重名,人称“魏懈元”。子安居长,名秀仁,一字子敦。次子愉(秀孚)、三子寿(秀起)都是秀才,也都有著作,而撰述宏富,以子安为最。
可是他“丰于才而啬于遇”,二十九岁才中道光丙午(二十六年,公元一八四六年)举人,其后,累次北上会试不第。在科举时代,读书人是以仕宦为终极的,“学优”而“不仕”,是特别感到“肮脏抑郁,无所发舒”。
谢枚如说他:
才名四溢,倾其侪辈,当时能言之士,多折节下交,而君独居深念,忽高视远瞩,若有不得于其意者。
又说:
既累应不第,乃游晋,游秦,游蜀,故乡先达,与一时能为祸福之人,莫不爱君重君,而终不能为君大力。
可以见俊才不遇之如何毷氉(醉饱烦闷的样子)沦落了。
子安最初游山西,在太原知府保眠琴的署中授读。这位保太守是个风流蕴藉,宦囊颇丰,而又好结交名士的人物,他请了许多通人,在署中教他的子女以及侍姬,每人担任一门。举凡经、史、诗文、字画、骑射,以及弹唱、拳棒,每位老师每天教一二小时,讲完既退。
子安担任的,是“诗学”,每日午前讲解五言四韵一首,命题拟一首,便已完事,每年束脩是三百金,萧斋多暇,他在百无聊赖中,自念“时事多可危,手无寸尺,而言不见异”,把一股肮脏不平之气,托于儿女私情,写出青衫沦落,美人迟暮的稗官小说《花月痕》,借韦痴珠做自己的影子,致其身世之感。
写了几回,保太守偶倒书房,无意中给他翻检发现了,读后大为欢喜,便和子安约定,每十日写成一回,另赠五十金,并盛筵一席,招菊部演剧助兴,作为额外的酬谢。他知道名士多落拓成性,不这样鼓励,恐半途而废,永无成书的希望。
子安勉从所请,不半年便成巨帙。
子安的《花月痕》是这样写成的,绝不是晚岁不忍割弃狭邪诗文才写作,如《脞录》所记者。
子安所著的书,以《石经》为大宗,也最赅博,是离山西到陕西时所撰。那时他的同乡王雁汀(庆云)任陕西巡抚,王和子安父亲是乡试同年,他爱重子安的才学,招子安入幕。
《石经》近在咫尺,朝夕可以摩挲,所以考订较精。节署四方文报具集,而一时名人诗文集也极齐全,子安据以成编,同时写有《订顾录》二卷,《陔南诗话》十卷,附《咄咄录》四卷,对于“时政得失,无不罗列”。
其间虽有传闻异词,大略可以根据,只是采诗不无繁杂,难免有玉石杂糅之感。他的《陔南山馆诗话》、《故我论诗录》、《论诗琐录》、《碧花凝唾集》,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写的。
王雁汀因督兵防御入陕的太平军有功,擢任”四川总督”,自然便携带了这位年侄同住。子安从陕到川,俑书为活者十余年,最后主讲成都“芙蓉书院”,那时已是四十以外的人了。
正值太平军席卷东南,浙闽都在军事行动中,相距既远,音书不通,他悬挂家中老幼,生死皆疑。不久他的三弟子寿殉了难,接着他父亲也因病下世。道途梗阻,欲归无路,而川匪蠢动,焚掠惨酷。子安资斧行装,一时俱尽。他挟着残余书卷,携了稚妾,租住一条船上,侦东伺西,仓皇避难。这个时期该是子安最狼狈支离的时候了,他写成了《蹇蹇录》、《惩恶录》、《幕录》、《巴山晓音录》、《铜仙残泪》等卷。谢媚如说他:
诗史一笔兼,孤愤固无两。扁舟养羁魂,乱离忆畴曩。匪惟大事记,变风此遗响……幽乐兼家园,千夫气不如。乱离垂死地,功罪敢言书。
都是为此而发。又说:
加愤廉耻之不立,赏刑之不平,吏治之坏,而兵食战守之无可恃也,出其闻见,指陈利弊,慎择而谨发之……复依准邸报(朝廷官报),博考名臣韦奏,通人诗文,相辅而行……盖时务之蓍龟,功罪之金鉴,春秋之义,变风变雅之旨也,后世必有取焉。
但子安这许多名世之作,却不甚传,而独传《花月痕》的小说,这岂是子安所料得到的?
子安回到他的家乡后,丧乱之余,更是感到寂寞无所向。同时,米盐琐碎,百忧劳心,他本来是生性疏直不龌龊的,在“厘毫压倒英雄汉”的自然定律下,也不免“叩门请乞,苟求一饱”。
经此生活折磨之后,又不免发生严重的自卑感,据说“既数与世龃龉,乃挈方为圆,见俗客亦谬为恭敬,周旋惟恐不当”。但积习难忘,“其人方出户,君或讥诮随之”,“家无隔宿粮,如得钱,辄复置酒欢会,与穷交数辈,扺掌高论”了。
子安是个高个子,又黑又肥,目光如电,声如洪钟,喜笑谐谑,谁也说他不过;遇到他素所心折的人,便把自己所著各书,拿出来相与质证,或能指出其中不妥当处,他敬听唯唯,当晚便在灯下点窜删改,不如意处,既全篇弃去亦所不顾,“知人善下,精进不吝”!
在家时,稍有闲暇,便既从事整理著作,早抄晚写,终日汲汲。因此一年之中,病了好几次,他母亲又恰在困苦贫穷时期死去。遭此大故,弄得他形神益见支离,便在母丧中间,他也一病不起,死时才五十六岁。
谢枚如为他作墓志,铭曰:
有美一人黔而丰,腰脚不健精神充。胸有炉锤笔有风,百炼之气贯当中。蚩蚩者婆醉者翁,秃乌狡兔争西东。傍立侧睨让乃公,笑骂非谩拜非恭。大声疾呼亶不充,著书百卷完天功!
《花月痕》小说,在子安未死前,是没有付印的。子安死后,谢枚如对子安二弟子愉说:“《花月痕》虽小说,毕竟是才人吐属,其中诗文词曲歌赋,无一不备,市伧大腹贾,未必能解;若载往京华,悬之五都之市,落拓京员,需次穷宦,既无力看花,又无量饮酒,昏沉欲死,一见此书,必将破费炭敬别敬之余曩,乱掷金钱,负之而去;于是捆载而归,为子安刻他书,岂不妙哉?”
子愉颇以为然,却犹豫未行,他妹婿林小彦把他卖给涵文堂书商,得了四百元。东门外同族大又翻印来卖,也颇获利市,所以有镂版,铜字,石印三种不同的版本,皆子安生前所不及见。一般人读《花月痕》,但觉笔墨凄婉沉哀,惊才绝艳,哪知他:
有泪无地洒,都付管城子;
醇酒与妇人,末路乃如此。
独报一片心,不生亦不死?
——谢枚如《题<花月痕>诗》
子安尚有《蓝字书塾笔记》、《榕阴杂掇》、《湖坝闲话》、《彤史拾遗》诸作,都没有刊行。闽人丁威起(震)有他的手录本,抗战前曾登载上海某杂志,对粤事缘起、金田起事、紫荆屯兵,以及永安、桂林、金州、金陵、福建诸战役、蜀事始末,洋洋十一巨篇,论断平允,实为咸、同之交的珍贵史料,可惜没有剪存,如今已不易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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