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序言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所以析卫为邶鄘。卫曰诗古之乐也,亦如今之歌曲,音各不同。卫有卫音,鄘有鄘音,邶有邶音,故诗有鄘音者系之鄘,有邶音者系之邶。若大雅、小雅则亦如今之商调、宫调作歌曲者,亦按其腔调而作耳。大雅、小雅亦古作乐之体格,按大雅体格作大雅,按小雅体格作小雅,非是做成诗后旋相度其辞目为大雅、小雅也。大抵国风是民庶所作,雅是朝廷之诗,颂是宗庙之诗,又云小序汉儒所作,有可信处绝少。大序好处多,然亦有不满人意处。
问王风是他风,如此不是,降为国风,曰其辞语可见风多出于在下之人,雅乃士夫所作,雅虽有刺而其辞庄重,与风异。
器之问风、雅与无天子之风之义,先生举郑渔仲之说,言出于朝廷者为雅,出于民俗者为风,文武之时周召之作者谓之周召之风,东迁之后王畿之民作者谓之王风,似乎大约是如此,亦不敢为断然之说。但古人作诗,体自不同,雅自是雅之体,风自是风之体,如今人作诗曲,亦自有体制不同者,自不可乱,不必说雅之降为风。今且就诗上理会意义,其不可晓处不必反倒因说。尝见蔡行之举陈君,举说《春秋》云须先看圣人所不书处,方见所书之义,见成所书者。更自理会不得,却又取不书者来理会,少间,只是说得奇巧。
《诗》有是当时朝廷作者,雅颂是也。若国风乃采诗者采之民间以见四方民情之美恶,二南亦是采民言而被乐章耳。程先生必要说是周公作以教人不知,是如何?某不敢从。若变风又多是淫乱之诗,故班固言男女相与歌咏以言其情是也。圣人存此,亦以见上失其教,则民欲动情胜其弊至此,故曰《诗》可以观也。且《诗》有六义,先儒更不曾说得明,却因《周礼》说豳诗有豳雅、豳颂,即于一诗之中要见六义,思之皆不然。盖所谓六义者,风、雅、颂乃是乐章之腔调,如言仲吕调、大石调、越调之类。至比、兴、赋,又别直指其名、直叙其事者,赋也;本要言其事而虚用两句,钓起因而接续去者,兴也;引物为况者,比也。立此六义非特使人知其声音之所当,又欲使歌者知作诗之法度也。问豳之所以为雅、为颂者,恐是可以用雅底腔调,又可用颂底腔调否?曰恐是如此,某亦不敢如此断,今只说恐,是亡其二。
旧曾有一老儒郑渔仲更不信小序,只依古本与叠在后面,某今亦只如此,令人虚心看正文,久之其义自见,盖所谓序者类多世儒之谈,不解诗人本意处甚多,且如止乎礼义,果能止礼义否?《桑中》之诗,礼义在何处,王德修曰他要存戒。曰此正文中无戒意,只是直述他淫乱事耳。若鹑之奔奔相鼠等语却是讥骂,可以为戒,此则不然。某今看得郑诗自叔于田等语之外,如《狡童》、《子衿》等篇皆淫乱之诗,而说诗者误以为刺昭公学校废耳。卫诗尚可犹是男子戏妇人,郑诗则不然,多是妇人戏男子,所以圣人尤恶郑声也。《出其东门》却是个识道理底人做。
林子武问诗者中声之所止,曰这只是正风、雅、颂是中声,那变风不是伯恭坚要牵合?说是然恐无此理,今但去读,看便自有那轻薄底意思在了。如韩愈说数句其声浮且淫之类,这正是如此。
问诗中说兴处多,近比,曰然如《关雎》、《麟趾》相似,皆是兴而兼比,然虽近比,其体却只是兴,且如关关雎鸠本是兴起,到得下面说窈窕淑女,此方是入题说那实事,盖兴是以一个物事贴一个物事,说上文兴而起,下文便接说实事,如麟之趾下文便接振振公子,一个对一个说,盖公本是个好底人。子也好,孙也好,族人也好,譬如《麟趾》也好,定也好,角也好,及比则却不入题了。如比那一物说便是说实事,如《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一句便是说那人了。下面宜尔子孙依旧是就螽斯羽上说,更不用说实事,此所以谓之比,大率诗中比、兴皆类此、
比是以一物比一物,而所指之事常在言外;兴是借彼一物以引起此事,而其事常在下句,但比意虽切而却浅,兴意虽阔而味长,
诗之兴全无巴鼻〈振录云多是假他物举起全不取其义〉,后人诗犹有此体,如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又如高山有涯,林木有枝,忧来无端,人莫之知,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皆是此体。
或问:诗六义,注三经三纬之说。曰三经,是赋、比、兴,是做诗底骨子,无诗不有,才无则不成诗,盖不是赋,便是比不是比,便是兴,如风、雅、颂,却是里面横丳底都有赋、比、兴,故谓之三纬。
器之问诗传分别六义有未备处,曰不必又只管滞却许多,且看诗意义如何。古人一篇诗必有一篇意,思且要理会得这个,如《柏舟》之诗,只说到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绿衣》之诗说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此可谓止乎礼义?所谓可以怨,便是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处,推此以观,则子之不得于父,臣之不得于君,朋友之不相信,皆当以此意处之。如屈原之怀沙赴水,贾谊言历九州而相其君,何必怀此都也?便都过当了。古人胸中发出意思自好看,著三百篇诗则后世之诗多不足观矣。
问诗传说六义以托物兴辞为兴,与旧说不同。曰觉旧说费力失本,指如兴体不一,或借眼前物事说将起,或别自将一物说起,大抵只是将三四句引起,如唐时尚有此等诗体,如《青青河畔草》、《青青水中蒲》皆是别借此物兴起其辞,非必有感、有见于此物也。有将物之无兴起自家之所有,将物之有兴起自家之所无,前辈都理会这个,不分明如何说得诗本指,只伊川也。自未见得,看所说有甚广大处子,细看本指却不如此,若上蔡怕晓得诗,如云读诗须先要识得六义体面,这是他识得要领处。
诗才说得密,便说他不著国史明乎?得失之迹这一句也,有病《周礼》。《礼记》中史并不掌诗,《左传》说自分晓,以此见得,大序亦未必是圣人做,小序更不须说他做,小序不会宽说,每篇便求一个实事填塞了他。有寻得著底犹自可通,不然便与诗相碍,那解底要就诗却碍序,要就序却碍诗,诗之兴是劈头说那没来由底两句,下面方说那事,这个如何通解?郑声淫,所以郑诗多是淫佚之辞,《狡童》、《将仲子》之类是也。今唤做忽与祭仲、与诗辞全不相似,这个只似而今閒泼曲子。《南山有台》等数篇是燕飨时常用底叙宾主相好之意,一似今人致语。又曰诗小序不可信,而今看诗有诗中分明说是某人某事者,则可知其他不曾说者,而今但可知其说、此等事而已。韩退之诗曰《春秋》书王法不诛其人身,
《诗序·东汉儒林传》分明说道是卫宏作,后来经意不明都是被他坏了,某又看得亦不是卫宏一手作,多是两三手合成一序,愈说愈疏。浩云苏子由却不取小序,曰他虽不取下面言语,留了上一句便是病根。伯恭专言序又不免牵合伯恭,凡百长厚不肯,非毁前辈,要出脱回护,不知道只为得个解经人,却不曾为得圣人本意,是便道是,不是便道不是,方得因论诗历言小序大无义理,皆是后人杜撰,先后增益凑合而成。多就诗中采摭言语,更不能发明诗之大旨,才见有汉之广矣之句,便以为德广所及,才见有命彼后车之言,便以为不能饮食教载《行苇》之序。但见牛羊勿践便谓仁及草木;但见戚戚兄弟便谓亲睦九族;见黄耇台背便谓养老;见以祈黄耇便谓乞言;见介尔景福便谓成其福禄,随文生义无复伦理。《卷耳》之序,以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为后妃之志事固不伦矣。况诗中所谓嗟我怀人,其言亲昵太甚,宁后妃所得施于使臣者哉?《桃夭》之诗谓婚姻,以时国无鳏民,为后妃之所致,而不知其为文王刑家及国,其化固如此,岂专后妃所能致耶?其他变风诸诗未必是刺者,皆以为刺未必是言此人,必傅会以为此人,《桑中》之诗放荡留连,止是淫者相戏之辞,岂有剌人之恶而反自陷于流荡之中?《子衿》词意轻儇,亦岂刺学校之辞?《有女同车》等皆以为刺,《忽而》作郑,忽不娶齐女,其初亦是好底意思,但见后来失国便将许多诗尽为刺。《忽而》作考之于忽,所谓淫昏暴虐之类皆无其实,遂至目为《狡童》,岂诗人爱君之意?况其所以失国正坐、柔懦阔疏亦何狡之?有幽厉之刺,亦有不然。《甫田》诸篇,凡诗中无诋讥之意者皆以为伤今思古而作,其他谬误不可胜说。后世但见《诗序》巍然冠于篇首,不敢复议其非,至有解说不通,多为饰辞以曲护之者,其误后学多矣。大序却好或者谓补凑而成,亦有此理。书小序亦未是,只如尧典、舜典,便不能通贯一篇之意,尧典不独为逊舜一事,舜典到历试诸艰之外便不该通了。其他书序亦然,至如书大序亦疑不是孔安国文字,大抵西汉文章浑厚近古,虽董仲舒、刘向之徒言语自别,读书大序便觉软慢无气,未必不是后人所作也。
《诗序》实不足信,向见郑渔仲有《诗辨》,妄力诋《诗序》,其间言语太甚,以为皆是村野妄人所作。始亦疑之,后来子细看一两篇,因质之《史记》、《国语》,然后知《诗序》之果不足信,因是看《行苇》、《宾之初筵》抑数篇序,与诗全不相似,以此看其他诗序,其不足信者煞多,以此知人不可乱说话,便都被人看破了。诗人假物兴辞,大率将上句引下句,如行苇勿践履、戚戚兄弟莫远具尔。《行苇》是比兄弟,勿字乃兴莫字,此诗自是饮酒会宾之意序者,却牵合作周家忠厚之诗,遂以《行苇》为仁及草木,如云酌以大斗,以祈黄耇,亦是欢合之时、祝寿之意。序者遂以为养老、乞言,岂知祈字本只是祝颂其高寿,无乞言意也。抑诗中间煞有好语,亦非刺厉王,如于乎小子,岂是以此指其君兼厉王是暴虐大恶之主?诗人不应不述其事实,只说谨言节语,况厉王无道,谤讪者必不容武公,如何恁地指斥曰小子?《国语》以为武公自警之诗,却是可信,大率古人作诗与今人作诗,一般其间亦自有感物、道情、吟咏情性,几时尽?是讥刺他人只缘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说,将诗人意思尽穿凿坏了。且如今人见人才,做事便作一诗歌,美之或讥刺之是甚么道理?如此,一似里巷无知之人胡乱称颂谀说、把持放雕,何以见先王之泽?何以为性情之正?诗中数处皆应答之诗,如《天保》乃与《鹿鸣》为唱答,《行苇》与《既醉》为唱答,《蟋蟀》与《山有枢》为唱答,唐自是晋未改号时国名,自序者以为刺僖公,便牵合谓此晋也。而谓之唐,乃有尧之遗风本意,岂因此而谓之唐?是皆凿说,但唐风自是尚有勤俭之意,作诗者是一个不敢放怀底人说。今我不乐,日月其除便又说无已,太康职思其居,到山有枢,是答者便谓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这是答他不能享些快活,徒恁地苦涩。《诗序》亦有一二有凭据,如《清人》、《硕人》、《载驰》诸诗是也。《昊天有成命》中说成王不敢康,成王只是成王,何须牵合作成王业?之王自序者恁地附会,便谓周公作此,以告成功。他既作周公告成功,便将成王字穿凿说了,又几曾是郊祀天地被序者,如此说后来遂生一场事端,有南北郊之事,此诗自说《昊天有成命》,又不曾说著地,如何说道祭天地之诗?设使合祭亦须几句说,及后土,如汉诸郊祀诗,祭某神便说某事,若用以祭地不应只说天不说地,东莱《诗记》却编得子细,只是大本已失了,更说甚么?向尝与之论此,如《清人》、《载驰》一二诗可信,渠却云安得许多文字證据。某云无證而可疑者,只当阙之不可据序作證。渠又云只此序便是證。某因云今人不以诗说诗,却以序解诗,是以委曲牵合必欲如序者之意,宁失诗人之本意,不恤也,此是序者大害处。
问:诗传多不解《诗序》,何也?曰:某自二十岁时读诗便觉小序无意义及去了,小序只玩味诗词,却又觉得道理贯彻,当初亦尝质问诸乡先生,皆云序不可废,而某之疑终不能释,后到三十岁断然知小序之出于汉儒所作,其为谬戾有不可胜言,东莱不合只因序讲解便有许多牵强处。某尝与言之,终不肯信读,《诗记》中虽多说序,然亦有说不行处亦废之。某因作诗传遂成《诗序辨说》一册,其他谬戾辨之颇详。问:先生说诗率皆叶韵得,非诗本乐章,播诸声诗自然叶韵,方谐律吕,其音节本如是耶?曰:固是如此,然古人文章亦多是叶韵,因举王制,及老子叶韵处数段。又曰:周颂多不叶韵,疑自有和底篇,《相叶》、《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叹即和声也。
诗之音韵是自然如此,这个与天通,古人音韵宽,后人分得密,后隔开了《离骚》,注中发两个例,在前朕皇考曰伯庸、庚、寅,吾以降〈洪〉又重之以修能〈耐〉,纫秋兰以为佩,后人不晓,却谓只此两韵,如此某有楚词叶韵作子厚,名字刻在漳州。
或问:吴氏叶韵何据?曰:他皆有据。泉州有其书,每一字多者引十馀證,少者亦两三證。他说元初更多,后删去,姑存此耳。然犹有未尽,因言商颂天命降监下民,有严不僭不滥不敢怠遑。吴氏云严,字恐是庄字,汉人,避讳改作严字。某后来因读楚辞《天问》,见严字都押入刚字,方字去,又此间乡音严作户刚,反乃知严字自与遑字叶。然吴氏岂不曾看楚辞,想是偶然失之,又如兄弟阋于墙外,禦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吴氏复疑侮当作蒙以叶戎字,某却疑古人训戎为汝,如以佐戎辟,戎虽小子,则戎、汝音或通,后来读常武诗有云南仲太祖、太师、皇父整我六师,以修我戎则与汝叶明矣。
器之问诗曰古人情意温厚宽和,道得言语自恁地好。当时叶韵只是要便于讽咏而已。到得后来,一向于字韵上严切,却无意思。汉不如周,魏晋不如汉唐,不如魏晋本朝,又不如唐,如元微之、刘禹锡之徒和诗,犹自有韵相重密,本朝和诗便定不要一字相同,不知却愈坏了诗。读诗之法且如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盖言白华与茅尚能相依,而我与子乃相去如此之远,何哉?又如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周王寿考,遐不作人只是说云汉,恁地为章于天,周王寿考岂不能作人也?上两句皆是引起下面说,略有些意思,傍著不须深求,只此读过便得。
问以诗观之,虽千百载之远人之情伪,只此而已,更无两般。曰以某看来,须是别换过天地,方别换一样人情。释氏之说固不足据,然其书说尽百千万劫,其事情亦只如此而已。况天地无终穷人情,安得有异?今欲观诗不若,且置小序及旧说,只将元诗虚心熟读,徐徐玩味,候髣髴见,个诗人本意却从此推寻,将去方有感发,如人拾得一个无题目诗,再三熟看亦须辨得出来,若被旧说一局局定便看不出今?虽说不用旧说终被他先入,在内不期,依旧从他去。某向作诗解文字,初用小序,至解不行处亦曲为之说,后来觉得不安,第二次解者虽存小序,间为辨破,然终是不见诗人本意,后来方知只尽去小序便自可通,于是尽涤旧说,诗意方活。
读诗之法只是熟读玩味,自然和气从胸中流出,其妙处不可得,而言不待安排措置,务自立说,只恁平读著,意思自足,须是打叠得这心光荡荡地不立一个字,只管虚心读他,少间推来推去,自然推出那个道理。所以说以此洗心便是以这道理尽洗出那心里物事,浑然都是道理。上蔡曰学诗须先识得六义体面,而讽味以得之,此是读诗之要法。看来书只是要读,读得熟时道理自见,切忌先自布置立说。问学者诵诗,每篇诵得几遍,曰也不曾记,只觉得熟便止。曰便是不得,须是读熟了文义都晓得了,涵泳读取百来遍方见得那好处,那好处方出,方见得精怪。见公每日说得来乾燥,元来不曾熟读,若读到精熟时,意思自说不得,如人下种子,既下得种子,须是讨水去灌溉他,讨粪去培拥他,与他耘锄方是下工夫养他处,今却只下得个种子了便休都无耘、治、培养工夫,如人相见,才见了便散去,都不曾交一谈,如此何益?所以意思都不生,与自家都不相入,都恁地乾燥,这个贪多不得,读得这一篇恨不能常熟,读此篇如无那第二篇方好,而今只是贪多读第一篇了,便要读第二篇,读第二篇了便要读第三篇,恁地不成读书,此便是大不敬〈此句厉声说〉。须是杀了那走作底心,方可读书。
毛郑所谓山东老学究欧阳会文章,故诗意得之亦多。但是不合以今人文章,如他底意思去看,故皆局促了诗意。古人文章有五七十里不回头者,苏黄门诗说疏放觉得好,
因言欧阳永叔本义,而曰理义大本复明于世,固自周程。然先此诸儒亦多有助旧来儒者,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原父孙明复诸公始自出议论,如李泰伯文字,亦自好此,是运数将开理义,渐欲复明于世故也。苏明允说欧阳之文处,形容得极好,近见其奏议文字,如《回河等劄子》皆说得尽诚,如老苏所言便如诗本义中辨毛郑处,文辞舒缓,而其说直到底不可移易。
问《读诗记》序中雅郑邪正之说未明,曰向来看《诗》中郑诗、邶鄘、卫诗,便是郑卫之音,其诗大段邪?淫伯恭直以谓诗皆贤人所作,皆可歌之宗庙,用之宾客,此甚不然。如国风中亦多有邪淫者。又问诗无邪之义,曰此只是三百篇可蔽,以诗中此言所谓无邪者,读诗之大体,善者可以劝,而恶者可以戒,若以为皆贤人所作,贤人决不肯为此,若只一乡一里中有个恁地人专一作此怨刺,恐亦不静,至于皆欲被之弦歌,用之宗庙,如郑卫之诗,岂不亵渎用以祭幽厉、褒姒可也?施之宾客、燕飨亦待好,宾客不得,须卫灵陈幽乃可耳。所谓诗可以兴者使人兴,起有所感,发有所惩创,可以观者见一时之习俗如此,所以圣人存之,不尽删去,便尽见当时风俗美恶,非谓皆贤人所作耳。大序说止乎礼义亦可疑,小序尤不可信,皆是后人托之,仍是不识义理、不晓事,如山东学究者皆是取之《左传》、《史记》中所不取之君,随其谥之,美恶有得,恶谥及传中载其人之事者,凡一时恶诗尽以归之,最是郑忽可怜。凡郑风中恶诗皆以为刺之伯恭,又欲主张小序煅炼,得郑忽罪不胜诛,郑忽却不是狡,若是狡时他却须结齐国之援,有以钳制祭仲之徒,决不至于失国也。谥法中如堕覆社稷曰顷,便将《柏舟》一诗硬差排为卫顷,公便云贤人不遇小人在侧,更无分疏处,愿而无立,曰僖衡门之诗便以讥陈,僖愿而无立志言之。如《子衿》只是淫奔之诗,岂是学校中气象?《褰裳》诗中子惠思我,褰裳涉溱至狂童之狂也,且岂不是淫奔之辞?只缘《左传》中韩宣子引,岂无他人?便将做国人思大国之正,己不知古人引诗,但借其言以寓己意,初不理会上下文义,偶一时引之耳。伯恭只诗纲领第一条便载上蔡之说。上蔡费尽词说,只解得个怨而不怒,才先引此,便是先瞎了一部文字眼目。
李茂钦问先生曾与东莱辩论淫奔之诗,东莱谓诗人所作,先生谓淫奔者之言,至今未晓其说,曰若是诗人所作讥刺淫奔,则婺州人如有淫奔,东莱何不作一诗剌之?茂钦又引他事问难先生,曰未须别说,只为我答此一句来。茂钦辞穷先生,曰若人家有隐僻事便作诗讦其短、讥刺,此乃今之轻薄子好作谑词嘲乡里之类,为一乡所疾害者。诗人温醇必不如此,如诗中所言有善有恶,圣人两存之,善可劝、恶可戒,
某解诗多不依他序,纵解得不好,也不过只是得罪于作序之人,只依序解而不考本诗上下文意,则得罪于圣贤也〈以上语类三十一条〉。
蒙别纸开示说诗之意尤详,因得以窥一二。大者不敢自外,敢以求于左右来教,谓诗本为乐而作,故今学者必以声求之,则知其不苟作矣。此论善矣。然愚意有不能无疑者,盖以虞书考之,则诗之作本为言志而已。方其诗也,未有歌也,及其歌也,未有乐也,以声依永、以律和声,则乐乃为诗而作,非诗为乐而作也。三代之时,礼乐用于朝廷,而下达于闾巷,学者讽诵其言以求其志,咏其声、执其器、舞蹈其节以涵养其心,则声乐之所助于诗者为多,然犹曰兴于诗、成于乐,其求之固有序矣。是以凡圣贤之言《诗》,主于声者少,而发其义者多。仲尼所谓思无邪,孟子所谓以意逆志者,诚以诗之所以作,本乎其志之所存,然后诗可得而言也。得其志而不得其声者有矣,未有不得其志而能通其声者也。就使得之,止其钟鼓之铿锵而已,岂圣人乐云乐云之意哉?况今去孔孟之时,千有馀年,古乐散亡,无复可考,而欲以声求诗,则未知古乐之遗声,今人皆以推而得之乎?三百五篇皆可协之音律,而被之弦歌已乎?诚既得之,则所助于诗多矣,然恐未得,为诗之本也,况未必可得,则今之所讲得毋有画饼之讥乎?故愚意窃以为诗出乎志者也,乐出乎诗者也,然则志者诗之本,而乐者其末也,末虽亡不害本之存,患学者不能平心和气、从容讽咏以求之性情之中耳。有得乎此,然后可得而言顾所得之浅深,如何耳?有舜文之德则声为律,而身为度箫韶二南之声,不患其不作此,虽未易言,然其理盖不诬也。不审以为如何二南分王者诸侯之风,大序之说恐未为过,其曰圣贤浅深之辨,则说者之凿也。程夫子谓二南犹易之乾坤,而龟山杨氏以为一体而相成其说,当矣试考之如何?召南夫人恐是当时诸侯夫人,被文王太姒之化者,二南之应似亦不可专以为乐声之应,为言盖必有理存乎其间,岂有无事之理、无理之事哉?惟即其理而求之,理得则事在其中矣〈答陈体仁〉。
苏氏陈灵以后,未尝无诗之说,似可取而有病,盖先儒所谓无诗者固非谓诗不复作也,但谓夫子不取耳。康节先生云自从删后更无诗者,亦是此意。苏氏非之,亦不察之,甚矣。故某于集传中引苏氏之说而系之,曰愚谓伯乐之所不顾则谓之无马可矣,夫子之所不取则谓之无诗可矣,正发明先儒之意大抵二苏议论,皆失之太快,无先儒惇实,气象不奈咀嚼,所长固不可废,然亦不可不知其失也。十五国风次序恐宋必有意,而先儒及近世诸先生皆言之,故集传中不敢提起,盖诡随非所安,而辩论非所敢也〈答范伯崇〉。
诗体不同,固有铺陈其事,不加一词而意自见者,然必其事之犹可言者,若《清人》之诗是也。至于《桑中》、《溱洧》之篇,则雅人庄士有难言之者矣。孔子之称思无邪也,以为诗三百篇劝善惩恶,虽其要归无不出于正,然未有若此言之约而尽者耳。非以作诗之人所思皆无邪也,今必曰彼以无邪之思铺陈淫乱之事,而闵惜惩创之意自见于言外,则曷若曰彼虽以有邪之思作之,而我以无邪之思读之,则彼之自状其丑者乃所以为吾警惧徵创之资耶?而况曲为训说,而求其无邪于彼,不若反而得之于我之易也,巧为辩数而归其无邪,于彼不若,反而责之于我之切也。若夫雅也、郑也、卫也,求之诸篇固各有其目矣。雅则大雅、小雅若干篇是也,郑则郑风若干篇是也,卫则邶鄘、卫风若干篇是也,是则自卫反鲁以来,未之有改,而风雅之篇,说者又有正变之别焉。至于《桑中》小序政散民流而不可止之文,与乐记合则是诗之为桑间,又不为无所据者,今必曰三百篇皆雅,而大小雅不独为雅,郑风不为郑,邶鄘、卫之风不为卫,《桑中》不为桑间亡国之音,则其篇帙混乱邪?正错糅非复孔子之旧矣。夫二南,正风房中之乐也,乡乐也;二雅之正朝廷之乐也,商周之颂宗庙之乐也。是或见于序义,或出于传记,皆有可考,至于变雅,则固已无施于事,而变风又特里巷之歌谣,其领在乐官者,以为可以识时变、观土风而贤于四夷之乐耳。今必曰三百篇者皆祭祀朝聘之所用,则未知《桑中》、《溱洧》之属,当以荐何等之鬼神,接何等之宾客耶?盖古者天子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固不问其美恶,而悉陈以观也,既已陈之,固不问其美恶,而悉存以训也。然其与先王雅颂之正篇帙不同施用,亦异如前所陈,则固不嫌于庞杂矣。今于雅郑之实,察之既不详于庞杂之名,畏之又太甚顾,乃引夫浮放之鄙词,而文以风刺之美说必欲强而置诸先王雅颂之列,是乃反为庞杂之甚,而不自知也。夫以胡部与郑卫合奏,犹曰不可,而况强以《桑中》、《溱洧》为雅乐,又欲合于《鹿鸣》、《文王》、《清庙》之什而奏之宗庙之中、朝廷之上乎?其以二诗为犹止于中声者,太史公所谓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于韶武之音,其误盖亦如此,然古乐既亡,无所考正,则吾不敢必为之说,独以其理与其词推之,有以知其必不然耳。又以为近于劝百讽一,而止乎礼义,则又信大序之过者,夫子虚上林侈矣。然自天子茫然而思以下,犹实有所谓讽也,汉广知不可而不求大车,有所畏而不敢,则犹有所谓礼义之止也,若《桑中》、《溱洧》,则吾不知其何词之讽,而何礼义之止乎?若曰孔子尝欲放郑声矣,不当于此,又收之以备六籍也,此则曾南丰于《战国策》,刘元城于三不足之论,皆尝言之,又岂俟吾言而后白也哉?
大抵吾说之病不过得罪于桑间、溱洧之人,而其力犹足以完先王之乐,彼说而善则二诗之幸甚矣。抑其于溱洧而取范氏之说,则又似以放郑声者,岂理之自然固有不可夺耶?因读《桑中》之说而惜前论之不及,竟又痛伯恭之不可作也。因书其后以为使伯恭生而闻,此虽未必遽以为然,亦当为我逌然而一笑也。呜呼悲夫〈读吕氏诗记桑中篇〉!
诗自齐鲁韩氏之说不传,而天下之学者尽宗毛氏。毛氏之学传者亦众,而王述之类,今皆不存,则推衍说者又独郑氏之笺而已。唐初诸儒为作疏义,因讹踵陋百千万言,而不能有以出乎二氏之区域,至于本朝刘侍读欧阳公王丞相、苏黄门、河南程氏、横渠张氏,始用己意,有所发明,虽其浅深得失有不能同,然自是之后,三百五篇之微词奥义乃可得而寻绎。盖不待讲于齐鲁韩氏之传,而学者已知诗之不专于毛郑矣。及其既久,求者益众,说者愈多,同异纷纭,争立门户,无复推让祖述之意,则学者无所适从,而或反以为病。今观吕氏家塾之书,兼总众说,巨细不遗,挈领提纲,首尾该贯,既足以息夫同异之争,而其述作之体则虽融会通彻,浑然若出于一家之言,而一字之训、一事之义亦未尝不谨其说之所,自及其断以己意,虽或超然出于前人意虑之表,而谦让退托未尝敢有轻议前人之心也。呜呼!如伯恭父者真可谓有意乎温柔敦厚之教矣,学者以是读之,则于可群可怨之旨其庶几乎?虽然此书所谓朱氏者实某少时浅陋之说,而伯恭父误有取焉,其后历时既久,自知其说有所未安,如雅郑邪正之云者,或不免有所更定,则伯恭父反不能不置疑于其间。某窃惑之,方将相与反复其说以求真是之归,而伯恭父已下世矣,呜呼!伯恭父已矣,若某之衰颓,汨没其势,又安能复有所进以独决此论之是非乎?伯恭父之弟子约既以是书授其兄之友丘侯宗卿,而宗卿将为版木以传永久,且以书来属某序之,某不可辞也,乃略为之说,因并附其所疑者,以与四方同志之士共之,而又识予之悲恨云耳〈吕氏家塾读诗记后序〉。郑康成说《南陔》等篇遭秦而亡其义,则与众篇之义合编,故存。至毛公为诂训传,乃分众篇之义,各置于其篇端。愚按郑氏,谓三篇之义本与众篇之义合编者是也,然遂以为诗与义皆出于先秦,诗亡而义犹存,至毛公乃分众义,各置篇端,则失之矣。后汉卫宏传明言宏作毛诗序,则序岂得为与经并出,而分于毛公之手哉?然序之本不冠干篇端,则因郑氏此说,而可见某尝病今之读诗者,知有序而不知有诗也。故因其说而更定此本,以复于其初犹惧览者之惑也,又备论于其后云〈书临漳所刊四经后〉。
问先生授以诗传且教诲之,曰须是熟读。某尝熟读一二篇,未有感发,窃谓古人教人兼以声歌之渐渐引迪,故最平易,又疑郑卫之诸诗皆淫声,小学之功未成而遽教以淫声,恐未能使之知戒,而适以荡其心志否?抑其声,哀思怨怒自能令人畏恶,故虽小子门人亦知戒乎?某欲令弟侄辈学《诗》,尚疑此,未敢晓以文义,曰诗且逐篇旋读,方能旋通训诂,岂有不读而自能尽通训诂之理乎?读之多玩之久,方能渐有感发,岂有读一二遍而便有感发之理乎?古之学《诗》者,固有待于声音之助,然今已亡之,无可奈何,只得熟读而从容讽味之耳。若疑郑卫不可为法,即且令学者不必深究而于正当说道理处,子细推详反复玩味,应不枉费工夫也〈答朱飞卿 以上文集六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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