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你问我看到了什么,你察觉到我片刻间的迟疑。你不会知道此时的我们身在何处,可你太渴望知道了,你渴望我亲口告诉你,一字一句地告诉你,我们终究还是离开了。没有人在你身旁,除了我,我们低着头,避开空气中的刺目光线,望着对方狭长又模糊的影子。
你不愿放开我的手腕,好像还有数不尽的问题等待着被你一本正经地向我阐述,尽管你明白我很难找到你想象中那样的答案。你说:“这里不再是平坦的、无边的湖面了。”没错,我曾试图在你的眼睛中寻觅一丝一缕的金色粼波,可它们都消失了,它们挽着白鹭长着修长羽毛的手臂一起飞走了,风似乎打了个不起眼的响指。湖不再把它瑟缩的影子投射在你清澈无瑕的瞳孔上,因为对于我们的不告而辞它再清楚不过。
是风铃起舞时的脆响,亦或是一片被失手打碎的玻璃,你一定听见了,就像我一样。我瞥见你眉头紧皱,却怎么也无法理解你将要说出的话。因此,你小心翼翼的低语竟只在我脑中留下模棱两可的轮廓。那是很短而轻的几个词语,我猜它们是鹅黄色或是初春的枝芽般翠绿色的。你挪动着脚步靠得更近些,然后告诉我,不管在那一霎变成碎片的是什么,不管那些散落四周的碎片中有多少已经遗失不见,这件物品都能够被重组从而修复成和以前没有一点偏差的样子。这时我终于捉住了你瞳孔中的一片随着重力缓缓下落的羽毛,它仿佛在躲避一只年轻而狡黠的蛇,尽管那并不是我的本来面目。
你又像是被一股突然登陆的温热气流推离了我。这立刻让我想起一些别的事情。六月末时,你消失在一棵高大得令人惊叹的古云杉后,那里有深枣红色的松软土壤,你是知道这秘密的几个人之一。月亮被一团团懒惰的云挡住大半时,我从门缝看到你在床底光滑的胡桃木板上铺一层还未熟透的野酸梅,这样,一到次日,几十只小巧而漂亮的昆虫就成了你背着我结交的朋友。
你就在这里。我恍然意识到,你就在这里,你从未离去。从湖,到这里,寂静本身早已冲破了大地寂静的屏障。无数问题也在我僵冷的头脑中萌生,但我从不会对着你念出那些词句。我们伫立在失语的土地之上,你阖上双眼,大概在辨别漂浮在空气中的陌生芳香。湖上的天气可从来都是一个样,而现在,一片很薄的、透亮的雪花就这么落在你卷曲的褐色睫毛上,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你如此慷慨地允许它们依偎着你,随着起舞的风微微颤动。
“你看,”这时你露出了一丁点儿笑容,“我们已经彻底地打破了这个圆。”
II
当通向楼顶的爬梯毫无预兆地进入你的视线时,你迫不及待地想要发表一个观点。直到那一刻,我还不明白那对于你来说真正意味着什么。事到如今,我想着,如若我在你意料之外阻止了它带来的一切必然性,你我将有更多时间。你绝不可能理解我的这一想法,只因为一直以来,你是唯一一个如此急切地企盼挣脱此地的束缚的人。你总是能比我想得更远一步,以至于我从未有机会在某个想法窜入你脑海之前将它缉拿。
那时的你也紧紧扣着我的手心,穿着不大搭配的厚夹克和过膝袜,栗色发丝一小簇一小簇地缠在一起,身高刚好超过我的肩头。你愣了半晌,拨弄着我不久前误以水洗的羊毛衫上零零散散的小毛球的那只手也骤然停下了。仿佛意识到我同等于常人的听力已不足以察觉你溢出的思绪,你踮起脚尖,说:“那个梯子让这地方看起来像一个很大的游泳池,可我们又像是永远被困在里面了。”
它没有轻易地从你缜密的记忆中游离,就连对你寸步不离的我用尽心思也没能转移你的一点儿注意力。你不再向床下的豪华昆虫粮仓添置新的储物,我也不需在每日傍晚时分推开一扇高处的窗子叫喊你的名字。颇为有趣的是,当我眺望远方,便会惊奇地发现数十株青葱的植物已然在古云杉脚下无声息地破土而出。你在我身边的缺席戛然终止了,只因未知的真相像一张隐形的渔网,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更无暇顾及其他琐事。你再不离开你的房间半步,那张原本无从着手的写字桌变得一尘不染。我知道你有意没将数不清的涂画过的稿纸留在桌上,以防止我透过它们窥探你的心思。
我听见地心引力逐渐坍塌,每时每刻,你像一颗微小的星尘,缓缓地坠入更遥远而无垠的地带。一直以来,在你的生命中,我都是这样一位失败的洞察者。
III
一只花瓶与一个圆在本质上有着极大的偏差,因此它们无法与对方作比较。如若真正想要以它们为“破碎实验”的样本,首先必须假设花瓶与圆都是具有破裂能力的绝对物质,即它们都有可能在被施以一定的来自外界的力后,分离为随机数量及形状的碎片。随后,当它们都被打碎时,二维的圆呈现出所有可能性中随机一种的数量及形状的二维碎片,即只存在于平面之上的点与弧;当其中一些碎片无法失而复得时,重组以修复这个圆的方法仍然简单——通过打碎更多的、完整的圆。这些破碎所产生的新碎片仍然长短不一,然而,在它们当中,寻找特定长度的弧以补全第一个破碎的圆不是一件难事。而花瓶被打碎后,总会呈现出所有可能性中随机一种的数量及形状的三维碎片,及立体的、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玻璃碎片;在某些碎片遗失的情况下,重组的过程将变得困难许多。很大数量的完好花瓶被打碎后也几乎无法满足原先花瓶碎裂的图案,从而无法与现有的碎片拼接。事实上,只有与原先花瓶碎裂模式完全一致的新的花瓶,才能够提供重组的部件。可这种可能性究竟存不存在?或是微乎其微——以至于一个人穷其一生却也不会遇到如此情形?真正的问题在于,在每一普朗克时间*内都处于变化状态的外界环境中,会有两个不同时刻破碎却碎裂图案完全相同的花瓶存在吗?
*普朗克时间(Planck time): 是指时间量子间的最小间隔,即1E-43秒(即10^-43s)。没有比这更短的时间存在。普朗克时间=普朗克长度/光速。
IV
“什么时候我们可以离开这所房子,到湖的外面去?”最多的一次,这个问题在一天之内被你问了二十来遍。你明知道我总会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个答案,“不行”,可你那挥之不去的侥幸心理着实令我恼火。你坚持于一个荒诞无理的要求,把你我之间毫无意义的争辩当做消磨时间的钟摆。你根本不理解,在这片静谧的湖之外,在你所谓的通向真实与自由的爬梯之上,只不过是你虚无的空想。到头来你会如梦初醒,并意识到真正禁锢你的其实是你自己罢了——当你整天蜷缩在那间褊狭而单调的卧室,被混合着彩漆的松木气味冲昏了头脑,从而在乌有的忧虑中陷入困苦。
你大概察觉到我对于你逐渐失去的耐心,这不仅没有动摇你,反而让你变得执着于说服我这个几乎不可能被改变的人。在一个黑夜笼罩一切的凌晨,你急匆匆地从房间中冲出来,对刚被这阵急切的脚步声惊醒的我重复一句清晰可辨的话。我明白了,你说,我们身处于一个轨道上,就像一个圆。我们在昏暗的光下站在湖的边上,草地已不是鲜明的绿色了,而我只能感觉到我身旁的你。
你甩开我的手,向着遮蔽了一半天空的巨大杉树奔跑,微风中你飘逸的纯白色裙摆沾上了一点儿熠熠闪光的橙色。
V
房子后面也并不是空无一物。那匹长着灰色斑点的马不紧不慢地在山坡上走动时,脖子上的两只铃铛发出两个截然不同的音调。一听到它,你便蓦然仰起了脸庞,仿佛在此之外一切事物于你而言都失去了意义。你踏着急切的碎步找寻这美丽的声响,从狭小的窗口俯下身子,让这庞然大物的影子只落在你一人的视线里。令你多少有些失望的是,它并不是个善解人意的玩伴——无论你吹出多么婉转的口哨,无论你如何竭力向它招手,它依然不为所动,只是贪婪地啃噬面前的青草,偶尔晃一晃头颅,发出更多令你着迷的叮当声。
“马的时间观念与人不同。”你骄傲地宣布这个最终结论。
“时间观念”这个词用得不大贴切,它是“主观感受的时间流速”的一种通俗说法,并与思维速率有着直接关系。对于其他与人类的思想速率不同的生物,它们感知到的时间流动的速度也不相等。地球上每一个体的思维速率都存在或多或少的差异。“现在”看似是真实世界最直观的感觉,可事实上,人类的大脑需要500毫秒,或者半秒钟的时间,才能将外界感官信息整合为它的意识体验。这意味着我们脑海中正在经历的“现在”永远比外面的世界晚一些。于是,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假设产生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未来已经发生了,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而已。数不清的“现在”只存在于我们的臆想之中,而我们将具体时间变成这些没有间隔的胶片。既然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是建立在过去的基础上,那么我们是否都活在过去?
VI
不知怎的,你与我在某一些“观念”上的分歧愈来愈大,仿佛许多道蜿蜒的裂缝一般,被深深地埋藏在你我心中。你所认定的事实在我看来甚至是不可理解的谬论。一种沉重的愧疚感像毒液浸入我的骨骼中,并让我看到了自己的一个错误的决定所带来的后果。你本不属于这里,而这片无边又渺小的湖泊又像是我亲手为你修造的骇人牢笼。
快与慢,大与小,诸如此类的本质上相对的事物,在你我的脑海中却生成了截然不同的概念。这似乎因为你对后院那匹悠闲的马儿细致入微的观察,使你对它的每一个想法了如指掌,或者说,获取了它独一无二的意识与观念,从而得到解析它一举一动的密钥。渐渐地,你接受了它的思维速率,殊不知它改变了你原本的“时间观念”。这或许难以想象,可置身于同一栋房子中的你和我感受到的时间流速却从此有了偌大的差别。这或许解释了为何你能够在桌子前坐上一天,直到天色被暗的云晕染,我才找到理由说服你站起身来。
这样的误差让一个世界错位为两个。一种前所未有的领悟在我的心中扎根——由于你感官中时间流速的变慢,你成长的速度也被减缓了。我们脚下的土地猛然断裂,时间的巨树萌生两个分支,它们渐行渐远,最终背道而驰。你总渴望着离开湖,就这样,你找到了抽身而退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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