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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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郭近黄昏。
街上行人寥寥,挑夫们仍聚在街角,赤膊在夕阳里泛着一层红。西边的店铺亮起了灯,昏黄的光穿梭在来往的人影间,热腾腾的菜香随着一股热闹的白烟奔出门外,刹那间被夜色吞没。
星火闪烁。满城的灯光,犹如天上星火。
陈飞有些困惑的看着这个小城,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嘴里不由得一阵苦涩。物是人非想必说的就是这个光景。他有些自嘲的摇了摇头,看向身后的男子。
“林先生,就是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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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豆孤烛。
祥富客栈的房间都差不多,即使号称天字号的东厢房也不过是一张床,一张桌,无非是多了一个小厅,被子新些,墙上挂着不知名的旧画。
陈飞没有关窗,任由夜风将烛火吹拂的将息将灭。看着窗外的灯火,心头浮起的莫名感触让他有些不能释怀,小二还没有送酒菜过来,这样的时候,应该有一杯酒的。
他回头看着正在桌上整理物什的林青,眼中闪过一丝愧意,正想说什么,门外传来小二的声音。
酒菜齐备。
酒暖菜香。小地方原本没有什么拿手菜,无非是清泉酿酒,菜蔬新鲜,店家却也尽力花了心思,菜的搭配别具一格。
陈飞吃的沉重。
这些个菜色,虽然说不上出色,却也都是店家花了银子,从大地方请了老厨子精心烧制。在这小城,也算是独一家。
“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吧。”林青看着面前这个汉子,也颇有些食不知味,只是该吃的还是要吃,该做的还是要做。“其实不必住这么好的地方,横竖要待上几天,不如明天找家便宜的客店。”
闻言,陈飞走神的竹筷仿佛被烫了一下。扒下一口饭,他有些冷然的说道:“只是一天罢了,林先生吃不穷我这粗人。”
“……”林青微笑着,他也是一个爽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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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有些大。灯火渐息。
三更天。
陈飞看着西边,黑糊糊的夜色有些黏稠。房里的烛火早就息了。就着上弦月色,他沉默的看着西边。
“去看看吧,”林青朝着陈飞轻声说道:“谁都不会知道。”
沉默的摇头。陈飞知道林青看不见他的动作,不曾习武的人是不会看到他此时的表情和动作。于是在沉默了一阵后,他低沉的开口道:“我答应过先生,既然先生没有睡意,那我现在就说给先生听吧。”
“没关系的,”林青的声音透着一股平和的气息,“只是陈兄真的不去看看么?过了今夜……还不知什么时候,陈兄才会回来。”
陈飞没有听到一般,整个人融在寂静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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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
小贩沿街叫卖的声音竟是比更夫更准时。
陈飞的灰色衣衫早早的就在一个路口伫立。林青却在旁边的摊贩处吃着新鲜的烧饼就米汤。
早起的妇人们挽了竹篮,说笑结群,熟练的翻检着早上的菜色。有家世稍好的,遣了婢女去与菜贩说价,三两个的便往胭脂铺里去了。
城小,菜贩与这些煮妇们早就熟识,一边招呼一边麻利的抓菜算钱,顺带让身边的半大孩子也学着这小本生意。着实热闹。
陈飞的眼默默的扫过身边的妇人们,紧闭的嘴角有些焦虑。
林青吃完了烧饼,起身走到陈飞身边,见了他那神色,也不好开口。只得在附近摊子看些小孩子玩的面人。看着看着,林青取过随身的布包,纸、笔,借了不知谁家的土墙,竟是简单的摆了一个画摊。
生人面孔总是最容易吸引孩子们的注意,不多一会,林青的画摊前已经围了不少小孩。嘻嘻哈哈的童言稚语随着林青掏出一本画册神奇的统一成了“啊!!”、“好大的蟋蟀!”、“这是城头郭家的老牛……”
陈飞的眼光不由自主的被这群叫嚷着的孩子吸引了去。忽然,他整个人被冻住了一般的凝固!
良久,他的嘴里吐出两个字:“湘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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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林青的身边便围绕了好大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的指着画册上那些猫、狗、树、花。
当林青看到陈飞在转角处脸色泛白的呆立,心下有了隐约的揣测,顺着目光,他看到一名梳着羊角小辫的女童正津津有味的翻看画册。那是—名娇俏的女童,眉眼里有着倔强的神色,约莫八九岁大。
此时日已高起,大部分菜贩挑担里的菜都转到一个个或朴素或精致的篮子里,买了一天所需的菜色,早起的妇人们大多便准备回家,唤着自己娃儿的名字,只听得一阵胡乱的应答声,于是不少妇人寻着自家顽皮的孩儿来到林青的摊前,孩子们见猎心喜,便拖延着不肯走,大人有些便顺势拉起了家常,有些揪着小孩儿的耳朵骂将起来,画摊四周渐渐熙攘。
陈飞的脸色,更加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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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妇人带着自家的仆从,婷婷袅袅的来到那女童身边。恬淡的笑容浮在精致的脸庞上,有一股从容的静谧。发髻边的配饰是一枚简单的镂空金花镶嵌珍珠,不大不小,衬托着她乌黑的青丝和白净的肤色。月白色的衣饰,绣着应景的花样,和女童淡粉的衣裳相映成辉。
林青只看了陈飞一眼。他有些不忍看见陈飞眼中的痛楚。这一刻,这里是一座空无的城。少年的誓约禁锢着的那个灵魂,得到了释放,却,让人觉得如此悲伤。熙熙攘攘的声音如波浪不真实的翻涌,细碎的语声打湿了林青的眼角,也打碎了陈飞的心。
此刻,陈飞已经他的少年空城归还了么?归还给当初缔结承诺的那两名天真恋人。或是,此刻,陈飞的心,已经成为了一座空城?不再有任何人等待的故乡,不再有任何值得依恋的归宿。他的心是空了的城,从此,无所谓何去何从?
林青细细的打量那妇人。正领着女童向桂花糕走去,低低细细的声音被周围的声浪淹没。女童雀跃的说着什么,想必是缠着母亲想得到桂花糕之外的零食。这是母女间的交换。
能顺势妥协,这是母亲们的聪慧。
林青目送那名妇人渐行渐远。默然的收起了画册等杂物。周围的小孩子知道他要收摊,爆发出一阵不满的叫嚷,奈何母亲们已等了不少时候,一个个的噘着小嘴各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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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就这么走了么?”林青平静问陈飞。
陈飞冷漠的脸上,有着难以压抑的痛苦:“她过的很好,这就够了。”
“不去看看她?”
“若她还惦记我,在她心里,我仍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陈飞木纳的说道,顿了顿,又道:“我宁愿她永远都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而不是,现在的这个浑球!”
“再多看两眼吧,陈兄。”林青低眉。
但陈飞却不肯再看了。妇人远去的方向,不是以前熟悉的那条小径。物是人非事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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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谢谢。”陈飞说道,两人已在出城的路上。
“她并没有辜负陈兄。”林青静静的说道。那女童约莫八九岁年纪。陈飞离开这里,已近二十年,那么,她遵守了十年之约。
“先生以为只有自己才是聪明人么?”陈飞压抑的声音里有着过度克制的情绪。
林青无言。他知道遗恨对一个人的伤害有多深。而于他这个画匠,能做的,无非也就是画一卷记忆,让陈飞带走。带去漠漠北方。带去,即将奔赴的战场。
“陈兄,不若,多住两天。”林青看着陈飞,说道:“两天,在下便可将画交给陈兄。”
陈飞回头,望向城镇的方向。黯然的摇了摇头。许是长年从军的缘故,他站的如旗杆一样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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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飞带着画离开,是两天后的事。他终究不肯再回去看看。于是两人在附近的农家住了两天。
林青知道,陈飞这样的人,有太多太多。连年战事,多少春闱梦里人违背了当年的承诺,远走他乡,埋骨异地。那些少年缔结的约定,雨洗风吹散。
林青能为陈飞画的,无非是一座空寂的城。月亮照见的城边,送行的女子背光的身影。
至于那容颜,早已深深的刻在陈飞的心里,无需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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