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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仰望明月,我在仰望什么

当我在仰望明月,我在仰望什么

作者: 野驹 | 来源:发表于2018-09-24 21:34 被阅读0次

    要站在多高的山丘上,无言地仰望,才能看清月球上并无嫦娥和吴刚,只有流沙般的废墟和随意的凹塘沟壑,那里面不会积下雨水,自然更没有冻结和复苏,只有枯燥的两个字:永恒。

    站在二楼阳台的东南角上,顺着奶奶家沾湿露水、隐现波光的红瓦片望去,那一轮似黄似白的影像,在万家灯火之上,在无垠苍穹之中,散发出醒目的澄明。在宇宙中,它是一个虚幻的存在,其他星球漠然视之,唯有地球上蝼蚁般的高等生物将之视为图腾,神话之,演绎之,浸淫之,将一股浓烈的情感穿透38万公里的距离,递送到秘境。

    过去,我们谈论它很多。那时候屋后的小河水流充沛,像一个花季少女,顶着月光,展现出她青春丰满的身躯,在两岸茂密的芦苇簇拥下,踩着轻巧的步子走向远方。而我的父辈和祖父辈,他们在中秋之夜,蚊虫觅食的网链已经稀疏,摇着蒲扇,提着板凳,踱着步子,在石桥上寻一处平整的空地,背着河流,面向明月,剥食着从地里刚刚挖出的花生和从河里捞上来的菱角,唠叨着秋季该聊的话题,关于庄稼的茁壮成长,关于油盐酱醋和鸡毛蒜皮,关于年岁的叠加,关于遥远的神话。出于对神秘的好奇,他们聊到兴起,往往也会指着月亮发出千古之问,“你说这月亮要挂到什么时候,烧洋油还是什么,这么亮”“嫦娥是不是喜欢住阴面,不然为什么从来看不见,她不怕冷吗”“我们看着月亮,月亮上面会不会也有人盯着我们,他们是不是躲在坑后面”。

    这些看似无聊的话题,却夹带着对于现实生活的关照,农民在茶余饭后还关心起千万里之外与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是苦中作乐呢,还是本来并不觉得苦。当然这个问题是现在的我才会考虑,在那时,我还是个不问明月几时有的孩童,在桥上绕着大人们的腿来回跑,他们的腿如此粗壮有力,像一根根石墩子扎在了桥上,但他们的怀里又是如此的柔软温暖,跑累了,喘气了,扑在里面歇息。大人们见我们撒野胡闹,并不生气厌烦,要是闷声闷气反倒愁得慌。我的奶奶像是唱样板戏一样,把她年轻时候与日本鬼子英勇搏斗的场景活灵活现地娓娓道来,日本鬼子后面追,她在前面跑,扑通一声钻进河里,子弹嗖嗖地在耳朵旁擦过去,日本鬼子还在岸上骂骂咧咧。众人哈哈大笑着,人年轻的时候,谁没有点英雄事迹,不然老了靠什么过活。

    父亲倒是讲起另外的事。他说小的时候,月饼是中秋的稀罕物。我的爷爷买来给领导送礼,怕我父亲他们几个偷吃,便吊在了房梁上。怎知,父亲身子瘦胆子肥,将月饼偷了下来,想吃又投鼠忌器,就把外面包的面皮给吃了,只剩下了一块薄薄的五仁馅儿,放回原处。爷爷知道后,又气又乐,既对孩子的调皮很气恼,又对孩子起码守住了底线觉得很可爱。这月饼无疑没办法送礼了,只好自家吃了,父亲他们幸灾乐祸,早知道直接连皮带馅儿全吃了,白流了那么多口水。

    爷爷去世的很早了,我只记得他烧的通红的骸骨,对他的性格脾气一无所知,只能从奶奶和父亲那里的一言半语中知道零星半点,拼凑成一个心目中的形象,想着那是我从血脉深处流淌的根源。父亲从爷爷那里接过衣钵,做了乡村教师,但放学回来,还要换掉白衬衣和西裤,穿上农装,趁着夕阳余晖钻进地里,一抬头已是皓月当空。月光下,阡陌小道泛着森白色,在辽阔的乡野间画着标记,我循着它到了自家田里,一大片棉花煞白煞白的。一声呐喊,父亲和母亲像是地鼠一样,从白色海洋里冒出头来,在我的再三催促下,才与我一道回家。我只知道,做作业是一天最麻烦的事了,却不能理解父母亲为何每天都要在田里赖到天黑。待我稍微有些自我意识的时候,从“要我学”转变到“我要学”,明白了老师布置的作业只是一个阶段性的任务,而学习势必是一个从出生到死亡都贯穿其中的事情。同样,农活是一条永远望不到尽头的道路,每天都往前多赶一点,才不至于被时令和节气倒逼着走,掌握了农事的主动权才能有最好的收成。

    一年忙到差不多的时候,父母亲在闲聊中议论起以前为何种那些不值钱的庄稼,费劲还不挣钱,为什么没有经济头脑。以前认为是他们笨,后来我琢磨他们闷着头种那些并不经济的经济作物,并不是一个经济问题。他们吃着地里的粮食,从无知儿童成长为壮汉悍妇,看着每一粒粮食是如何播种收割,听到老人们是如何探讨做好田间管理,他们觉得这块地传到自己手中,大概也应该用父辈的方法种父辈的作物,他们相信自家的稻米要比别人家的香,就像相信自己看到的月亮总要比外国人看到的圆。即便有人在外面听到什么风声,在地头上改旗易帜了,大部分人第一反应还是不屑一顾,觉得那只是投机取巧。只有等到这种投机取巧连续多年地展现出它的优势和先进,这些农民才面面相觑、旁敲侧击,跟着走了新路。在人类踏足月球之前,谁又彻底幻灭对月球的神话,谁还能想到去征服它、去利用它。即便今日,中秋之夜,老家依旧炮声隆隆,家家户户向不知名的神秘行供奉之礼,在保持自古有之的仪式感这下,是朴实的敬畏和温顺。

    奶奶烧六七的那天,夜凉如水,和尚的经文和木鱼声接续成最充盈的伴奏,我抬头望到横斜的晾衣绳上已经挂上欲滴的露水,月色正浓,奶奶的房屋黑黢黢的,在晾衣绳和墙之间竟然拉起了蛛网,和她有关的一切已经被无情地查封,渗漏着惨淡的色彩。再也听不到她讲英雄的故事,那条石桥之上无论是普通的夏夜还是众人期许的中秋之夜,已经无人乘凉,那些扎实的腿,已经横进了这片被他们反复耕作的土地里。我瞪大眼睛,想要将月球上的坑坑洼洼看透,想要从不规则中找到规则,想要从一条条波痕中按图索骥,找到一丝丝人为的痕迹。天堂太大太遥远,无形无色无味,只有月亮看得见,只能设想奶奶乘风去了月球,她向来喜欢暖阳,应该和嫦娥处不到一块去。中秋之夜,大概是月球一年中最暖和的时候,抬头望月,既希望通过它,寄出跨越千万江河的思绪,又希冀那些逝去的亲人就在月亮之上,只不过路途遥远,光线也是奔波辛苦,不能看的真切。

    月依旧饱满鲜亮如初,不曾枯瘦半点,月下的河流却细成了一条大地的泪痕。我站在距离它最近的码头,河面竟不再光亮如镜,浑浊得倒映不出月亮的斑驳,只是一个稀里糊涂的白色光团。以前,河很大,我很小,光是靠近它便能因为窒息的恐惧而退到岸上。现在,河很小,我很大,仿佛一伸手便成掐住她的脖子,让她窒息。我沿着河走了很远,河床在抬高,岸上的泥沙不停地奔流其中。大地也低洼了一层似的,那些土丘的高峰被风一层层削掉,被雨水一层层剥掉,但还不太明显。我恍然明白了,为什么母爱如河,父爱如山,河向来是包容的,逆来顺受都可以,而山向来是站立着的,留一片阴凉给别人,顶着风雨给自己。岁月无法逆流,就像河流无法扩张,时光无法处处刻骨铭心,就像山丘无法在顶峰层层积累。

    于是,我再一次站上二楼阳台,环视月光笼罩下的一切,那些远处的不知名的地方,那些近处的灯火和屋脊,还有眼前的瓦片和红墙,它们彼此交融,互相契合,在遥远的38万公里之外,它们并无区别,都剥离了味道和形状,剩下一个斑点,就像被拍死在墙上的蚊虫那样不足为惜。我仰望着明月,明月那头有一个胡思乱想的自己,在仰望着我,他大概比我看得更远些,不仅仅看得到蓝色的地球,还有其他或是冷若冰霜、或是炽热如火的星球,如果声音能够和光线一样飞快和有力,我一定能听到他对我说:“除了230万,还有13亿,还有74亿,还有那些灿烂星云的花花世界,而你只有你自己,只值得照着自己的方式去体会每一分每一秒,用时间的每一横,标记浩渺宇宙空间的每一竖,编织好生命尽头的裹尸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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