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意大利到奥地利,也就是从南欧进入了中欧。
意大利当然很有看头,但家业太老,角落太多,管家们已经不怎么上心了。奥地利则不同,处处干净精致。同样一座小城,在意大利,必定是懒洋洋地展示年岁,让游人们来轻步踩踏、声声惊叹;在奥地利,则一定把头面收拾得齐整光鲜,着意于今天,着意于眼前。
奥地利的首都维也纳,并不古老却很有文化。一百多年前已经有旅行家做出评语:“在维也纳,抬头低头都是文化。”我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是褒是贬,但好像是明褒实贬。因为一切展示性的文化堆积得过于密集,实在让人劳累。接下去的一个评语倒是明贬实褒:“住在维也纳,天天想离开却很难离开。”这句评语的最佳例证是贝多芬,他在一城之内居然搬了八十多次家,八十多次都没有离开,可见维也纳也真有一些魔力。
时至今日,太重的文化负担使它陷入太多程式化的纪念聚集,因此显得沉闷而困倦。中国人刚刚开始热衷的“金色大厅音乐会”之类,也已开始失去生命力。奥地利人明白这一点,因此早已开始了对维也纳的背叛。
奥地利的当代风采,在维也纳之外。应该走远一点去寻找,走到那些山区农村,走到因斯布鲁克到萨尔茨堡、林茨的山路间。寻找时,有小路应该尽量走小路,能停下逗留一会儿当然更好。
二
奥地利的山区使我疑惑起来:自己究竟是喜欢山,还是喜欢水?
这里所说的“喜欢”,不是指偶尔游观,而是指长期居息。无论是临水还是倚山,都会有一些不方便,甚至还会引来一些大灾难,但相比之下,山间的麻烦更多。从外面看是好好一座山,住到了它的岙窝里很快就会感到闭塞、坎坷、芜杂,这种生态图像与水边正恰相反。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以前对居息环境的梦想,也大多与水有关。
但是,眼前的奥地利,却让我惊讶不已。
首先是图像的净化。满山满坡都是地毯般的绒草,或者是一片片整齐的森林,色调和谐统一,单纯明丽,把种种芜杂都抹去了。这也就抹去了山地对人们的心理堵塞,留下了开阔气韵。海边的优势,也不过如此吧?但它又比海边宁静和安全。
其次是人迹的收敛。整治草地和森林的当然是人力,但人的痕迹却完全隐潜,只让自然力全姿全态地出台。所有的农舍,不是原木色,就是灰褐色,或是深黑色,不再有别的色彩。在形态上也追求原生态,再好的建筑看上去也像是山民的板屋和茅寮,绝不会炫华斗奇,甘愿被自然掩埋。这种情景与中国农村大异其趣。中国民众总是企图在大地上留下强烈的人为印迹,贫困时涂画一些标语口号,富裕时搭建出艳俗的房舍。奥地利告诉我们,人类只有收敛自我,才能享受最完美的自然。
在奥地利的山区农村,看不到那些自以为热爱自然、却又在损害自然的别墅和度假村。很多城里人不知道,当他们“回归自然”的时候,实际上蚕食了山区农村的美学生态。奥地利的山区农村中一定也有很多城里人居住,他们显然谦逊得多,要回归自然首先把自己“回归”了,回归成一个散淡的村野之人,如雨入湖,不分彼此。
三
在奥地利,想起了中国古代的山水哲学。
孔子对于山水,并无厚此薄彼,说过八个字:“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这里的“乐”字,古代读“要”,一个已经死了的读音。但是我觉得这八个字很有现代美学价值,应该活下去。
海洋文明和大河文明视野开阔、通达远近、崇尚流变,这一点,早已被历史证明。由这样的文明产生的机敏、应时、锐进、开通等等品质也就是所谓“智”;与此相对比,山地文明则会以敦厚淳朴、安然自足、万古不移的形态给我们带来定力,这就是所谓“仁”。
其实,整个人生,也就是平衡于山、水之间。
水边给人喜悦,山地给人安慰。
水边让我们感知世界无常,山地让我们领悟天地恒昌。
水边让我们享受脱离长辈怀抱的远行刺激,山地让我们体验回归祖先居所的悠悠厚味。
水边的哲学是不舍昼夜,山地的哲学是不知日月。
正因为如此,我想,一个人年轻时可以观海弄潮、择流而居,到了老年,则不妨在山地落脚。
四
此刻我正站在因斯布鲁克的山间小镇塞费尔德(Seefeld)的路口,打量着迷人的山居生态。
那些农舍门前全是鲜花,门口坐着一堆堆红脸白须、衣着入时的老人。他们无所事事,却无落寞表情,不像在思考什么,也不东张西望。与我们目光相遇,便展开一脸微笑,又不期待你有太多的回应。
也有不少中年人和青年人在居住。我左边这家,妻子刚刚开了一辆白色的小车进来,丈夫又骑着摩托出去了。但他们的小车和摩托都掩藏在屋后,不是怕失窃,倒是怕这种现代化的物件窃走浑厚风光。妻子乐呵呵地在屋前劈柴,新劈的木柴已经垒成一堵漂亮的矮墙。
现在是八月,山风已呼呼作响。可以想见,冬季在这里会很寒冷。这些木柴那时将在烟筒里变作白云,从屋顶飘出。积雪的大山会以一种安静的银白来迎接这种飘动的银白,然后两种银白在半空中相融相依。
突然有几个彩色的飞点划破这两种银白,那是人们在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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