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几多弯

作者: ad92ecb58df6 | 来源:发表于2018-08-19 15:52 被阅读2次

    流水几多弯

    文/老庄友华

    有报道说:太空人离开地球的时间久了,往往会焦灼易怒或冷漠疑虑。科学家称之为人类探索宇宙带来的新疾病,叫作“地球思乡病”。

    人们总爱思乡,总爱怀旧。人类为什么需要沉湎于回忆?

    常常想起那一条浸透童年、粘满记忆的小河……不思量,自难忘。

    水从山里来。

    涧流哗哗响着,穿过荒坡断岩、草丛灌木、九曲一十八拐。小溪来到小城西边的象山山麓,连续遭遇到四股山泉。溪水接纳了泉水的丰沛水量加丰富传说,便流成了一条像模像样的小河。

    小河流水有模有样的先向南、再向东、然后向北,一路紧紧依傍着小城业已残断的城墙,好像很愿意展示自己昔日的护城河风采。河水绕城大半圈以后,终于在古镇的东北角,和来自西北大山里的浏河拥抱结合……

    这一河弯弯的流水,自古以来就哺育着、也拱卫过这座小小的县城。

    小时候,大家都叫这条河为“竹皮河”。

    成年以后,却看到它的官方称谓是“竹碧河”。为此,曾经心生诧异:是我们原先的理解出了错,还是后来出了高人,作过自以为是的修饰?

    现在的小城,已然一座进入躁动期的新兴城市,浑身上下都烙满了现代人自以为是的自信或曰张狂,早就不复从前了。

    从前,小河两岸都自自然然的。

    城墙对河的黄土岸上,花草、灌木与竹丛,还在野蛮的生长。这里一颗、那里几颗大树,依然孤傲的挺立……远处,有大片的菜地与荒野。更远处,还有三面环城的连绵山影。

    城墙里面只有一条商街,几栋不过三层的楼房。还有几条自然弯曲、通往城外的小街。小街的拱形路面,铺设着杂乱的毛石,只有街心拼接着齐整的青石条,凸起如一条平整、细长的田埂。街道两旁,挤挤挨挨着黑瓦白墙、或木板墙的民居,也夹杂几间店铺作坊。小街出了城门,自然就延伸到小河对岸。这时,河上便架起一座桥。这些青石桥,都一样的古老古朴,一样有文雅的名称,一样有轻盈如流水的弧线。

    那时候,竹碧河水清亮纯净,完全是山泉的本色。河中水深处,俨然止水静潭,一派碧森森的幽深神秘。河上几段浅滩,水流匆匆,水面微波粼粼。阳光澈底处,水草卵石间,有小鱼轻盈的往来嬉戏。总有三五成群的孩子,在浅滩上聚集玩闹。间或有人抓到一只河蝦,即时就嘻嘻哈哈的上演一出活剥生吞剧。

    从前,小河是一条名至实归的母亲河。

    那些年,镇上居民的吃喝、洗涤以至浇灌菜地等,全都依赖这一河流水。但小镇人对这母亲河,或许就像对空气一样的习以为常,并没有意识到它有什么特别之处。人们不会祸害它,但也没想到、或者也还用不着保护它。唯有小镇人对河水那份至纯至深的亲切与依恋,乃是出乎天性、深入骨髓的。

    每年夏天,镇上几乎都会流传一些河里淹死人的消息。可是,人们对游泳依旧热情不减、趋之若鹜。满河里经常还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镇上的孩子,更是常常赖在河里,泡过一个个夏天,一个个夏天的傍晚。

    河上有一道拦水坝。坝上泻下几匹瀑布,瀑布里有个隐秘的小天地。这里屏蔽了炎炎夏日,滚滚红尘,只剩下轰隆隆的水声,白晃晃的水濂,腾起的水雾夹着飞溅的碎玉乱珠。这小小的水帘洞十分诱人,只是钻进去的时候,头顶的瀑布蛮沉重,脚下的岩石好滑溜,很有几分惊险。

    更惊险更刺激的还是跳水。青石桥是魅力十足的天然跳台,大人与孩子,好像都在较劲比赛一般,一次又一次的,从河中抠住桥墩的石缝往上爬。爬到中途或者桥面,随心恣意就尖叫着跳下水去,激起来一朵晶莹的水花,轰隆一声冲天而起。胆大艺高的,要一直爬到最高处的桥栏顶上,才肯跳下去,有的还要做张做势的飞身栽下去。

    河水因为来自山泉,就是在夏天中午,也依然冰凉沁人。人只要在水中泡一泡,就泡掉了浑身的酷暑汗渍疲累。许多孩子,常常一直泡到浑身哆嗦、嘴唇乌青加上大人的呼唤,仍要恋恋不舍的在河里多赖一赖。

    人之于水,确实有着一种特殊的亲切。

    这种亲切,应该既来自于人们现实生活的需要,又隐含着人类远古的遗传记忆。而中国式的爱水,似乎更多一份别样的情怀。我们的古人,就特别热衷于观察水、体会水,因此才流传下来“上善若水”、”从善如流”等许多感悟于水的人生智慧。

    水是一切生命之源。人的身体70%是水,几乎可以说就是水做的。有学者论证,人类祖先经历过漫长的河马海豹般的水中生活,而不是教科书所认定的那样,人是猴子变来的。

    此外,人类的发祥地都在大河流域,人类的聚居建城之处,经济文化发达之处,古今中外全都依傍着江河湖海。于是,嘉陵江汇入长江处,有了重庆,汉江汇入长江处,有了武汉,黄浦江汇入长江处,有了上海……

    那么,我们这座古镇兴建于斯,也应该不会是一个偶然,而是由山溪与山泉交汇于斯所规定、所决定的。一定有一个遥远的故事,那是围着兽皮刚刚走出洞穴的一个部落,或者逃荒避祸的一群难民,发现了、感悟到、惊异于此地绝妙的风景风水,于是驻足结庐,经过漫长反复的建设与毁灭,衰败与兴旺,才终于有了如此这般的今日小城。

    人之与水,从来就不能须臾分离。那些年,竹碧河不单是镇上居民离不开的生存资源,也是大家离不开的日常生活、交往聚会的重要平台。

    夏日夕阳红。

    河边红砂岩上,几个女人蹲着洗衣洗菜,嘻嘻哈哈里已经陶然忘我,也不顾背后衣裤间裸出来白花花的一片,棒棰翻飞,捣衣声便梆梆的在河岸上下翻飞。挑吃水的赤膊汉子,总要绕过洗衣女人朝上游走几步,扁担不离肩,一手把一只木桶朝河里只一挽,满满一担水就上了肩,接下来一溜碎步小跑,扁担随脚步颤悠,很有节奏很强健。母唤儿归,声调宏亮尾音悠长韵味十足。河中游泳的与岸边垂钓的,自能动静相宜,互不相扰,各安其乐。

    更有趣更热闹的还有打鱼。鱼划子是两个单体拼联的,正好一肩挑起。渔人将划子放到河面,站上去凌波飘动,双手操长长一根竹蒿,又撑船又击水。几只黑鹭鸶满河里扑扑腾腾,啄起一条条银亮的小鱼。渔人犹自不住地叭叭叭奋力击水,噢噢噢放声吆喝,搅得满河里沸沸扬扬,岸边与桥上的观众也沸沸扬扬。

    夏夜月光白。

    居民们出外乘凉,纷纷聚来河面的石桥上。银髯老翁备一壶酽茶,执一管竹身铜咀的烟袋,自在地仰靠在竹的、或帆布的躺椅里。胆大的汉子,索性光膀子摆平在桥栏的石板上。孩子们争抢竹床,叽叽喳喳不得消停。脑后挽髻的小脚老奶奶,多挨着竹床为孩子拍打蒲扇,边扇风边赶蚊子。

    乘凉的夜晚,人们似乎暂时忘却了生活的烦恼、工作的艰辛。在蒲扇与巴掌的交响中,旱烟与蚊香的熏陶下,街邻四坊、男女老少尽皆和和美美,悠然陶然。人们似乎没有听轰轰哗哗的流水,不用看密密灿灿的星汉,只在河风的清清爽爽中,聊千古不变千古常新的闲话,一任月儿西去、水风透凉……

    生活总在过去。

    一些地方,某种生活氛围,深入其中与远处观看,当时感受和以后回忆,往往是相去甚远的两码事。

    能够入诗入画的去处,不见得就宜居可留。许多文人墨客的理想讴歌,那些淳朴厚重的民风,田园牧歌的意境,还有乌托邦桃花源之类的梦想,虽然都很诱人,但实际上与封闭落后、贫穷愚昧,往往是相伴相随的。

    生活总会过去。

    人们能够留下的,惟有回忆,而且是过滤加工之后的记忆。

    人与动物与自然,一切都有记忆。一个汉字、一部史书、机械建筑田园等等,还有树木年轮、恐龙化石、平原高山大海等等,无不记忆着非常丰富的信息。

    古人常常感叹“物是人非”。

    现实世界却常常上演“人是物非”。

    这些年,小城变化来得太快、太突然。先是县城独立设市,才过几年,市县又合并升格成为地级市。工厂多了,居民多了,小镇不再安然于那份古老的淡泊宁静,于是就躁动就喧哗。混凝土马路匆匆伸展,混凝土楼房急急生长,小镇爆炸般膨胀开来,一不留神就已经变成了一座颇有规模的新城市。那些千百年不变的白墙黑瓦石板路,早已歪歪斜斜残残破破,被挤压在老城区几处不起眼的犄角旮旯里。

    城市在变,人们的思想行为、生活方式也都在变。生活在这样一个急剧变化的年代,我们幸耶不幸?

    近一阵子,总想着去竹碧河边走走,去看看现在的变化,找找过往的踪迹。一个星期天,终于亦骑亦推着一辆久违的自行车,独自作了沿河行。

    河道经过修整,加宽加深也取直了。岸边砌筑了挡土石墙,墙上有讲究的金属栅栏。栏边新栽不久的一排垂柳,枝叶翠绿。柳旁用水泥方砖铺成的沿河路,平坦笔直。路的外边,则挤满了这几年疯长起来的大小楼房。

    但变化最大的,还是河里的流水。千万年的水清如许,当真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河里没有了清清流水,盈盈游鱼。河边不见人,不见了居民与河水的亲近,不见了以往欢快热闹的洗衣、挑水、垂钓、游泳……

    山溪与山泉,应该都已经萎缩了。河水明显的窄了浅了,而且色泽灰暗,泛起油污泡沫,泛出腥臊气息。还有,河岸边挡土墙上伸出的许多粗大涵管,兀自不断的大肆倾泻污浊。显然,小河已经变成了这个城市的总下水道。从过去的生活源泉,到现在的排污泻秽,竹碧河的功用已然彻底颠覆!

    旧时的踪迹,只有几座石桥才刚刚修过,两座城门已更加残破。此外,就只剩下这一棵古老的皂角树了。

    以前曾听人说起,皂角树可以避邪,早先河边栽满了这种树——当然,前人也有可能只是为了方便摘取皂角、用来洗涤衣物……而今,满岸的皂角树,连同它们的功能,连同清澈的流水,已经一起消失了。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树苍老,一百多年了,兀自挺向河中,郁郁葱葱的遮半河阴凉。

    坐定在树下,听得见风过处、老树的沙沙低语……老树在絮叨什么?是在感叹小河的沧桑?在诉说这一河流淌了千万年的清澈,是怎样在最近这几年、十几年间完全消失的!

    古人说过“流水不腐”,古人唱过“不废江河万古流”。

    先人们做梦都预想不到,清清流水也有会腐、会废的这一天。如今,面对黯然失色的青山绿水,应当认错并且惭愧的,是古人还是我们?

    学者们警告:淡水匮乏,将会成为全球性的危机。我们是一个贫水的国度,人均水资源的占有量,只有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未来的缺水之患,可能将超过粮食与能源的匮乏。

    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这古已有之的铁律,小到一人一事,大到人与自然,都准确到严厉而冷酷。当然,社会需要发展,发展总是需要付出。我们现在失去的,可能有传统的精华,也会有因袭的负累。还有,人们对于失去,总有一种习惯性的痛苦,即使本该抛弃的包袱,背惯了一旦失去,常也空落落地怅然若失……

    然而,我们现在的很多失去,是不是已经太珍贵、太沉重,沉重到了发展成果已经不足抵消、不能弥补!而且,人类今非昔比,已经拥有了大规模改造、或者祸害自然的力量。确实需要想想:我们这代人要给后人、给未来留下些什么样的印记与记忆?

    这一条弯弯的小河,延绵几千里,延绵数万年。

    流水虽然柔弱,虽有曲折,但终归不可阻挡。竹碧河融汇浏河之后,就会告别小城,蜿蜒向东,汇入汉江长江,穿越田野城镇,经历九曲一十八拐,去完成它的生命、它的历史。

    水向大海去。

    本文系【张乃斌旧作新编】,原载《作家林》杂志1990年第4期。曾在湖北省荆门市七家报刊、电台联合举办的“九十年代第一春”征文大奖赛中,获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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