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够清晰地记得你眼角的每一片皱纹,还可以记得你粗糙手掌上那一片老茧的厚度,你在2015年的寒冷冬日中逝去,而我在2017年秋季深深地想念你。你是我坚不可摧的一座城池,为了守护尚未长大的我,一步步老去,直到死去。
六七十年代的农村,贫穷是最可怕也是最普遍的现象,十三四岁你背上沉甸甸的担子起早贪黑地干活,小小年纪的你过着每天被批斗的日子,没有一双看得下去的鞋子,你说啊,那时候你最期待的是一碗多一点米饭的米菜羹,你希望每天能够多挖到一些野菜填饱这个十二口人大家庭的肚子,生活无尽的折磨下,你从来没有在家里安静绣过花,而是奔波在山间田里。你和大多数农村女人不一样,在父母婚姻的安排下,你选择了挣扎,可是你的出逃计划实施到了一半,你就被我的大舅公拎回了家,结局还是一样,你迫于无奈最后嫁给了我的爷爷,最后我们有了相遇。
你还是疲于奔命,大家都放弃了的贫瘠黄土地,你却埋头苦干,人力一点一点地把土翻好,悉心照料,两大卡车的马铃薯收获让整个寨子的人佩服。别人一天一挑的干柴,你却卖命地弄了两挑,几百里的山路啊留下了你的脚印,你干活的劲儿成了全寨的模范。那时候的你,还是没有被命运打倒,热衷于奋斗,不甘心落于人后,我现在的样子像极了那时候的你。
爷爷有腿疾,养家糊口的担子残忍落在你一个女人的肩膀上,一家五口人等着吃饭,你任劳任怨,每天背着我的父亲跟着集体下地挣工分,夜里回家照顾我年幼的小姑。无论生活如何压迫你,你没有流过眼泪,你用尽力量去反抗那个残酷的年代。后来啊,分到了土地,为了供三个孩子读书,你往家里边儿添了好几头猪,更加拼命地劳作,或许你常年不退的老茧就是那个时候种下的吧。你给我说这些关于你的故事的时候,我好心疼你。
1997年的秋天,我们终于见面了,听妈妈说,我的降临让你开心的得杀掉了家里边留着过年的肥猪,那个年代的农村啊,这真是奢侈的一件事,可见你是多爱我。
和多数的农村家庭一样,父母为了一个家庭的生计远赴江浙一带打工,把我留给了你。锅里依稀可见的肉最后总是会出现在我的碗里,你从来不会委屈了我,儿童节给我买最漂亮的公主裙,每天早早起床给我做早餐,手把手地教我做菜洗衣服,你没有惯坏我,而是让我坚强得像芦苇一样活着,你也从不辜负我,别人家孩子有的东西我全都有,甚至更多,你给我的,不只是爱,还有满怀的希望,还有坚强的意志。你把力所能及的好都给了我,你只有破洞的解放鞋,只有不变的布依族衣装,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那么拼命那么奋斗,而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的眼疾越发严重,我一点点看着你原本黑溜溜的长发变白,一点点脱落。2008年,撼动我的不只是地震突然袭击了这片土地,让我记忆犹深的,是你病倒了,父母不在家里,我扶着你一步步走到了镇里医院检查,我们都认为只是小打小闹的病痛,医生说事态严重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天都黑了。在伯父的帮助下,我们辗转到了县医院,你在病床上的每一次呻吟都会让我落泪,我看清了,你发白的唇,你满脸的痛苦,你抽搐的表情。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我记得,我紧抓着你的手,在医院哭得不成样子,那阵势吓坏了旁边的医生和亲戚,那是他们不理解,我和你之间的感情有多厚重。万幸的是,你还留在我身边。
2010年的8月,那个雨天,你去地里弄农活,挑了好大一担子的猪食,看不清路的你跌进了小水沟,你回到家我只看到满身是脏泥的你,我给你拿了衣服换洗,你怕我担心什么也没有说,可从那以后你的腰总是会钻心地发痛。有阳光的日子,我们会在院子里晒太阳,你给我讲你的故事,我会给你弄一盆热水,给你洗一下你那稀疏的头发,你说,过去的日子好忙好忙,没有时间打理自己的头发,每次闻着洗发水的香味还有享受我给你揉头发时的力度,你都觉得自己好幸福。常年过度的田间劳作,让你的指甲又厚又硬,肉里嵌着好些泥土,你还是学不会使用指甲刀,每次给你剪指甲,看到你的状况,我都心痛得快要哭出来。
我们有着好多好多的约定,你说一定要活到我考大学的时候,要看到我结婚,我说好一定带你到遥远的三亚看不一样的风景,你是我路上的指明灯,你想去的方向都散发着希望的光。2015年的春天,你不慎淋了一场雨,身体本就开始不好的你病倒了,又是到了县医院,正在读高二的我一到放假就奔去医院看你,给你买好多水果,那时候的你,开心得不像话,看着你病情一步步好转,我们都放松了心里绷紧的弦。出院回家以后的你,依旧停不下来,你说,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啊,一停下来就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所以你选择了忙碌,我们都了解你的脾性,就随你去了。
七月,天气转凉,老年人受不住气候的突然变化,你又病倒了,这一次,你长卧病床,从我开学到放假,你的病情一步步恶化,生活开始不能自理,每次喂你进食给你打扫呕吐物,你都会破口大骂,你说你宁愿早早死去,我每天都在哭,我说我不会嫌弃你,有时候大半夜听到你痛得呻吟到半夜,生理钟完全错乱的我还会发脾气,但是又忍不住去给你揉一揉你的肌肉让你好受一点。那天,你精神很好,你说你要把家里面的每个角落都再仔仔细细看一遍,你说,我们再洗一次头吧,你躺在床上对我微笑,把说了无数次的老故事又说了一遍。凌晨,我实在太困就上楼休息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弟弟哭着冲上楼说你走了,冲下楼平静地看着你,竟然出奇地没有流泪,情至最深处就是看到美好的事情离去也流不出眼泪。
下葬的前一晚,我跪在灵堂前,白色的纱帐摆满了四周,我在你的棺木旁哭得让人不能理解,可能是我哭得太激烈,旁人也落下了大滴大滴的眼泪,后来我被父母拉走了,后来我再也没看见过你。我给你写过很多很多的信,我说,天堂是亮敞的,你不要怕黑,那里没有痛苦,会有天使做你的眼睛,我会爱你会想你。
你是我最亲爱的奶奶,我心中屹立不倒的一座城池,刚刚梦见你,哭着醒来,然后写下了你,只想给你说,我真的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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