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石湾在大鼠患中幸免于难,表面上看是宗步伦请来了大阴阳,通过安山大法给避了开来。实质上,真正在世间移转厄运的推手,是宗步伦的第五子,一个只得了十八天父母之爱的小儿。他的名讳因夭折过早而没有起下,或者也曾有过,但没被人们所记忆。我在此写文也只能以其生命特征,权且称为透明儿吧。
透明儿出生之时,正当宗步伦弃官不当,决心在宗石湾开馆办学,并因此与父母兄弟分家另过大不愉快时。那一天,妻子李氏觉得肚疼,料知要生,看见丈夫为家里众事烦心,便没有去叫他,只让大儿请了一位接生婆回来,在准备充分,瓜熟蒂落中,为宗家又生下了一个小儿男。
洛河源自古到今,重男轻女的传统深入人心。这一点在女人,也即是每一个母亲的脑海里,意识之根尤为扎得深。就在月子地里,李氏心里高兴,奶水又足,把个小宝宝安放在身边,那份疼爱与呵护,比对前边的几个孩子更为溺爱。宗步伦闻讯后也来看过,就连一直还生着气的老父亲,也借口踅摸而来,入到窑里,看过这个新添的小孙子。可以说,这个第五子的出生,多少冲淡了宗步伦不仕的烦扰。
孩子刚出生时,五官相貌与正常儿完全一样,发育看上去也都完全的正常。谁知到了第七天,小人儿每每哭的厉害,吃了奶水后,又全都吐了出来。宗步伦请了郎中来看过,李氏也把各种偏方试过,却都不起作用。折腾了几天后,孩子不哭不闹,也不食了,每天只是昏头昏脑地昏睡不醒。
“娃他大,这娃,都六七天不吃奶了。郎中也上门来看过,不顶用。我、我、我怕是养不活他了。”夜里,李氏泪眼婆娑,坐在炕头前,怀抱着昏睡的小儿,呜咽着说:“要不,你给咱们请个人来,把家里攘治一下,看是不是有啥讲究,咱们做得不对了。”
迷信,在那个年月里,是人们寻找各种不解之事,或无力回天时候必然的寄托。就连有文化如宗步伦者,亦不能脱出这个在当地几乎全民化的精神窠臼。
听着妻子哭泣,宗步伦盘腿坐在后炕头,吧嗒吧嗒吸着水烟,半天没做声。他也百思不得其解,为这个孩子的毛病而揪心难受。这时,娃在李氏的怀里动了一下,随着发出一声细弱的“噢噢”声。夫妻俩忙着照料,一个端了油灯,一个解开小襁褓。油灯光下,他们发现孩子的身体,不知何时变得像透明体一样,放着荧光,皮肉空明,腑脏俱显,一颗小小的心脏,弱弱地在小胸腔里起博。
“天大大,这、这、这又是咋了。”一向沉稳的宗步伦失声叫了开来。
“我的儿啊!哎哟,我的儿呀!”李氏一把抱到眼前,端详过后,抽噎着叫了几遍,人就昏了过去。
从第十天开始,昏睡中的透明儿像个怪物一样,淹淹一息在襁褓中。李氏坚持给娃吃奶,还在努力着,孩子的命却弱如游丝,熬过第十五天,无声地停止了呼吸,小身体如活着般晶莹透明。
李氏哭得死去活来,宗步伦也是悲不胜悲,只是男人家没有表现的那么脆弱。他把透明儿搁在了一个篮子里,用一些备下的小儿衣物盖在上面。宗步伦心情沉重,走出村子后又踅了回来,取了一把铁锨,两个瓷碗,寻了点吃食放进篮子,翻过石湾后边的山头,去掩埋这个与自家缘薄,仅仅来世上活了不到十五天的小儿子。
顺着一道沟走了三里多路,宗步伦左顾右盼中,发现一处土崖边上长着好大的一棵老皮如石的百年山榆树。由于山水的冲淘,榆树的一部分根系都裸露在外面,乱蓬蓬团成一堆。宗步伦走过去又返了回来,站在树下往上看,又发现了旁边的土崖,根基已经不稳,只要稍用外力,即可塌下来。
有了主意,宗步伦有点不舍地撩开小被子,看着已经气绝的小儿,眼里一湿,抹了一把泪扬手一甩,一狠心,把小篮子塞进了那团乱树根的正中位置,又扳了几个乱缠的树根围在外面。那情形,如给儿子寻了一处用树根做幔的小床。然后,他顺手提了铁锨,绕到上面去,想往下撬那面土崖,让土方塌下来,能把树根和儿子厚厚实实地埋在里边。
由于悲伤,宗步伦没注意到自他进沟后,就有两只老狼远远的跟着自己。这时见他绕道离开,以为完事,两只狼便迫不及待,争着往树下扑去。听见声音,宗步伦回头一看,提了铁锨大踏步赶回来,两只狼见状逃开了。等他刚刚回过神来,觉得有土下落,一抬头,发现狼已经先自己一步,上到了那处土崖上。
“咦,鬼仔仔,这还今天缠上了。”
宗步伦怒喝一声,举起铁锨,在土崖底部一铲,再铲,那崖原就虚立着,轰然一声塌了下来。两只狼也随着落入尘土之中,没了身影。跟着,后面更大的一片土崖随着坍塌下来,把前边的落土更深地埋了进去。如有天意一般,原本外露的大榆树根系,直至树干的一大截,全被掩入厚厚的黄土中。
宗步伦练过功夫,身手敏捷,在土崖塌下的瞬间,撤身向外一跳,躲了开来。看着尘埃落定,他蹲在不远处的一处台子上,静静守候到太阳落山,坍塌的黄土上再没了任何的动静。这是一场出人意料的野葬,也是一场天葬。两只野狼不知是神意,还是天缘,全都成了透明儿的活陪葬物。
当天晚上,下了一晚上的细雨。第二天,宗步伦天一亮就赶了过去,看看大榆树生机勃勃,看看塌下的黄土被雨水泡得瓷实了许多。他那一丝隐忧便烟销云散,心里还暗自为夭折的小儿,安然在这样一处厚墓土下而欣慰。
又过了一段时间,宗步伦骑马路过时,塌方的崖土上,已经长出了萋萋的野草,形成了一处斜土坡。根系被埋的老榆树,生长的越发的茂盛。就在他马鞭一扬,正欲离开的时候,耳边的风声中,幻觉般传来一串嫩嫩的婴儿叫声:“大,大,大,大大。”宗步伦猛地又勒住了马缰绳,扭颈细听,入耳的是风吹土崖发出的呜呜声。他知道自己是听出错觉了,摇头驭马离开。
其实,宗步伦听到的声音并非错觉,他就发自大榆树根下厚厚的黄土中。在那个树根盘绕的大土包里,脱离人世的透明儿并没有死去。他凭借父亲陪葬的那两只老瓷碗,接收了榆树根系凝结出的天露地精,生命以另一种形态在地下顽强地生长。那两只老狼,紧贴在树根的两边,成了他最听话的走狗。他和它们的精魂,像自由的精灵一样,游荡在宗石湾村周围的山野里。
在月圆的中秋之夜,透明儿曾经领着两只狗一样的狼,在夜深人静之后,入到过宗石湾村子。他站在父母的窑地上,看着他们献给大月亮的瓜果月饼,听着他们在土炕上熟睡中发出的呼吸和鼾声。那一刻,他就叫过无数声的大,无数声的妈,却没有人答应。他爬上炕头,坐在大和妈的头前,静静地进入他们记忆深处,寻找着自己虚无飘渺而又短暂的人生,就看到了那一幕中的一切,直到雄鸡打鸣,才恋恋地离开。
透明儿,一个比世上孩子更早懂事的精灵之儿,空明中知晓了自己全部的秘密。他在宗石湾后面的山梁上哭着,跑着,原本透明白净的小身体,这个时候已经完全的空明化了,但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看到泪水如山溪一般流下。回到树根下的家里,他躺倒身子,双手往脑后垫成枕头,陷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思索。
世人有所不知,透明儿却清楚。他知道母亲怀孕时候,吃了舅舅送来的一种洋人的东西叫明贡,让他在娘肚子里就中了毒。出生后,他的透明让母亲差点哭瞎了。父亲和母亲不懂,这种明贡之毒,要是采用古人炼丹的一些方法,就可以医好的。自己要是被医好了,能跟哥哥姐姐们一起,活他们人一样的日子,那该多好啊……
透明儿一边思索,一边喃喃地跟两条守在身边的狼说话。遗憾的是,他与它们之间没有共同的语言,有的只是一种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等到想累了,他眼睛一眯,慢慢睡着了。他没想到,这一睡竟然就过了六年。
老阴阳安山时,那天正好来到了离老榆树不远的山峁上,那念念有词的咒音,把透明儿给聒噪醒了,他打了个哈欠,扭动颈项,发现自己透明的身体,又长大了许多。老阴阳的念咒之音,由小而大。透明儿走出树根窝,领着两只狼,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二哥的身边,看他们表演那一套阴阳的把戏。一会儿功夫,他就明白了人世正在发生的一切。
“不就是怕老鼠来村子里糟害粮食,这么点事,大大,妈妈,儿来给你们做。”
透明儿这么想着,也是这么自言自语说的,他按照阴阳设想的方式,领着两只狼,围着石湾村走了一个大圈子。所到之处,他让两只狼一路留下它们那带着怪味的尿水。正是这些看不见的狼尿水,冥冥之中,逼着试图进村的鼠群转移了方向,往别处去作乱了。
一睡六年的透明儿,一醒就是两年,他有时白天,有时夜晚,精灵一样巡游在宗石湾村子内外,看着人们生活。有时,他会忘我地与自己的父母双亲,和哥哥姐姐们一道,在地里劳作,在野外放羊,在窑里吃饭,啦话。只是,他的所有作为,不过是小孩子的自娱自乐。家里谁都没有看见他,一个已经撂了的小生命的存在。好在,透明儿的童心不泯,还是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开心。
透明儿的存在,完全是一方水土与一方人,在互为印证的空间和时间里,并行不悖的两种轨迹上的表现。一方是真实的世界,一方是虚拟的世界,而盛放他们的这片山野,却属于同一个范畴。这说明天地之大,玄而又玄的未知事物,像一片云,转变成了雨,雨润泽草木,草木绿了大地,大地凝结出生命的轮回,不息中永恒着魔幻的魅力……
未知是永恒的,玄学与玄想是不可穷尽的又一种奥秘。我们不想做这些无谓的推演和求证,只想用自我的生命,深入一片祖宗血脉遗传下来的波光潋影,写出这段外人以为胡说乱道的家门传奇。相信的人请相信,怀疑的人请怀疑,我只想说,我的潜意识深处,真有这样一折魔幻的记忆传承。
有一年,有一天,有一个晌午天,外面骄阳如火,窑内凉气习习。一早一晚在山里忙乱的家人,这时都躺在土窑炕上睡大觉,享受神仙一样的日子。透明儿也跟着睡在母亲的身边,却几次看见母亲捂着肚子,皱纹越来越多的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后来,母亲疼醒来,匆匆到外面上茅厕去了。
等母亲回来,喝了柜上的一碗凉开水,重新躺下的时候,透明儿开始审视母亲的身体。母子天性,他一眼就看见了母亲胃上,长出一串葡萄一样的泡泡。那泡泡发着水灿灿的光,并且一点点在扩大。
透明儿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开始为母亲清理这片病变的泡泡。为了减少母亲的痛苦,他不敢放手去捏破,而是一个又一个地用舌头去嗜,直到最后母亲的肠胃好成正常状态。这是个缓慢的过程,有时一个月下来,才能减少十多个泡泡。对此,透明儿不急,他有的是时间和孝心。他只要跟母亲在一起,只要自己的母亲一点点恢复健康就成。
“我的儿子!”有一天,李氏从睡梦中醒来,突然叫了一声,眼里闪着诧异的光。“我看见他了,真的看见他了。他长得像个大娃娃了,白白胖胖的,还给我揉肚子,揉得我肚子一点都不疼了。”
“你是说谁呢?”被惊醒的宗步伦翻了个身说:“一惊一诈,这能休息好。”
“是我的五娃。他就是我的五娃。”母亲哭了。
从那以后,母亲多次在睡梦中,看见了自己的透明儿子,有时,母子俩还能说上几句话。透明儿高兴死了,他只要一有空,就跟母亲在梦里叨啦,倾诉母与子之间那份至深的爱心。
家事的劳累,和对八个子女的养育,让母亲的身体真有问题了。她老人家胃上的泡泡刚被透明儿舔尽,泡泡却上移到了肺部。母亲呼吸困难,咳嗽不止,睡眠严重不足。这回,透明儿有点急了,为母亲病变的速度,为不能跟母亲在酣梦中啦话。他开始了更努力的舔嗜。只是肺部的泡泡下去了,肝脏上又串了起来。
几年之后,透明儿通过不懈努力,终于把母亲体内此起彼伏的泡泡消灭光了。那一刻他好高兴啊,因为这样一来,他可以跟母亲在梦中啦话,可以领着她老人家,去看自己居住的老榆树。
在透明儿的邀请下,康健了的母亲一身轻松,提着一个细柳条编成的小篮子,领了后来又生的小女儿,几乎完全顺着当年宗步伦撂儿时的路线,来到了大榆树下。一路上,小妹妹奔奔跳跳,采了许多各种各样的野花,全都交给李氏,插在了那个柳篮里。透明儿也跑前跑后地跟着高兴。
站在大榆树下,李氏久久仰视那丰茂的树冠,用手抚摸着粗壮的树干,久久地没有说一句话。倒是小妹妹好奇的问了许多话。
“妈,五哥哥真的住在这里吗?可咱们为啥看不见他啊?”
“妈,五哥哥叫什么名字啊?”
“妈,今天,咱们能把五哥领回家里去吗?”
李氏凝眉一瞥,止住了小女儿层出不穷的问题,她老人家翻肠倒海的内心世界,在透明儿的眼里是一揽无余的风云。他知道母亲又陷入了沉痛和自责,无奈和悲哀。他说了许多安慰母亲的话,母亲却都没听到。透明儿就跟着母亲一起在微风中流了许多眼泪。
那一天,母亲在树边留恋了半天,把篮子里的吃食泼撒开来,把纸钱和纸叠的小衣物,在火上烧成了灰烬,嘴里还念念有词,要他好好的照顾自己,吃好,穿好。说她早年生了他,又撂了他,那是一件没办法的事。同时希望儿子在天之灵,不要牵挂父母,能就早早超生去吧。透明儿还想辩解什么,母亲却从腰里取一下块缠绕的红布,让小女儿爬到树上,挂在了一根高高的树枝上。山风吹来,布条展开,呼呼地发出响声,如同在念着宗步伦遒劲的笔法在红布上题写下的字句。
“吾儿孝悌,嗜病救母。苍天有怜,永生父子。”
当透明儿沉浸在父爱如山的幸福中时,母亲领着小妹妹,三步一回眸地渐渐走远了。他的耳边风声如歌,唱响的是母亲嘱咐的最温暖的话语。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李氏母子之间的传奇,被人们七嘴八舌地演义成了树上住了精灵,能够治病救人的传说。没过多久,就有信男信女,各怀心事地来到树下,顶礼膜拜,焚香许愿,挂红留白。天长日久,大榆树上的红绸越挂越多,香火日旺。树下后来不知什么人还给盖起一座小庙。
庙因树生,地以庙灵,原本无名无姓的一片山弯弯地,在人们的谈论中得了一个地名叫庙弯。
大鼠疫之后,宗步伦从启畔领回了三大家的碎娃,认了第五子。这让透明儿小小的心灵,受了一次想不开来的打击。这从名份上的占有,把他,这个精灵不灭的亲儿子,从兄弟的排行中给顶替掉了。为此,他哭着回到大榆树下,又一回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宗步伦早逝之后,李氏患上了一种病,时而正常,时而疯癫。儿女们从她疯癫的话语中,听到的都是她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啦话。他们不知道,那个看不见的人,正是他们的小兄弟透明儿。他正用自己精灵的存在,为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子的母亲,在不停地舔嗜着病灶。
如果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透明儿的存在,他其实就是一个母亲终生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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