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何静，戴阎王找你。”刚到杂志社小董她们就围上来。
“你是不是最近得罪他，或者打扰了他和某人都好事……”我一头雾水，进电梯，办公室门敞开着。戴总满面春风站立在门口，黑色真皮沙发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薄薄的一层头发烫成大波浪覆盖在头皮上，沙发深深陷下去。
“何静，我在等你。”
“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北京的洁具大王。”
“这样跟你说吧，全北京每卖出十个就有六个是陈老板的品牌。”那位陈老板站起来友善的递过来一只肉乎乎的大手。我犹豫几秒余光瞟了一眼戴阎王，他恭敬的样子还不多见。
“陈老板您好！”
“你就是何静小姐？小戴在这夸了你半天了，”
“陈老板客气了！”我努力装成受宠若惊的样子，但是从他那眯缝眼里传达出来的东西让我浑身不自在。
“何静，陈老板是一位成功人士。商业奇才。”
“他想写一本自传。记录自己坎坷的一生以及和夫人传奇的爱恋。”我的手被他唔得快要化掉了，思忖着怎样才能体面拿出来。
“何静，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看好你哟！”说完拍拍我肩。
“戴总，你知道我很忙的。这么好的文案还是留给别人做吧！”说话时用力抽出手，陈老板眼皮抽搐了几下，很快恢复商业模式的微笑。
“不行。”
“我……”
“就这么定了。”他脸变换无常，狐狸眼也柔里藏刀。我知道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
“好吧！陈老板有什么要求？”
“成功人士的自传有几种模式，一会给您参考。”陈老板满脸油光，取出一张精美名片，很绅士的递给我。名片上陈列许多冠冕堂皇的 名头 ，再抬头看到他会意的微笑，看来不恭维几句是过不了关了。硬着头皮说一些让自己肉麻的话，感觉脊背发凉。
电梯口送走了陈老板，我恶狠狠的盯着戴阎王，他靠在墙上笑的要接不上气，半天手按着胸脯说：“你放心，他有贼心没贼胆。”
我懒得理他，头晕目眩往前走。他鬼使神差的坐到左前方椅子上，翘着二郎腿。
“何静，何静……”他过来拉我，我猛甩膀子，他摔了个趔趄。有人从角落里冒出，指指点点，我仿佛吃了苍蝇般恶心。
倒杯冷水想给自己消消火，拿着杯子发现戴阎王阴魂不散做在我位置上，右手扶额，依旧抖动着二郎腿笑眯眯的说：“何静，你真的该感谢我。楼下多少人想写都没有机会……”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拎包要走。他仰起脸，眼眸风起云涌，暗流着滔滔烟火。
“你下班了？”
“我允许了吗？”我没理他，关上门用高跟鞋踢了两脚，很解气。
外面阳光很刺眼，风轻轻柔柔的扑面而来。一切都很美好。
徘徊在人流涌动的街道，几个花一般的少女从身边飘过，穿着很凉爽。一个服装店在打折，门口的销售人员热情的把我引进去。想挑选几件换季的服装，可她们推荐的都不太满意。逛了几家店，很无聊。整个人无精打采。去菜市场买一些蔬菜水果和肉类，给郭阿姨打个电话，就到学校门口等何花放学。时间过的很慢，如同一辆破旧马车在青石板路缓缓压过，留下些许沧桑和岁月痕迹。
何花伸头向栏杆处张望，很着急的样子。同学们一个个都被家长领走，我故意拖延时间，从人群中挤到她眼神落下的地方，静静的欣赏。直到她额头流汗才走过去招手，她表情微妙，似乎有点失望。一路上没有交流，机械化的一问一答。做好饭菜摆在桌上，她喜欢吃的糖醋排骨，香菇青菜，紫菜汤。她吃的很少，抽出纸巾擦擦嘴说不饿，回书房了。我拿一块排骨尝了尝，还不错。她有心事了，不愿和我说。以前学校里发生的任何她觉得有趣的事情都会粘着我说个没完，今天怎么了。我想我应该给老师和郭阿姨打个电话。端一杯热牛奶进书房，她捧一本漫画书吃吃笑着，看来我多虑了。
“何花，睡前一杯热牛奶。”她乖乖接过去，小口慢慢喝着。我抚摸着她光滑如丝般的头发，用什么方式能让她把心里话告诉我，又不会引起她的反感。这小丫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几口把牛奶喝完，抹了抹嘴说：“妈妈我累了，先睡了。”
书房一下子空荡荡的，我打开电脑，久久一个字也写不出。
搬来一年多，一直说服自己困难只是暂时的，将来一定会有属于自己漂亮的大房子。后来悲哀地发现真应了那句话——越努力越绝望。在北京想凭工资买房的可能性很飘渺。真想给那位作者点个赞。房间很简陋，老式的格局和装修很有年代感。考虑到将来搬家方便，就没有置办什么家具。房东很热情，常常拿来一些她不用的小家电或日用品。我也很识趣，从不拖欠房租。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一年。前几天房东给我发微信，她儿子有可能中秋结婚，让我有思想准备。
书房涂上简洁的白色。房东闲置在楼道，准备当废品卖的老式实木圆桌被我请进来，放在中间。去装修市场买了几桶涂料，请教老板一些常识，他很热情送货到家。快要腐烂的木桌经他妙手回春竟然变的很漂亮。房东站在一旁啧啧称赞，舍不得离开。桌子一分为二，我与何花各占半边。从某宝淘了一些简易书架放在中间，摆上各自的书，整体看去在深沉厚重中透着一丝清亮。墙上钉上网上买的木格子，摆上绿植，多肉，和很多漂亮的假花。何花喜欢的小熊靠在她那边的墙角。地上铺的地板革是我带何花去挑选的颜色。门口摆一张柔软舒适的软沙发，还有时尚小桌，放一下零食，饿的时候可以充饥。
当我和何花手拉手在屋里转圈圈，击掌庆祝时。房东靠在墙上冷冷看着，她大概憋了几十秒，一睹气走出去，我和何花相对愕然。不一会又进来，身后两个小伙子抬着白色装饰柜，进进出出几次，一个小时后房东阿姨拍拍手，很满意的长舒一口气。我和何花相视亦愕然。纯白色装饰柜上摆满了一些玲珑剔透的小饰品。两个亦是纯白色的花架摆在窗户两边，微风吹过，阵阵花香。
“何静，这些都是我用不着的东西，放在你这里挺好的。”
我呆呆看她，她摆了摆手走了 。来回想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情，真有点舍不得。见手里多了一张银行卡，下意识皱了皱眉。那天厨房里发生的一幕涌向心头。他利落的掏出一张卡放在我手心，我眼睛向上翻了翻，这些年为了生计也写了一些言情小说，但这样狗血的闻所未闻。
“如果没猜错的话，我们是第二次见面。”
“你平时都这么大方吗？或者说这张卡里根本没有钱。”说完有些后悔，是刻薄了些。他对我并没有恶意 ，听后他果然红了脸，抿了抿嘴说：“何静，我十岁上初中，十五岁考北大，二十三岁美国就读博士后，二十八进中科院北京分院工作。”
“我说这些并不想炫耀什么？主要是想告诉你，我的智商是在线的。”说完端汤到餐厅，我悻悻然跟随。看他们相谈甚欢而我早已出局。饭后我们抢着刷碗，厨房里很压抑。他专心洗碗，没有做汤时的遮掩不住的柔情和喜悦。我想跟他道个歉，可几次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很奇怪，所有的活他都抢着做。我环顾厨房，心想总得做点什么。几个菜叶掉在地上，我连忙拿起扫帚，但还是晚了一步，他宽大的手掌握着扫帚柄，邪魅一笑，我赌气出去。那晚走的很狼狈。应该抽个时间请他吃顿饭，表示道歉，顺便把卡还给他。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但想到明天还要见那位陈老板，郁闷的叹一口气
一进杂志社，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神神秘秘的。我向来不喜欢这些小道消息，可是没办法，总有人会欲言又止又迫不及待的告诉你。大概是我们的戴总惹上了桃花债，被毁容了云云。
陈老板倒是很守约，九点准时到我办公室。拎了一个很沉的密码箱。咣的一声箱子放在桌子上，他弯下腰笨拙的开箱，墙上石英钟滴答响着，他似乎气急败坏的想在我房间搜索着什么……
“需要这个吗？”我递上一个锤子，他摸了摸头不好意思笑了笑说：“这些都是我最最重要的东西。只是时间久了，忘记密码。”
“那就更不能砸了，喝杯茶慢慢想。”他捧着茶杯，眼睛始终盯着箱子，似乎回想起过去的某种往事，唇角微微颤动。
“你们的结婚纪念日？或者太太和孩子的生日……”他摇了摇头说：“都试过了。”我饶有兴趣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什么东西对他最重要呢？以他现在的身份……
“你和太太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他猛拍大腿，茶水撒了一身。箱子里如数家珍取出来的物件摆满了茶几，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以及脸上洋溢出来的幸福与他油腻略带猥琐面容格格不入。
“可以开始了吗？”他转身惊讶看着我，嘴里嘟囔着“开始什么？”
“当然是你的传记呀！”
“想好书名了吗？”他愣了愣神，手掌微微拍了拍脑瓜，憨憨一笑说：“还没有。”
我只好把写作模式和昨夜想好的几个书名用幻灯片的方式放射在墙上供他参考。他盘腿坐在地上，大约三杯茶的功夫，定下了。从出身前讲起，我虽然不喜欢这样的开场方式，见他执拗，也就没坚持。
“需要和太太商量一下吗？”他摇摇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半年能写好吗？我太太中秋节过生日，想给她一个惊喜。”
我抿了抿嘴说到：“你太瞧不起我的能力了，最多一月。”
“不过你要配合我。”
“现在的人大都是外貌协会的，以你的名气和经历，要想写一本有趣的有人围观的书还有一些难度。”他点点头不否认。
“你的人生大概有几个转折，贫苦的出身，少年要自强，初遇爱情，和富家小姐私奔，生存的艰难，开始创业，生意兴隆时好友出卖，牢狱之灾，妻子不离不弃，……”
“嗯！”他惊喜的望着我，崇拜的眼神溢于言表，我竟然有了一丝的飘飘然，但很快打住。
“听说你做过一些公益，但能让人记住的少之又少。”
“可以尝试做一些，你具备这个能力。”
“现在炒的最热的农民子弟学校拆迁的事件你听说了吗？”
“嗯！”
”帮帮那些快要没学上的孩子，还有他们身后在北京艰难求生的父母。北京需要他们，未来的中国也需要这些孩子。他睁大眼睛，惊喜中略带怀疑看着我。原来误会他了，并不是眼睛小，而是脸上肉多。
“已经安排律师在做。”现在轮到我惊讶了，他的笑容很温暖，眼神落到之处柔和干净。
“太太会反对吗？毕竟一笔不小的开资。”
“不会，她虽然表面盛气凌人，但心里还是很善良的。”
“我虽帮不了什么？但愿意尽一点绵薄之力。”说话时心里很痛，也很纠结，咬了咬牙接着说：
“稿酬就不要了。”他微微一笑带着不屑的语气说：“不用，我不差这点钱。”
一切都比想象的顺利，大约一周后已经写了数十万字。他每天九点准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这些珍藏打开了他记忆的大门，如滔滔江水奔涌而来。
“停！”他依旧盘腿坐在地上，喉咙不舒服的发出一声闷响。
“这段不合适，并不是你写的不好。我那时还很穷，打三份工。”
“我太太这件大衣几乎花了我一半工资，所以表面上很豪，心还是痛的。”说完他起身去煮茶，给我倒了一杯。茶叶他从家拿来的，果然很好喝。
“你看这样改可以吗？”
“可以，可以。”
“陈老板，跟你商量一下，这样七零八落的回忆真不好写。”
“你和太太那段？”他搓了搓手，有点害羞的说：“我太太在法国，明后天能回来。这段时光我想和她一起慢慢回忆。”说完喝了一口茶，茶杯咣当一声放置在地板上。双手捂脸，挺直的腰慢慢弯下，手肘放在腿上。
回忆需要勇气，特别是一些不堪的往事。我有些怜悯看着眼前闷声抽搐的中年人。
“有些经历真不愿再提起。”
“对不起，让你……”他刚似好一点的情绪又低落了。我知道现在不适合继续写下去。给他一盒纸巾，安慰到：“没关系。”
“现在到了午饭时间，不如我们到楼下餐厅边吃边聊。”
楼下小馆人不多，随便点了几个菜，老板送来一扎啤酒。我安静的做个倾听者，悄悄打开录音笔，他的经历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也许对我以后写作有帮助。
初春的夜晚，凉风习习。也许多喝了几瓶酒，感觉浑身乏力。额头发烫，虚汗浸湿了衣服，冷风灌入，越发的寒冷。
拿出录音笔，草草听一遍，可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下周要连载，耳边想起他温温柔柔的质疑声：“为什么要这么辛苦，一个女孩子优雅轻松的生活不好吗？”嘴角微笑还没有伸展，心中苦涩一紧，是啊！为什么？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