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临近我21岁生日的时候,姐姐来了,并且挺着大肚子。她剪短了头发,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西装外套,比我上次见到她时苍老了许多,一脸疲态、白发明显可见。我诧异的伸手摸摸她的肚子:“这……”她温柔的笑笑,一手撑腰一手抚摸着肚子道:“给你添个侄女啊!”
我笑不出来:“这个时候,你怎么想的呢?”
她不回答我,伸手抚摸下我额头上的疤,叹口气:“父亲打你打得这么狠?”我连忙伸手刨过刘海遮住。
晚上母亲煮了一桌好吃的,从弟弟离开后,家里第一次吃得这么丰盛。姐姐吃着饭,开始数落父亲:“你把妹妹头上弄个疤,她是女娃娃都嘛。”父亲冷哼一声道:“没打死她都算不错了。”姐姐正想回嘴,母亲突然插话道:“说别个,你自己喃?咋回事嘛。”姐姐这才开始娓娓道来。
姐夫破产了,欠下外债,这时候姐姐又怀了孕,侄儿又要开始上学,加上各种生活费和利息什么的,一家人过得举步维艰;姐夫又是个不争气的,破产后天天喝酒打牌,借此逃避生活压力。姐夫的妈妈不但不帮把手,还成天的奚落她们,奚落就算了吧,这时候了还雪上加霜的要求姐夫一家人给生活费,姐姐让姐夫去求求情说点好话,姐夫还反而怪到了姐姐身上,说姐姐没用,不能像他弟弟的老婆一样讨他妈妈欢心,也不像他弟弟的老婆一样有这样实力雄厚的娘家人,姐姐因此寒了心,与姐夫大吵一架。
我这才知道,原来小胖子找了个老婆,是家里独女,父母还有钱,又大学生;于是小胖子得意了,靠着岳父岳母买了车,还修了新房子;生活过得很滋润。而他老婆是个很有心计的人,把他妈妈哄得团团转,死死控制在手里,让干嘛就干嘛。他妈妈又恰好是个势利眼,眼看小儿子一家起来了,就死死攀附着,一边攀附着一边奚落姐姐,说姐姐是乡里来的,没教养,不像她小儿媳那么有知识有文化…….总之小胖子一家联合小胖子的妈妈,挤兑起了她。
姐姐说最让她无奈的:是姐夫不与她齐心;最让她心寒的:是有一次她病了,却因为怀着孩子不能吃药,只能自己挨;她躺在床上一天,姐夫就打麻将一天,而她婆婆看都不来看她,一整天水都没能喝上一口。等她病好了些,她就毅然决然走了,但不知道去哪里,所以来了成都。
“你说他们修了新房子?那他们为什么不搬去新房子住?”母亲一边嚼着饭一边问。姐姐苦笑着继续说道:“这就是人家有心计的地方了。他们父亲早逝,家里就一个妈,他妈偏心小的,看样子死后的财产是没有我们的份的;而最近又有风声说我们现在住的地方要拆迁了,这么大的房子,一拆迁就是钱啊!这种情况下,他们搬走了,以后哪里还好意思回来分财产呢?不管怎么样肯定都得耗着,耗到他妈死,耗到分了财产。”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勾心斗角的家事,感叹世间上竟然有像小胖子一样无情的人!震惊得端着碗,愣住了。姐姐转头看着我呆愣楞的样子,告诫我说:“以后嫁人,千万要擦亮眼看清楚才行!不管怎样,别找单亲,或者家里有两兄弟的。”母亲也跟着附和说:“听见没?这都是你姐的教训!”父亲早已放下了碗,端坐不说话,面色铁青的听姐姐讲述。
我正处于震惊与愤怒、悲凉与鄙夷的复合情绪中,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回想起从前姐夫维护他弟弟时的样子,忍不住说道:“姐夫得多心寒啊?一朝落难,家里人就这样的对他;他那时候有钱的时候对小胖子、对他妈都是仁至义尽的,你们一家从没亏待过他们,他们怎么就这样呢?”
姐姐笑了笑:“是啊!那时我们都对他们不薄,谁能想到他是这个样子呢?还有跟过分的呢,他和他老婆一心算计着想把我们一家人给挤兑出去,他们好独占财产,竟然把米和菜给锁在柜子里,说我们没给生活费,就不能吃!你姐夫这下才算是看透了他弟弟一家人,更是整天整天的不愿意回家。”
父亲气得一下站起来说:“老子回去找他们算账!”
母亲放下碗筷,呵斥父亲道:“你找他们算账?怕是想打架哦?”说完又转头对尚在伤心中的姐姐说:“你肚子怀都怀起了,总不能不要了;家里有还有个儿子,你难道是一起不要了吗?”姐姐听着这话,泪水止不住的夺眶而出。
夜里我依然和姐姐睡在一起,她靠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时不时就掉眼泪,我见姐姐这样痛苦,心一横说道:“你和姐夫离婚吧!孩子你们一人一个,你就在这儿住着,别回去了。”姐姐看我一眼,擦擦眼泪说:“你说得轻松,你侄儿跟着他能过得好吗?我就算不为自己想那也得为两个孩子想。”说着长长的叹一口气又接着说:“就在这儿住着?住多久?你也不是不知道爸妈她们,这时候是没说什么,你看看过段时间会不会说呢?”
我安慰姐姐道:“你是他们的女儿,他们不会赶你走的。”
姐姐又笑了,指着我厚厚的刘海说:“你也是他们的女儿啊,你看他们打你时手软过吗?让你每个月交钱时犹豫过吗?对他们来说儿子才是最重要的。”姐姐说得我哑口无言,回想起过往的那一桩桩一件件,忍不住心口发闷,欲哭却无泪,只余下一圈一圈荡漾的寒。
“谁让她们是我们的父母呢?父母是没得选择的,怪只怪当初投胎的时候拖错了人。都是命。”姐姐轻描淡写的一边说着一边躺下去,我看着她凸起的肚子,忍不住再次伸手摸摸,一边摸一边想着姐姐说的话,是啊,能怪谁呢?
姐姐侧身躺着,我靠坐在床头,夜里静悄悄的,我数着自己的心跳,想着姐姐说的话和遭遇的一切;人间有山川、有大海、有广阔的天地,可是为什么这么美好的人间要有这么薄凉的人?
“你这么大了,有没有耍朋友?”姐姐突然出声,吓得我心跳都漏了几拍。
“你怎么还没睡啊?”我反问。她不回答,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我脸一红,思量着该不该说。她似乎看穿我的疑虑,又说道:“我希望你以后能幸福,好歹我是从这里走过一遍的了,多少能给你些参考。”我转过身,与姐姐背靠背躺着,慢慢说起了他……
“你傻不傻?”姐姐听完翻身坐起,一边曲着食指敲我头,一边咬牙切齿道:“这种富家孩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独独喜欢你?”
我信誓旦旦与姐姐争辩:“他肯定喜欢我的!”
“喜欢个屁!”姐姐实在气急了。“他走多久了?你不知道他地址,他还能不知道自己家的店开在哪里么?他给你寄过一封信没有?”姐姐说得我心一点一点的往下沉,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哪里是喜欢你?顶多对你有点好感而已,可能他当时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可是外面世界这么大,比你好的姑娘这么多,他一个花花公子早不知道又喜欢谁去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最终回来了,可人家家里那么有钱有势,你嫁过去也只能当牛做马一样的活。”姐姐毫不留情的继续说着,剖开所有真相,让它们血淋淋的摆在我面前。其实我都明白,只是执着的不肯相信,都说人人平等,可人和人是平等不了的,自出生起,我们就有着无法跨越的差距。但我宁愿自欺欺人的等下去,也不要相信这些伤人的事实,我宁愿相信你和别人不一样。
我有些憋气的背过身去蒙着头睡觉,不搭理姐姐。姐姐顺了口气说:“你真是傻得像没长脑袋的!”我气呼呼的往边上挪挪,嘀咕了句:“你聪明,那你为什还落得这个下场?”
“我当初就是傻!”姐姐语带哭腔。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但后悔也来不及了,愧疚的默默转身拉过毯子盖在她肚子上说:“不是你傻,是人变得太快。”
一个男人最大的失败不是事业上的失败,而是让自己的女人后悔嫁给他。
这几天恰好到了栀子花开的季节,静姐说她要走了。由于国家的严厉打击,生意逐渐不好做,很多陪酒的姐姐们选择辞职,最终轮到了静姐。每个姐姐的手里都是有客源的,而每走一个人就意味着要少几个客户;经理愁容满面的规劝静姐再留一段时间,但静姐执意要走,任谁也留不住。她走那天我去送她,我们并肩走过一片开满栀子花的花园,清风徐来,花香让离别变得更加伤感,我担忧的问她:“你准备去哪里?找好工作了吗?”
她腼腆一笑,脸上淡淡的潮红:“我准备不干了。”印象中的静姐一直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样,第一次见她这样的娇羞,犹如一朵不胜春风的杏花,我心中很快有了答案,满心的的替她高兴:“你婚礼的时候,我就不来了;这是你的新的的起点,以前的旧人就都不要再见了。我就在这里祝你幸福吧!”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抱住我:“谢谢你。”我拍拍她的背,人生路途坎坷,望你遇上相协同进、不离不弃的人,以后的人生不再孤苦无依、不再随风飘零。
静姐走了,许多熟人都走了,我过着一日重复一日的生活,忧心又愧疚,我不知该如何做才能不愧对老师和弟弟,不知我何时才能离开。日子就在这种忧心和愧疚中过去,后来钢琴老师也开始谈恋爱了,她男朋友是个工程师,戴着眼镜,整个人显得文质彬彬。我基本每次去练琴的时候,都能碰到他,于是我自觉的减少了练琴的时间,又因为姐姐在家的原因,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磨磨蹭蹭的不回家去,我早早的下了班准备回去,一打开存放东西的柜门就看到一束醒目的栀子花,绿色的彩带细细的缠绕在枝干上,还打了个蝴蝶结,我疑惑的四处张望了下,从栀子花开以来,我每天都收到这样的一束栀子,从未间断过。一个女同事哼着歌来换衣服下班,看着我拿着一束花,调笑的问:“哟!哪个追求者送的嗦?”
我连忙摇摇头说:“不是!我自己摘的,外面花园多得很。”
“就是嘛,哪个脑壳有包的才送栀子花!”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换好衣服,擦个口红匆匆走了。我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拿上包包就回家了。
这段时间过得很平静,除了那不知何处来的栀子。姐姐说她想去街上逛逛,我担心她挺着大肚子不方便,申请休假一天陪着她去;那一整天,我们吃遍了街上的包子馒头和面条,吃到我撑得也像个孕妇的时候才一路闲散的走着回家。姐姐说她想回镇上开个早餐店,不为赚钱,只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我看着她挺着的肚子,实在说不出支持的话,也说不出反对的话,若不是真的被生活所迫,谁又愿意这样玩儿命去干呢?那天起,姐姐成天在家鼓捣馒头包子和面条,一锅一锅的蒸,一锅一锅的煮,全家吃了半个月面条,尝味道尝到嘴巴都木了才罢休。
半个月过后,母亲总是有意无意的念叨说生活费又高了多少多少,或者吃饭的时候说米又没有了,油又没有了;我和姐姐都听出来了母亲的意思,姐姐伤心的说要走,我三番五次劝住姐姐,让她别多想。后来母亲干脆直接说成都的医药费贵,生孩子要很多钱。我气愤的反驳母亲:“我不是交了那么多工资给你吗?还不够生孩子的钱?”
母亲又开始跟我算账了:“你吃饭不要钱啊?老子养育你不辛苦啊?你交的钱以后都要还给你的。”
我一拍桌子站起来:“那你现在还给我啊!”父亲威严的大吼一声:“翻了天了不成?”姐姐连忙拉住我摇摇头,我甩开姐姐的手冲进房间,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我刚坐下姐姐就进来了,她轻轻靠在床头说:“你看,女人就是这样。嫁到婆家是外人;回到娘家也是外人了。”她说她明天就走。因为要回镇上的车一天只有两趟,为了赶上最早的那趟车,于是她走那天早上,一家人都起得很早,围坐在一起吃早饭。母亲说:“让你回去也是为你好,你也不能在娘家住一辈子!他弟弟要跟你们争房子争财产,他又是个不理事的,你要是不在的话,人家都拿完了你还不知道。”姐姐端着碗点点头却不搭话。母亲又继续说:“你做点小生意也行,等娃娃生了再做嘛,不管她们说什么,你当没听见就是了!”
我斜眼瞟了母亲一眼,她正端着碗一脸悠闲的喝面汤。如果换成任何一个爱女如命的母亲,可能都不会有她这样的作为,我冷冷说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痛!”
我刚说完,眼角的就瞅见父亲瞬间拉长了脸,张了张嘴正要呵斥我,姐姐“咚”的放下碗筷,开口道:“我想开早餐店,赚点小钱,至少把两个孩子养活。但是我本钱不够,能不能跟你们借点?以后一定还给你们。”
话音刚落下,母亲就有些急切似的笃定的说:“你做啥子早餐嘛,那个这么累!而且不用说肯定要亏钱的,赚不到钱!”
我脑袋笨,想不出她这样急切否定的内因,还以为她当真只是觉得会亏,不服气的反驳道:“人家还没做你就说人家要亏!你又没做过,你知道什么?”
母亲放下碗筷:“我说了不得行就是不行,你看到嘛!不亏才怪。”我正要再次反驳她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父亲却难得的站在了我这边,拉着脸说道:“早餐店可以,我看好多都是卖早餐起家的,你也不用想着赚好多钱,能糊口就行了。”
“你们懂个屁!到时候亏得裤子都没有穿的时候才后悔。”母亲急吼吼的插话道。
“你是不是就是不想借钱给我嘛?”姐姐说得毫不留情,一针见血的说出了母亲的想法。我也恍然大悟了,原来她那样急切的阻止,只是怕借钱而已。我觉得这一切如此的合情合理,又如此的让人感到悲凉,失望的看着母亲的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难堪了起来。姐姐继续说:“我不为难你们,我已经跟妹妹商量好了,她不是有钱存在你们那里吗?我借她的钱。”
我愣了一下,姐姐没和我说过这个事情啊!随即立刻反应了过来,连忙接话道:“对啊,我交了那么多工资给你们,这是我挣的钱,我愿意借给姐姐!
母亲脸色发红,无话可说,又还想争辩,但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说法,正着急的时候。父亲吃着面,淡淡的说了句:“去拿一万给她。”
饭后我送姐姐到车站,正好赶上最早的那班车。我把她送到车上的座位上坐好,又放好她的行李,心里止不住的担忧她,她这一回去,以后谁照顾她?家里那一帮豺狼虎豹,不得把她给活活吞了?想着忍不住鼻子发酸,忧心忡忡的嘱咐她:“回去别动气,养好身体。好好跟姐夫说。她现在清了他那一家人的真面目了,心寒归心寒,你到底是对他不离不弃的,谁是真的对他好,他肯定明白的。”
“我晓得。”她一边说着一边吃力的俯下身翻东西,翻了半响拿出报纸包着的一叠钱,那是早上妈给她的。她递到我手里说:“你拿着,这是你的钱。我只能要到这么多了,再多,她们就不会给了。你要把它们存好,对谁也别说,这是你以后的退路!我们两姊妹都是命苦的,得相互扶持着。”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心酸的抽泣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问姐姐:“你给我了,你做生意怎么办?”
她温柔的擦擦我的泪水,红着眼圈说:“姐姐可不像你那么傻!存着私房钱呢!”
“那你回去以后……”我哭得喘不过气来,捂着眼睛深吸了两口气,冷静了些又接着说:“你回去以后怎么办呀!”
“我们靠谁也靠不住,只有靠自己。”她说着顿了顿,叹口气又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没办法嘛,就得接着过下去。我还是打算回去开个面馆,接上你侄儿,我们娘儿两个就住面馆里,不回去了。”
我舍不得姐姐,受不了这样的离别,担忧着她没人照顾,又心疼她挺着肚子还要创业,哭得收也收不住;一车的人都往我们这儿望着,姐姐把我上衣拉链拉开,把钱塞进去又把拉链拉好,皱着眉头说:“别哭了,赶紧回去!记住我跟你说的,别告诉任何人。还有,别再一心想着那个男孩,忘不了他吃亏就是你。”
我就这袖子擦干眼泪:“我没哭了,等你快发车了我就下车。”
姐姐叹口气无奈的说:“我要在车上坐很久,要不你去给我买点东西吧。”我这才猛然醒悟,是啊!怎么就忘了这事儿了?“你等着哈,我马上就来。”说完匆匆下车,护着怀里那叠钱直奔车站门口的小卖部,一边在心里默默责怪自己粗心,一边迅速买好吃的和水,等我匆忙赶回去的时候,只见到漫天黄尘中渐行渐远的车尾和远方初升的太阳。
第十二章
姐姐离开后,我坐上回程的汽车,紧紧捂住怀里那一万块钱,看着窗外一波又一波骑着自行车在城市里穿梭的人群,一万块钱就是我的退路吗?不,真正的退路它不在钱上,我下定决心要让它们发挥最大的作用。
我只听说过有夜大这样的地方,却并不知道该去哪里报名,该怎么找到。静姐说过有一些她的同事去读,但我和她们不熟,也不想声张;想来想去最了解的人应该只有钢琴老师了,毕竟她的父母是教师。练琴的时候我有意无意的向她打听,她靠在琴旁,一边拨弄手上的的手表一边漫不经心的问:“你要去?”
我点点头,坚定地说:“我要去。”
钢琴老师父亲的朋友是夜校的老师,因为她父亲的关系,我的入学手续办得十分顺利,原本需要开的一些证明材料也没有开,钱一交就可以上课了,老师问我选择什么专业,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教育。接待我的老师是个带着眼镜的中年大叔,他叹口气,犹豫了一瞬才语重心长的说道:“教育很不好读,要考的科目很多,而且就算你考过了,也还需要另外花钱去考教师资格证才行。因为你是老徐介绍的我才敢跟你说实话:非全日制的文凭,一般学校是不会承认你这个学历的,最多只能是代课老师,你要好好想想。”
我感激他衷心的的建议,但仍然不改变自己的选择,我希望自己成为班主任大叔那样的老师,这是我的人生理想;我铭记弟弟的牺牲、老师的期望,我想我只有成为自己想要的的样子、活出从容的人生,才能不辜负他们的期望,才能让自己由衷的感到幸福;而不是为了生活而工作、为了工作而选择。自考班的老师说,如果我足够努力,也许2年就可以拿到毕业证。两年、我只需要两年,当我拿证书的时候也许他就回来了。
两年间,我忙忙碌碌,上班期间都站着背课本,或者偷偷跑到角落里看书,经理逮到过我很多次缺岗或者早退和迟到,起初还会说我两句,问我为什么不在状态,我支支吾吾的找借口搪塞,直到那一次我看着书做着题,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毯子,我认出那是经理的毯子,拿着去还他,他抽着烟默默的收了,却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那以后,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怎么管我。我经常要去参加考试,也要去钢琴考级,一个月都要请五六次假,店里流言蜚语四起,纷纷指责经理偏袒;可是经理充耳不闻,我也就当做不知道。
两年间我都夹着尾巴做人,挤出所有空闲时间去练琴,去考试和学习。偶尔还是会写一写那寄不出去的信,会在走在路上的某个时刻突然回忆起那时的时光,或者看到某个特别像他的侧影出神,但他的样子已经在我记忆中完全模糊,唯一和他直接有关联的东西就是那一箱子他曾用过的东西,我已经不再时常对着它们发呆或者流泪,忙碌又充实的生活让我不再经常想起他,不再沉浸在患得患失的猜测里。店里那台钢琴我已经能用它顺顺溜溜的弹起《The truth that you leave》了,两年间,这首曲子我弹过无数次,我多希望他能听到,哪怕一次也好。
自考老师没有骗我,要考教育专业真的很难,两年过去了、三年也过去了,我经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考试,而微积分和英语我始终考不过,一次次的考,一次次的失败;我告诉自己再考一次,又再考一次,考到最后快放弃的时候,我终于拿到了大红色的本子。翻开第一页,里面贴着我的照片写着我的名字,像是做梦一样的,我抱着红色的大本本,亲了又亲。回家的路上我紧紧把它抱在怀里,跳跃着过水坑、扭着屁股绕过停在路边的汽车、唱着歌奔跑在阳光照耀的大路上,我终于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我美滋滋的回到店里销假,经理看我喜笑颜开的样子欲言又止,而我那时满心欢喜,却没有看清他眼神里的悲悯。匆匆销了假跑到前台用店里的座机呼叫姐姐的传呼机,等了半响姐姐也没有回我电话,我只好嘱咐前台的同事,如果回电了叫我,然后先去做其它工作。我正闷头在包间里更换沙发套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人在外面扯着嗓子喊我,我以为是姐姐回电了,回答一声匆忙跑出去问道:“回电了吗?”前台的姐姐摇摇头递给我一封信,说道:“不是,是有你的信。”我抖着手接过,匆忙跑回包间里关上门,靠在门上拿出信仔细端详,信封上写着店里的地址和我的名字,却没有寄件地址。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他的字迹!激动得忍不住泪如雨下,胡乱一把抹掉眼泪,小心翼翼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明信片,印着成都宽窄巷子街头的景色,背面却是滴墨未沾,干干净净的一个字也没有,我把信封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除了明信片什么也没有,你是想告诉我你回来了吗?可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为什么给我寄信却一个字都不说?我已经等了你4年了,还要我等多久?我轻抚过信封上的文字,呆坐在地,冰凉的地板,犹如我冰凉的心。
傍晚时,姐姐给我回电。两年间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她的早餐店开了起来,夫妻两带着两个孩子就住在店里,从侄女降生后,姐夫改变了许多,不再萎靡不振的逃避,而是去单位里帮别人开车,虽然工资不高,却也够还银行的利息了,工作之余也帮着姐姐打理小店,姐姐说磨难才能让一个男人快速成长。我跟姐姐说起拿到毕业证的事情,原本兴奋激动的心情在收到那封信后彻底冷却,只剩下淡淡的陈述,但姐姐很高兴,不停地劝说我另找工作,她说我比她能干、会有比她更好的未来,我心不在焉的回应着,简短的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此后我总是做同样的梦,梦到一片广阔的薰衣草田,他穿着一件纯白色的T桖,微笑着从金色的夕阳余晖里走来,我开心的向他跑去,却在伸手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醒来。那封信以后,他再没寄过其它信件给我,我想去找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只能一边在不安里等待,一边四处找工作。我曾以为有了学历就意味着能找到好工作,可现实它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用一位面试官的话来说就是:这顶多能证明你是个爱学习的人。我跑遍周边所有学校,大多数学校都不承认非全日制学历,剩下一小部分学校愿意给我机会和别人竞争,但我的竞争对手不是应届生就是很有资历的老教师,因此毫无工作经历和教学经验的我总是会在试讲时被刷下来,连校长一面都见不到。我沮丧得不敢再去应聘和面试,对自己的一切都不再自信,大概我这辈子都只能做个服务员了吧,任我再怎么努力,也翻不了身。
一晃到了桂花开的季节,我不用再挤着时间去自考班学习,也不用再去钢琴老师那里练琴,她已经结婚并且怀孕了,现在的她正在待产期。生活一下子空了下来,我抱着老师给的书,独自坐在草坪边的桂树下,闻着桂香发呆。天空阴沉沉的,像是随时都会有一场狂风暴雨,如果风吹得够大的话,我是不是可以随着风飘走呢?我正独自臆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四年前的那天,他也是突然就这样出现的,那脚步声踏着我心跳的节奏,一步一步越来越近,我既害怕是他,又害怕不是他,紧张的不敢回头,直到眼角瞟见一双擦得蹭蹭发亮的皮鞋,我压抑住心里的失落,说道:“经理,你怎么来了?”
他弯腰伸手抽出我怀里的书,嗤笑一声道:“书都拿反了!”我低下头看着脚边的小草尖儿,不搭话。“晚上8点,对面火锅店吃饭,班我几经给你调好了,到时间你就走。”
我闻言抬起头看他,他穿着黑色的西裤和衬衫,外套搭在左肩上,正漫不经心的翻看我的书。“为什么要吃饭?”我疑惑的问。他继续翻书,一边翻一边说:“没啥子,算是践行的饭,我过几天就走咯!”他说着“趴”一声合上书,拿下左肩上将掉未掉的衣服捏在手里,接着说道:“静儿也会来。”说完转身吊儿郎当的走了。静儿?静姐?两年不见她了,她为什么又回来了呢?我思索着,下意识就伸手去摸书,可怀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书的影子?一下回过神,翻身爬起来,一边拍屁股一边向着经理的方向追去。
晚上我如约去了那个火锅店,四年了,斗转星移,许多一起工作的同事陆续离开,曾经的老员工没剩下几个,此刻全都围坐在一桌。我一眼就看到坐在经理旁边的静姐,微笑着向她走去,她见我来了,就往旁边挪了挪,我一屁股坐在了她和经理中间。静姐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紧身吊带裙,露出的一大片后背连肋骨都能看清,我心疼的摸了摸,问她两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神情落寞的轻飘飘讲了句:“我离婚了。”我再顾不上饭桌上的应酬,只拉着静姐问她原由,在她东一句西一段的讲述里,我慢慢拼凑出完整的经过:她的老公是没有工作的,婚后一直是静姐养着他,他整天吃喝玩乐,静姐压力越来越大,后来静姐不再给他钱,希望他能自己出去工作;一断掉经济来源后,他就凶相毕露了,逼着静姐给钱,不给就打;他要的钱越来越多,静姐负担不起,他就逼着静姐卖身,静姐不肯他就一顿毒打,那次的毒打,致使静姐失去了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静姐伤心之下要离婚,谁成想他竟然拍下静姐的床照,用来要挟。静姐说她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打电话给经理,经理不知道怎么弄的,解决了这个事情,静姐也顺利离了婚。她说从那以后她就决定要一直跟着经理,经理去哪里她就去哪里。我心里闷闷的难受,隐约好像猜测到了经理请这顿饭的目的。
席间,他果然旁敲侧击的问起了有没有人愿意跟他走,饭桌上除我以外的所有人全都立即表态愿意追随他,他们举杯同饮,我却独自沉默。几个女孩看我的眼神立即充满了鄙夷,一个大胆些的女孩冷冷的冲我道:“亏得经理那么照顾你,忘恩负义的东西!”话音刚落,静姐立马站起身说道:“ 你tm再说一遍?”我赶紧拉住静姐,经理也立刻和起了稀泥。气氛变得剑拔弩张,对面几个人一直冷眼看我,静姐也冷眼与她们对峙,痛苦的是我们都还得要装作其乐融融的样子。
我知道此时我该走了,再留下去就是不知趣。起身拿起包向经理抱歉的说道:“对不起啊经理,家里有事,我先走了。”静姐也随着我站起来拉着我胳膊说道:“我送送她。”我们对视一眼,正要跨步离开,经理重重的把酒杯剁在桌子上,“碰”的一声响,震得大家都楞了一下。他一把抓过桌上的烟盒和打火机说道:“静儿留下,你跟我来。”说着自顾自的走了。我侧身看了一眼静姐,她冲我点点头,松开手轻轻向外推了我一下。
他正靠着马路边的一颗歪脖子树,一边抽烟一边看着马路上过往的车辆,不知在想着什么,连我站在他背后他也没发现,我故意用脚搓着地上的枯叶弄出点声响,他头也不回的说道:“有个事要告诉你。”
微风吹来,我闻见他身上的酒香,忍不住有些忐忑:“您说。”
“在这儿干了很多年了,也认识些朋友。有个关系还不错的老顾客,他是xx小学的老师,还是个小领导。他说他们学校在招代课老师,要求不高。”说着抽口烟,又继续说道:“明天开始登记,后天面试,你也许可以去碰碰运气。”
“我……”我刚想回答,他立刻打断我道:“你不想跟我走的话,那会是个好去处,去试试吧。”说完扔掉手里的烟头,又从烟盒抽出一支要点上,我忍不住说了句:“你少抽些烟吧。”
他回头看我一眼,似是冷笑也似落寞般的问:“你是我谁?凭什么管我?”我被噎住,一时不知说什么,沉默的站着,只听到打火机的声音接连响起,他点了好几次也没点上火,脾气上来,直接扔在地上狠狠踩两脚说道:“什么破玩意儿!”
我立即识趣的说道:“我去里面给你拿新的来”刚跨出去一步,就听他冷冷的呵道:“站到!”我闻言站定,疑惑的转身,只见他站在树下的阴影里,看不清楚面容。
“现在你不许说话,听我说!”他的语气严肃冰冷,我心一沉,点点头认真听他讲,他转身背对我,斜靠着树干语带嘲讽的说:“我十几岁就在社会上混,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也算阅女无数,到头来栽在你这么个土包子手里了。”他说完就沉默了,我疑惑的回味他的话:什么叫栽在我这么个土包子手里?正想到关键处,他的声音又继续响起:“还记得刚见你的时候,你简直嫩得不得了,眼神却是沉稳又坚定,一看就知道是苦孩子出身。你父亲跟我谈工资你也不上心,自己在一边玩儿手指;你知不知道你父亲他居然要求我把你的工资给他?这种事儿我见得多了,依我以前的处事风格,我是会答应的,毕竟不关我的事。可那次我鬼使神差就拒绝了。不过我估计你工资还是给你爸了吧?你可真的是傻啊!”
他说着顿了顿,转个身面对我又接着说:“你心气儿是真高啊!又肯学。短短四年,别人在嘲笑你土包子、欺负你老实的时候,你倒是默默无闻的又学了钢琴,又考了大学。以前我还觉得你和其他女人一样,唯利是图,谁有钱喜欢谁,最终走向静儿那条路。哪儿晓得我居然看走了眼,现在倒是没几个人能高攀得上你了。你性格又倔又软弱,别人叫你土包子,你满口答应,你父母对你不好,你就忍着,我真是对你又爱又恨!爱你心气儿高,恨你不争。”我正震惊于是他说的那些话,懵懵懂懂的反应不过来,冷不防的,他突然伸手狠狠在我脸上揪了一把。我捂住脸,看着近在咫尺的他,鼻尖充斥着一股浓浓的酒味,心里发慌又不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我讲这些,而我、又哪里有他说的这么好呢?“你真是太高看我了,我没你说的这么好。”我说道。
“你答应我的。”他无奈的说。我只好乖乖闭嘴。
晚风吹过,他好随风摇晃了一下,似乎真的已经醉了:“你弹琴的样子,真tm迷人,像我们这种没文化的,就想找个你这种有文化的!但我跟你讲这些可不是要你做我女朋友啊!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从来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像我这样在社会上漂的人,你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过,有多大脚就得穿多大鞋,你说对吧?”他说完目光直直看着我,一辆车呼啸着路过,车灯打在他脸上一晃而过,我似乎看到他眼神里的期待。
我低头答道:“你喝醉了。”
“呵呵….”他冷笑两声,摇摇头问:“你究竟喜欢他什么?”我愣住,他又继续说道:“他有什么?不就是有个好爹么?啊……不对!现在多了个当副局长的岳父了。”他说完又痞笑着补了一句:“除非你爹是厅长,否则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话刚说完,我心已凉了半截,虽然明白我们不会有结果,但当事实摆在那里时,我却依然难以接受,上前一步直直盯着他问道:“你说什么?真的吗?”他低头凝望我,沉默不语,眼神一如他临走时看我样子,哀伤温柔,又渐渐转为恼怒,涨红了脸抓着我肩膀低吼:“你对我就没什么想说的吗?你知道我都为你做了什么吗?上次伤害你那两个贱人,是谁把她弄局子里去的?是我。你隔三差五请假去考试、去上课,你知不知道为了偏袒你顶了多大压力?你又知不知道,那些栀子……”他说着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我扶着他有些摇晃的身体轻声道:“我明白,谢谢你。”
他直起身,双手抹一把脸,又恢复冷静痞坏的模样,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错觉,笑问:“你是不是该报答我一下?”
我正出神,听见他问的话,想也没想的反问:“你要怎么报答?”
他笑了笑,凑到我耳边阴恻恻的说:“陪我睡一晚啊。”
温热的鼻息吐在我颈侧,如同毒蛇在吐着信子,一瞬间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猛地推开他,转身像逃兵一样慌乱的逃跑,顾不上再回头看一眼他的表情,也顾不上向静姐告别。
一路浑浑噩噩,脑袋里一会儿浮现出他走那天的场景,一会儿想起经理说的话和他受伤的眼神……已经临近冬天了,夜晚的凉风吹得地上的树叶打着旋,我一脚深一脚浅的踏进那漩涡里,等了四年,我最终还是信错了人,你既然结婚了,你明知我在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连你结婚的消息也要我听别人说?我深爱的、深信的人,他不要我了;静姐和经理一起走了,弟弟和姐姐还有老师都在远方,我茫然四顾,如同漂在海上的孤舟。
第十三章
任我走得再慢,最终还是回到家门前。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我犹豫再三,一屁股坐在门口,埋头捂住胸口,仿佛这样它就不会那么疼的等着,等灯熄灭了再进去。静谧的夜色里,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在哭闹,也不知是哪里的小时两口正在拌嘴,还有偶尔路过的汽车时不时滴一两下…..恍惚中,我好像还听到从一墙之隔的家里传来些熟悉的声音,飘飘渺渺的如同梦境,竖起耳朵贴在门上仔细一听,屋里一阵重叠的笑声,有父母的还有弟弟的。
我激动的伸手到包里摸钥匙,逮住钥匙一拉,拉出一地零散的小东西,我顾不上捡,拿着钥匙接连捅了几下都没有捅进锁孔,当我稳住心情,再次对准锁孔的时候,门从里面开了条缝。父亲探出头,见到我的那一霎那就沉下了脸,皱着眉头看地上的东西。我顾不上他,匆忙挤开房门,绕过他一眼看见坐在客厅的弟弟,他的身边还依偎着着一个长发如瀑的女孩,正在陪母亲说话。父亲一边骂咧咧的道:“啥子鬼东西遍地都是!”一边用脚一样一样的往门里踢,她听见动静转头见我,立刻站起身,乖巧的喊了声:“二姐!”
我呆愣了一瞬,茫然的看向弟弟。“姐,你今天下班这么早啊?这是我女朋友。”弟弟笑着说道。
父亲踢完东西,重重的关上门,沉声道:“不晓得这么早跑回来干啥子!到时候又扣工资嘛,头发也乱糟糟的,像个疯子样。”说着径直走到沙发旁,在母亲旁边坐下。
“没有叔叔,外面风吹得大。”那个女孩乖巧的接过话。
父亲见她还站着,招呼她赶紧坐下:“你坐你的,别管她!我们接着聊,刚才说道哪儿了?”
母亲笑着撇父亲一眼,有些抱歉的说:“哎呀,老头子就是话多!妹儿见怪了”
她依言坐下“就是要听你们摆哈,我们才晓得那个年代有好苦,免得他一天不晓得节约!”说着拿眼睛瞟了瞟坐在一旁的弟弟。我默默的蹲下,捡散落一地的零碎东西。
父亲一听这话就来了精神,一边指着我一边说:“我们那会儿苦得很,哪像你们这么幸福?特别是这个老二,她小时候野惯了,又没吃过苦,还没得文化,喊她读书,她成绩又撇得很,不是我们不供她,是她自己不争气!只有老三争气点,全村第一个考起大学的哦!”
“听到没有老三!”她说着笑嘻嘻的撞了下弟弟的肩膀,弟弟有些无奈的看着她,她也得意的回望弟弟一眼,父母也许是欣慰,也许是开心,笑得温暖慈祥。
我捡完东西,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看他们围坐在一起笑语晏晏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心酸,趁谁也没注意我的时候,偷偷溜到房间。我无力的仰躺在床上,头脑胀痛,好像整个人都坠入无尽的深渊,就那么一直往下掉啊掉……睁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眼角干涩得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
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靠在书桌上问我怎么了。我并不想理他,事实上这个时候我不想理任何人。“你在怪我吗?”他追问。
我拉过被子蒙住头,闷闷的说:“不!我祝福你,两个人能在一起不容易。”说到此处不禁泪眼朦胧,哽咽着说:“好好珍惜。”
“我刚跟她在一起不久,也不是很喜欢他。带她回来只是想让你见见,你如果觉得不行就算了。”弟弟淡漠的说的说。
我听他冷漠的说着那些话,全然是没把这个女孩放在心里的,由此及彼的想到他是不是也像弟弟这样对待我的感情呢?想着想着,顿时怒火中烧,坐起来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你要是喜欢她就好好跟她在一起,要是不喜欢,那你就别招惹!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责任?你是在耍别人玩儿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了不起?”
弟弟显然被我突然爆发的样子吓到了,连忙阻止道:“你小声点,外面听到了!”我再也忍不住,捂住脸泣不成声。
弟弟手足无措的问我怎么了。我很想忍住不哭,哭成这样多丢人啊!但越是忍耐越是泪如泉涌;弟弟慌了起来,却又嘴笨的不会安慰人,急的跟着我一起哭。我看着他一边哭一边拿着纸给我擦眼泪的样子,觉得心里安慰了许多。至少我还有弟弟,他不会不要我;不论他走得多远,不管我们再怎么生疏,我们依然彼此牵挂。
弟弟他们第二天早上走的。我眼睛肿得像核桃,躺在床上装睡着,听着父母热情的邀请那个女孩再次来做客,听着母亲对弟弟谆谆叮嘱,听着他们给弟弟塞钱时的来回推拒;此刻,我能想象到他们的神情是多么的不舍,言语是多么和蔼;此刻,他们是弟弟温暖慈祥的父母。
闹了一阵,又听见关门的声音,外面静悄悄的,想来是父母送他们下楼了。太阳已经升起,一束阳光照射到墙上,我躺在阴暗的一角,呆呆的看着阳光里浮动的尘埃。不知道过了多久,客厅门“碰”的一声响,随之而来的是父亲的骂:“太阳都出来了,还在挺尸!班又不去上,工资扣了不晓得好多了,你一天搞些啥子?弟弟走也不起来送一下,好不容易带女朋友回来一趟,你还给老子装大!”
骂着骂着可能实在觉得不解气吧,一脚踢开房门,站在门口指着我咬牙切齿的说道:“老子警告你,不管你昨晚上跟你弟说了啥子,如果影响到你弟的大事,老子要你好看!”说完摔门而去。
我伸手盖住发胀的双眼,想离开这里的心情如此迫切。
带上所有证件,我去了经理说的那所小学。她们果然在招代课老师,语文、数学、科学、体育和音乐都在招。办公室里排着长长的的一队人,大多数都是应届生,我拿着申请表,看着爱好和才艺那一栏,犹豫半天填下了钢琴,我实在没什么才艺,唯一会点儿的就是钢琴了;任教科目那一栏填下了语文,毕竟自学时选的就是语文教育。排了半天队,填了个联系方式,就让我回去了,说是如果初审通过会告知我明天面试,如果没接到通知就不用来了。我觉得多半没戏了,灰溜溜的回店里上班。
紧张的等待了一天,还是没有电话找我,却有电话找经理。临下班前,我再次见到他,他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明天记得去面试。”说完又上下打量我两眼接着说:“穿好点儿去。”
我低头看着脚下反光的地板,深知自己亏欠他良多,一句谢谢太轻,我说不出来。他见我闷着不说话,转身开门要走,我一着急就抓住他一片衣角,他回头看向我,调笑着说:“怎么?想通了吗?愿意以身相许了?”我如同抓住烫手的山芋一样赶紧丢掉,他苦涩的笑了笑,故作潇洒的大步走了。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比的鄙视自己,既给不了他想要的,却又承了他的情。
第二天,我穿上新一些的衣服去了学校。一个和善的女老师带着我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不在,留我独自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紧张的等待,一边等一边想着如果他们不承认自考学历该怎么办。我焦躁的等啊等,在喝光了一杯水的时候,门外进来一位微胖的中年大叔,我赶紧起身问好,却在看清他的一瞬间愣住了,他也愣了会儿,随后笑着说了句:“哟,小土包子都嘛!你来啦?”我尴尬的笑了笑,没想到会在学校这样的地方碰到静姐的熟客。
“王老师,你们认识啊?”紧跟着又进来一位戴着眼镜拿着文件夹的女老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笑着问。
“不认识,初次见面。”我赶紧回答。他也应和了句:“我认错了。她长得像我一个熟人。”
“哦,好的。你是来应聘的哇?”她说着把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坐了下来。那位王老师也坐在了旁边。原来这位女士才是校长,我连忙递上了自己的资料,她低头仔细的翻看,时不时扶下眼镜,一举一动都在牵动着我的心,让我坐立难安,心跳如雷。
“你这里写着爱好是钢琴,你会弹吗?”她头也不抬的问我。 “会一点点。”我答道。她点点头,继续问:“那你有教师资格证吗?”“有教学经验吗?”“有没有一些评优的证明材料?”……她接连问了我一串问题,我知道多半是不行了,脸上发烫,手脚发软,心已凉了半截。
正在这时,坐在校长旁边的王老师,凑到她耳朵旁边,悄悄嘀咕着些什么,只见校长时不时的点点头,嘀咕一阵过后又抬头看着我说道:“虽然是代课老师,但是我们还是希望找有经验的、并且具有资格证书的教师。”这话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我稳住自己,客气的道了声谢,准备离开时她又接着说:“但我们还有个图书管理员的职位,你愿意来试试吗?”。
我愣愣的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如果愿意试试的话,明天就可以上班了。”坐在一旁的王老师出声提醒我。现实就是这样,总要先狠狠的打你一巴掌然后再给你一颗糖吃,我开心的接住这颗糖,说:“我愿意!”
离别是不会给你时间准备的,它总是像夏天的暴雨一样突然而至,以前总想离开,突然有一天能离开了,心里却有无尽的感伤。我在大厅最后一次弹起《The truth that you leave》,他离开了,我也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一曲终了,我大步向着新生活走去,没有向任何人告别。
暮色昏沉,我站在在梧桐树下回望会所,看见独自站在二楼窗口抽烟的经理,他也正注视着我。他为我做的事情很多,而我能做的只是深深鞠上一躬,当我直起身时他已经不见了,仿佛这是我的幻觉。
24岁这这年,弟弟毕业实习了;我当上了图书管理员,终于离开了家。
这一切并不容易,从会所辞职回家的那天晚上,我站父母面前鼓起勇气对她们说:“6年了,弟弟大学也快毕业,我想我应该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了;我已经找到了新工作,并且辞了职,过段时间我就搬出去。”
父亲顿时暴跳如雷,狠狠给了我一巴掌,企图以威胁的方式逼我就范,我不想再听他那些污言秽语,捂着脸直接回了房间;母亲一路跟随着我,在我耳边哭诉,说来说去就是家里困难、我没学历找不到好工作、把我留在他们身边是为我好……我越听越焦躁,越听越觉得心寒,一边哭一边吼道:“你们不就是想要钱吗?6年了!整整6年,给你们那么多钱了你们还想怎样?放过我行不行?”话音刚落,父亲就提着一截搅在一起的电线冲了进来,狠狠的抽在我身上,一边抽一边骂道:“翅膀长硬了是不是嘛?老子打得你见不得人。”起初的几鞭子下来,我咬牙挺着不哭不闹也不闪躲,可细细的电线如刀片一样抽落在身上,每抽过的一个地方就是一道血痕,我忍不住四处逃窜,直到倒在地上打滚。母亲最终还是看不下去了,拉走父亲,这场闹剧才算结束。
我脱下衣服,身上全青一道紫一道密密麻麻的血痕,一躺下就疼得钻心,只得靠坐在墙角,筋疲力竭的沉沉睡去。天蒙蒙亮时,母亲把我叫醒,她背光坐在床头,黑暗中我看不清楚她的脸,但这却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见她如此的冷静理智,她冷静的问我在什么地方工作、什么职位、工资多少、待遇如何.....我也很冷静的慢慢跟她阐述前因后果,唯独隐去了经理那段。她很惊讶我会找到这样好的工作,也很惊讶她的女儿居然就这样不声不响自考了学历,随后她反应过来,又追问我上学的钱从哪儿来的?我见这事儿瞒不住了,于是告诉她姐姐借钱的原因,她长叹口气,说:“我们也是被这社会逼的,你别怪我们。”从这以后,父亲没有再逼着我回会所,但我和他的关系彻底僵硬。
第一天上班,我就出了名,因为我在大热天里穿长衣长裤,王老师见了调笑道:“小唐介绍的人,果然别具一格!”我支支吾吾的企图找个借口,他却并不在乎这个,问道:“你和小唐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他只是见我可怜。”我随意答道。
他笑了笑,从包里摸出支烟叼在嘴上,正要点的时候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取下叼着的烟连同打火机一起揣进包里说道:“小唐我还是信得过的,不过我还是要啰嗦两句,在单位里上班和在你们以前上班的地方不一样,想干得长久就要管好嘴巴!”我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的点点头。
“走吧,带你认识学校和见见前任管理员。”说着自顾自的往前走,挂在腰间的腰间钥匙随着他的摆动摇晃得叮叮当当。
前任图书管理员是个已经到了退休年纪的阿姨,王老师带我到地方就自己走了,这个阿姨似乎并不愿意退休,对我从没有好脸色,工作交接得也是马马虎虎,许多重要的东西都是一句带过,导致后来她走以后,我连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好在分管图书室的领导十分和蔼,常来看我,而我不懂的就问她,几周下来,也渐渐理清了。说是图书室管理员,其实相当于是文员、实验室管理员、教参教材管理员和文印的综合体。这份工作很累很繁杂,需要跑腿的得跑腿,需要做文件的时候得做文件,开学还得自己一个人发完全校的书,总之让我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这些对于接触办公室工作的我,都是难题,所有一切都从头学起,有些老师会教我,有些老师则是鄙视我。我东拼西凑的学,厚着脸皮在鄙视的目光里渐渐成长。
用一位女教师的话来说,给她多少钱她都不干这个工作。我看着她骄傲的脸,笑了笑。对她们来说很容易得到的东西,在我这儿都是宝贝,我拼尽全力才从泥潭里跳出来,自然更懂得珍惜。我把一切都抛在脑后,只顾闷头工作,不论书有多重,我都咬牙抗上楼,不论这个东西有多复杂,我都努力搞懂;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每件小事都精雕细琢的做得更好,渐渐的,领导也就越来越器重我。
工作越来越顺手,偶尔会有一些空余时间,我不想回家,就呆坐在又大又空旷的图书室里,每当闲下来没有事情做的时候,就会情不自禁的想起他。那种浸透人心的孤独感和想起他时的遗憾,让我痛苦不堪;这种痛苦迫使我抓起前任管理员落下的毛笔,想着幼时姐姐教我画画的场景,重拾起了幼时的爱好,只有不给自己任何空闲的时间,我才能不想起他。就这样在闷头工作、闷头画画写字里,我逐渐不再想起他。
生活开始过得很有规律了,上班就努力工作,下班就写写画画,或者翻看图书室的藏书和画册,三个月过后我签订了正式的合同。签合同那天,我忐忑的交给领导一封申请书,领导大笔一挥爽快的签了字。于是,我有了自己的“家”。
宿舍在一楼,是个潮湿阴暗的单间,但我不介意,拿着钥匙打开门,开心得在地上滚了几圈,我终于有自己的小窝!
搬进宿舍那天,是个晴朗的下午。我从学校保洁处借了个三轮车和几个大纸箱,回家裹起床上的被褥,又利索的把所有东西都往箱子里装,母亲一边哭着一边劝阻,我不理会她,埋头收拾。收拾到书桌的时候,我缓缓拉开抽屉,里面是整整齐齐一抽屉有关于他的东西,和没有寄出去的信,我微笑着轻轻抚过,这是我对他的爱,这是一段青涩的时光。可现在他已经不要我了,那我还留着做什么?拿过大垃圾袋,扯出抽屉,一股脑全倒了。母亲惊声道:“这么好的东西,倒了干什么?”说着抢过我手里的垃圾袋,拿着到一边翻看去了。我淡漠的道:“你喜欢就送你。”说完开始一箱一箱往楼下搬东西,住了6年的地方,零零散散的东西不少,接连跑了好几趟,最后几趟上楼的时候,迎面撞上站在门口的父亲,他见了我,转身沉着脸坐在沙发上;我不管他,接着搬东西。最后一趟的东西很少,母亲哭哭啼啼的又开始劝阻,我回头说道:“我就是出去住,又不是不会来了。”
话音刚落,父亲大吼道:“你狗日的还想回来?滚!滚了就别回来了!”
我抱上东西,小跑着下了楼。
三轮车很沉,一路上踩得汗水直流,却忍不住开心的咧嘴笑,因为那是自由的重量;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我觉得它们很美,因为那是快乐的颜色;夜里我累得虚脱的躺在床上,心里是如此的宁静和满足。
第十四章
搬进宿舍一周后的周末,父亲主动来找我。他黑沉着脸提着工具包什么也不说,这里敲敲哪里看看,最后麻溜的给大门换了把锁,钥匙一丢就走了,临走时还不忘骂我一句逆子。我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才发现他穿的那件衬衫已经洗得发白了,领子搓得太多,软趴趴的塌在他清瘦的肩头,我心里有些微涩,他是不是也是有那么一点点爱我的呢?父亲啊父亲!为什么你在对我好的时候也要骂我呢?
工作越来越顺手,整天都在忙碌中度过,我想起他的时间越来越少。起初还会在想起他的某个深夜里失眠,随着时间流逝,他再也不曾出现在我梦中。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告诉自己要忘了那段时光,于是再没有回过会所,也没有见过以前的旧人,生活得全然没有半点从前的痕迹,每当同事问起我的从前,也总是闭口不言。我就当是从没有过那段经历的开始新生活,努力融进新的圈子,但不论我怎么努力,我和她们总是有着若有若无的距离,她们喜欢聊化妆、聊衣服品牌、八卦或者聊父母的趣事,不论哪一件我都插不了话,只能沉默的听着她们说,附和着跟着笑,只有这样,我才能显得不那么另类。但大多数时候,我还是安安静静的在图书室做自己的事情,工作的闲暇就一个人看看书,写字或者乱涂乱画,周末就买些吃的去贿赂门卫,然后拿了琴房钥匙偷偷练琴。生活得平静又踏实的我,逐渐的连梦也变得香甜。
25岁那年,弟弟已经任教,他对我说他对这个家厌恶至极,于是总也不回来。从那次父亲帮我换过门锁后,母亲就常来寝室看我,有次一打开门就看到她坐在我床上,我明白怎么回事,也不意外,沉默的放下手里的东西,该洗漱就洗漱,那以后我常会在寝室里发现一些吃的或者用的。有时她也会跑来跟我说起弟弟,言语间满是担忧和思念,我虽不搭话但都听进了心里,看着她逐渐花白的头发和身上的旧衣裳,我终是心有不忍,每个周末都回去吃顿饭。从我在学校工作后,她们也不再要求我上交工资,学校工资低,可我总算有了些钱,有时也会给她们买买衣服,虽然父亲从不曾穿过。
这一年暑假,我回到小镇上。姐姐已经从家里搬了出去,带着侄儿和侄女住在早餐店的阁楼,阁楼很矮很窄,矮的进去都得蹲着进去,窄得只能放下一张大床,姐姐忙着煮面,侄女就一个人在堆满了衣服鞋子的床上打滚。原本狭窄的空间加上我就更狭窄了,姐姐高兴的一边跟我拉家常,一边收拾床上的衣物,给我腾出一块睡觉的地方,我抱起正睡得香的侄女,一阵心酸。
半夜3点过,我被一阵噪音吵醒,起床一看是姐姐正在揉面做馒头,侄儿守着大锅熬稀饭。我走到厕所洗把脸也帮着姐姐揉面,一边做事情一边聊天,我问她姐夫去了哪里,她说姐夫很少来店里,大部分时间都去开车去了;她说生意不好做,半夜要起来揉面,上午还要卖面条,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姐夫工资微薄只够还利息,而侄儿的学费、家里的开销全靠姐姐一个人卖面撑起来。我沉默着听她讲述,心里沉重得发闷,既是心疼也是愧疚,明明知道她处境艰难然而我却帮不了她,能做的只是更卖力的帮她打杂。
在一个凉爽的傍晚,我洗完了面碗,姐姐带着儿女洗澡睡觉,我在面馆隔壁买了瓶好酒,又称了点儿卤菜,骑着自行车一路颠颠儿的去了班主任大叔家;许久不见,如今我已经长大,可以陪着他喝点小酒了。
我激动又兴奋的敲着班主任大叔的家门,门一开,首先看到的是师娘那花白又乱糟糟的头发,衣服也穿得皱巴巴、脏兮兮的,红红的眼睛显然是刚哭过,这和我记忆中的整洁优雅的师娘大相径庭,刚想询问,师娘却拉着我的手崩溃的大哭了起来,师娘哭着说:“你总算是回来了,你老师他总念叨着你.......”听师娘说了以后我浑身发抖,顾不上掉在地上的酒菜,跟着师娘直奔医院重症监护室。
见到老师的时候,他沉睡着,原本胖乎乎的他瘦得皮包着骨头,头发已经掉完了,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师娘在一旁低声抽泣,我再也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轻轻拉住他的手,颤着声音呼唤老师。他手指动了动,张开眼睛看到我,扯着嘴角努力微笑,嘴唇一张一合,我两忙凑过耳朵听他说什么,他说:“姑娘又漂亮了,在哪里工作?谈恋爱没有啊?”声音微弱又嘶哑。
“我有男朋友啦,他对我很好!我也在学校当了老师,继承你的衣钵了!”我擦干眼泪,笑着对他讲。只要他能放心,要我撒什么谎我也愿意。
没说几句话,他就精疲力竭,护士连忙让我们出去。师娘说老师是肝癌晚期,已经住院很久很久了,他一直非常记挂我,时常对师娘念叨我这个学生,而他们的女儿走了后就没回过家,老师虽然嘴上不提,但心里却悲痛,夜里睡不着觉就起床一个人喝闷酒,这才得了肝癌!我问师娘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老师病重的事情,师娘说:“你老师叫我不要告诉你,他说你是个重情义的,知道后肯定会影响你学习。 我一想也是,你若真是个重情义的,早晚会回来看他,谁知道....."师娘哽咽着说不下去。我心如刀绞,又悔恨又愧疚,顺着墙壁滑坐在重症监护室门前,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巴掌,我早该回来的!早就该回来的!!
从那天以后,我不再帮姐姐卖面了。每天一早就买好骨头炖汤,给师娘留一碗再装满保温桶,然后守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等着探视时间。我像小时候他照顾我一样,给他喂喂饭,陪他聊聊天,日子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月,最终,他还是走了。
他们的女儿还是没有回家,师娘伤心欲绝,整日昏昏沉沉的什么人都不理会,只躺在床上抱着老师的遗物念叨说她们没有女儿!老师的丧事最终由他的弟弟操办,我则代替他女儿的位置,披麻戴孝的同师娘一起跪在灵堂上,吊唁的人很多,闲言碎语也很多,我只装作听不见,一张又一张的烧着纸钱,火焰中仿佛看到了那个盛夏的午后,他站在小屋前对我说:“这是我女儿的旧衣裳.....”老师他对我而言,就如同父亲,如今,我连父亲也失去了。
老师火化那天,正好是我假期的最后一天,我请了假陪着师娘过完了头七。头七过后我该回去工作了,师娘也已经平静了很多,临走时说要认我做干女儿,我欣然接受。她抱着老师的遗像坐在沙发上,我跪下磕个头叫了声爸妈,师娘泣不成声,说老师的遗愿已了。
斯人已逝,生活却还要向前,我告别姐姐和师娘,带着哀伤再次回到成都。
一晃一年又过去了,我已经26岁。一年间,只要一有假期我就回到小镇,去看看姐姐和侄儿,陪着师娘说话散步;师娘渐渐回到了整洁优雅的模样,只是已经苍老了许多,她们的女儿自始至终没有回来过。师娘说她已经当她死了。
这一年姐夫家里拆迁,赔偿的钱他和他弟弟一人一半,刚好能还上姐夫拖欠银行的贷款,而他弟弟得到了钱以后就搬到了他修的新房里住。姐姐也终于卸下了她沉重的包袱,带着儿女搬离了那个狭小的阁楼。
弟弟已经24岁了,他和那个女孩定在国庆节举行婚礼。她是个幸福的女孩,家里独女,父母是教师,因此难免有些娇气。父母很是喜欢她,也极其纵容她,给她的聘礼就是成都的一套房,那是我父母毕生的积蓄。买了房没几天,我正在宿舍里洗衣服,听见开门声,我知道是母亲来了,头也没回的继续洗,她在寝室里转了两圈,又站在我旁边看着我洗,看会儿又转两圈,转两圈又看会儿,我知道她是有话要说,停下手里的活转身看着她。她坐在床边,拿起我刚脱下的衣服道:”少买点穿的,存点钱。“我转身,继续洗。她沉默了会儿又继续说道:”那套房子xx万!还有装修和你弟弟婚礼的钱,我们这次把所有钱都用完了,以后没有钱给你了。“我早知会是如此,嗯了一声,表示我知道了。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人家女方父母必须要你弟弟买了房子才准结婚,你弟弟又喜欢她得很,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让他们分开了啊!再说他也是男娃,迟早都要给他买的,我们省吃俭用一辈子,就是为了他,现在看到他成家了,我就是死 了也能闭上眼!”我听她说着这些话,不由得心头一阵烦闷,冷冷的回了句:“我不会问你们要钱!”说完一阵沉默,我依旧洗衣服,不知道过了多久,再转身时母亲已经不见了。
她们的婚礼办得热闹又体面,弟弟穿着一身西装修长又挺拔,同新娘一起站在门前迎宾,时不时的附在新娘耳边低语,前一瞬他还是我记忆里那个会为我买衣服、会整天缠着我的小男孩,一眨眼他就已经是个大人了,眉眼与幼年时一样,但我却不敢相认。由于离家乡遥远,来的亲朋好友很多都是女方家的,我们家就连姐姐也没能来,我陪着父母沉默的坐在角落里,女方的父母在席间如鱼得水的四处走动寒暄。父亲有些不高兴的拉着脸,直到司仪请双方父母上台接受敬酒时候才微微露出笑脸。台上的人在认真的宣誓敬酒,台下的人在认真的瞅准桌子上的酒肉,震耳欲聋的音乐配合着司仪煽情尖利的嗓音,孩子的吵闹混合着大人们高声谈笑,热闹非常又让人头昏脑涨,我起身,想出去透口气。
服务员们来回穿梭着上菜,小孩在桌椅间奔跑,我一路躲躲闪闪的将要走到门口,却鬼使神差的往后那么看了一眼,就那么一眼,我楞在原地,一个孩子直直撞进我怀里,倒在地上,我也顾不上扶起他。
他背对我坐着,身形似乎有些微胖,正侧脸和旁边的人说话,高挺的鼻梁、俊俏的眉眼渐渐和记忆重合,我以为我忘了,可当再次见到时,却能那样清晰的记起。是他吗?像他又不像他,他没有那么胖的啊!我痴痴的望着那熟悉的侧脸,挤开人群快步走过去,也许是缘分,也许是我想求证的心太急切,刚走到他背后就撞上了上菜的服务员,一碗热汤尽数泼到他背上。他被烫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汤盆掉到地上转了几圈停在我脚边。周围瞬间安静下来,目光全都聚集在了这里,我顾不上其它,只呆愣楞的盯着他的脸,他们长得很相似,可他终究不是他。
弟弟拿起话筒招呼大家继续吃,周围又恢复热闹。我回过神来,连忙一边道歉一边拿起纸巾帮他擦衣服上的油脂,他抬头看我一眼,蹭的就红了脸,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他是弟弟的同事,和弟弟一样在遥远的山区任教,只是他比弟弟大些,甚至比我还要大一岁。婚礼上认识以后,他时常托弟弟给我带东西,除了特产之类的小玩意儿,还送过我一块圆溜溜的石头,石头上画着一只酣睡的小猫,我会心一笑,他真是个有趣的人。那以后,我会有意无意的向弟弟打听他的事情,弟弟也顺水推舟的撮合我们,于是一个小长假,我跟随弟媳去了那个遥远的学校。
我们一早就出发,坐了半天火车又转大巴然后又步行,到时已经是傍晚。山里的学校条件艰苦,晚饭只能自己在一个小厨房里煮,弟弟在门口迎接我们,而他则在煮饭,当我看到他时他正端着一锅稀饭站在烟雾缭绕的厨房,抬头冲我呲牙一笑。
饭后弟弟和弟媳一溜烟就跑了,剩下我和他待在一起,刚开始时他有些不自然,连走路的步伐都有些僵硬,渐渐熟络了以后他就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一边说起工作中的趣事、一边带着我慢慢走到学校旁边的山头,他说哪里的景色很美。我想我永远都会记得那天的黄昏,眼前是一片连绵的山脉和染红了半边天的夕阳,我们并肩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柔柔的跟我讲述他的父母和童年,讲述他和的姐姐之间的感情,讲述他的工作生活以及朋友们.......直到月光拉出了我们的影子。他是个成长在温室里的人,家庭虽然不是很富裕但却和睦幸福,因此他也成长为一个又热爱生活又阳光的人。
他说全校就他的寝室最好,床最大,而且不潮湿,于是夜里我住在他的寝室,而他去和他的同事挤一挤。一进门他就这里翻哪里找的,一会儿给我张新毛巾,一会儿又不知道从哪里抠出盒香皂,甚至连新牙刷都准备好了。明明山里的温度很低,可一会儿时间,他就热得汗水直流,他擦了擦快流到眼睛上的汗,红着脸说;“那我走了?”我点头。
他磨磨蹭蹭走到门口,回头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看着他窘迫的样子,觉得好笑又温暖:“你想说什么?”
“额...你今天听我说这么多,觉得我是怎样的人?”他用手抓着门框,有些不安的看着我。
我想了想回答道:“我觉得你的人生缤纷灿烂。”
后来当我们回忆起这个画面时,他说他琢磨我那句话琢磨了很久。
假期结束,我也该回去了,弟媳因为休年假,决定多陪弟弟几天,于是他特意送我回成都。那天他的脸色很不好,一反常态的也不说话,我以为他是心情不好,没细想。可一上火车他就跑到另一节空位很多的车厢坐着,好像刻意要离我远远的,我气呼呼的找到自己的位置,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哪里得罪了他不成?我双手抱胸坐着,想着他肯定回会来找我的,可我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越等越生气,于是买两瓶水拿着去找他。他一直仰头昏睡,就连我走到他旁边坐下了他也不知道,我看着他有些泛白的侧脸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一摸,一片滚烫。他睁开眼睛,疑惑的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这才知道,他离我远远的,是不想让我知道。我又气又心疼,没见过这么傻这么笨的人!
火车上没有药,我只能拿着小帕子打湿了给他敷额头,可他还是越来越严重,昏昏沉沉的一直睡着,等到下火车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我打个车想带他去医院,他却死活不肯去,念叨着说开点药就好,我拗不过他,只好就近找个宾馆安置他睡下,又去买了些退烧药和稀粥回来喂他吃了下去。我始终不放心,一直陪着他到很晚,拿湿毛巾一次一次给他敷额头,他时醒时睡,昏昏沉沉的抓着我的手不放。我坐在床边任由他抓着,我第一次这样仔细的看他,他的眉毛长得很好,又黑又密,弯弯的像两轮勾月;我知道他的眼睛很大,却不知道原来睫毛也这么长这么翘。他们其实不是很像,我那时不知道就怎么把他看成是他的。我想着想着,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笑。
半夜时,他的烧不仅没有退下去,还开始呕吐不。我吓得心惊胆战,好在平时搬书搬惯了,有那么点力气,半扶半抗的带着他下楼,沿街走了很久才打到车去医院。医生给他打上点滴,说他有些受凉还有点儿肠胃炎,没有大碍;我彻底放松下来,趴在他床边睡了过去。
有什么东西抚在我脸上,有点痒。我伸手揉了把脸,睁开眼睛,他正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昨晚上谢谢你。”他说。
我伸个懒腰,抱怨道:“你知不知道很重?”
他腼腆的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真让人喜欢,我头脑一热,拿起他藏在被子下的手掌把脸贴了过去,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他的手僵硬了一瞬,又缓缓的放松下来,却没有回答。我一下涨红了脸,挪开压着他手掌的头埋进被子里,心里无比的后悔,为什么要这么冲动呢?正想着应该怎么收场的时候,他却轻抚上我的头顶轻声说道:“是啊!”
那时,我一度认为他的出现是上苍给我的恩裳,弥补我前半生的不幸;可谁知这竟是另一场惩罚的开始。
第十五章
27岁生日那年,我身边已经有了他。清寂的生活一下子充满了粉红色的泡泡,我跟他比想象中更加合拍,他的专业是美术,从有他后我就不再乱涂乱画了,他开始教我画素描,他说这是基础。可他在教我的时候,我就是不认真听,非要磨皮擦痒的往他怀里钻,要不就嬉皮笑脸的跟他耍赖,每每他气得将要发火的时候,我就装的很认真,他只得熄了火无奈的摸摸我的脸。我总欺负他闹他,因为我就喜欢他又气得很,又无可奈何,还得回头哄我的样子。因此他也总说我像个27岁的孩子,像照顾孩子一样的照顾着我。
我感激他这样毫无保留的爱,也尽我所能的去对他好,有时会很幼稚的跟他撒娇跟他闹,有时也会做一做贤内助。我们的感情急速升温,唯一的问题就是异地,我和他都默契的回避了这个问题,一有假期他就来找我,或者我去见他,我并不觉得这是很大的问题,大概他也这样觉得吧,于是他决定带我回家见家人。
见他父母那天,我拿出我觉得最好看的衣服穿上,还化了个淡妆,给他的父母家人每个人都精心选了礼品,我以为他会表扬我的,可一见面他就开始批评我的着装,具体言论就不写了,精华就是一个字:土。我气得不行,转身要走,既然觉得我土,那你喜欢我干嘛?可架不住他左哄又哄的,我还是跟他回去了。他那时哄我的话,后来在生活中兑现了,那以后我的衣服都是他选,搭配都是他搭。但这件事情在我心中或多或少的留下了痕迹,成了我心中的一颗雷。
不出所料的是:他的父母不怎么待见我,因为他们觉得他们帅气的儿子应该娶个美女大学生,而我只是乡下来的低学历打工妹。而出乎意料的是:我那一身土味装扮,最后成了他们接受我的原因,因为他们觉得我看起来老实。我那时觉得,只要我和他相爱,就算他的父母看不起我,也没关系。因此在往后的生活中,他的母亲几次说我配不上他的儿子,我也只能忍着心中的难过,莞尔一笑。我从未告诉过他这些事情,我不想要他因此和母亲反目,我如此爱他,如此的想要他幸福!
好事总是多磨。我们开始得很美好,磨合得越来越合得来,他开始计划结束支教回到城里,他说他要买房子、他要带着我搬出去住、他要和我生两个孩子、他要让我一辈子当“小孩”。当他说起这些时,神情是那样的温柔和憧憬,但我却不敢告诉他,我父母正在逼着我和他分开。母亲说她同事家的孩子,有车有房又有钱,房都有好几套,而且答应了她会拿一套房子和几万块钱做聘礼。她说,她是为我好。我明白,对我父母来说,这是我仅有的,最后的价值了。
不论母亲怎样游说我,我就是不松口。为了让我乖乖就范,假期的晚上,母亲偷偷锁上我的房门,只为了不让我去找他,但她忘了锁住窗户。
假期后上班的第一天,母亲来图书室找我,一见着我就哭着告诉我说别回宿舍去,父亲拿了很大的棒子在寝室等,说要打死我。我吓得不敢回去,直到半夜了才鼓起勇气在宿舍窗户边确认了他不在,才敢开门进去。推开门,一地狼藉,地上散落着破布,捡起来细看,却是我曾经买给他的,他从不曾穿过的那些衣服。我不记得我那晚上有多伤心了,我只记得月色凄凉,连蟋蟀也在哀唱。
又是一个假期,他兴致勃勃来看我,而我却心事重重的连鞋带掉了也没有发现,他牵着我的手,不停的说些什么,说着说着突然蹲下身,我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他仰头有些不高兴的说:“过来!鞋带掉了也不知道”我低头一看,有些不好意思的又往前一步。他埋头,修长的手指绕着被我踩脏的鞋带,熟练的系个蝴蝶结,一边系一边说:“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我看着他短短的头发,伸手摸了摸,有些忧伤的问道:“你爱我吗?”
他起身,有些疑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说完又似笑非笑的继续说:“我的心是你的,人也是你的,钱也是你的,你说我爱不爱你?”我忍不住咧嘴笑了。他牵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缓缓说着工作和未来的计划,他未来的所有计划里都有我,甚至房子要怎么装修、要去哪里旅行都计划得完美又温馨。
我越听心中越苦涩,忍不住打断他:”世事瞬息万变,有时候人是算不过天的,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我并不觉得我这样说有什么不对,而他显然不认同,深深的看我一眼又叹口气缓缓说道:”你知道我觉得你什么时候最可爱吗?就是你跟我胡闹的时候。我觉得你的两面性太重,阳光的时候很阳光,但你骨子里却很消极。人间很美好的,生命也很短暂,我们应该快乐的生活,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消极悲观呢?“
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在他心里,是个消极悲观的人。是啊!他从小生活的环境让他成长为一个太阳,而我则是黑夜,他不能明白夜里会有怎样的杀机。我有些无奈,问道:“除此之外,你觉得我还是个怎样的人?”
“自卑!”他想也不想的答道。
这两个字,像一把锋利的刀,狠狠插进我心里。我心中的那颗雷突然就炸了。这是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争吵,我当时像是疯了一样的厉声哭诉,讲起他觉得我土时我走多伤心,讲起他母亲说我配不上他时我有多难过,讲起我父母的逼迫.......我言语间毫不留情,他听得懵了,呆坐在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气氛陷入僵局。
我激动的情绪在沉默中逐渐平复,剩下一地哀伤。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开口说道:“我母亲的事情,我知道,不然为什么这么着急买房呢?不过,你既然你觉得和我在一起这么不快乐,那你就听你父母的吧,我也不愿意看到你为了我和父母闹翻脸。”
“你说你爱我,这就是你的爱吗?”我质问他。他沉默不语,我气急反笑,转身大步离去。
我承认,我不是个美好的女孩,我的生命充满遗憾和悲伤,我害怕它们不被你所理解,害怕你指责我不够美好。
原本这段感情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的,但他后来来找我了,我们在那次争吵以后,才明白有多爱彼此。他说他要和我一起面对困难,会努力让我父母同意,他说他要让我快乐。我知道,要让我父母松口,光靠我们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在国庆带着他先回去见了姐姐和干妈、带他去我以前住过的那片废墟,跟他讲起洪艳和我以前的故事。回程的路上他对我说:往后的一生,他都不会让我再受苦。
很快到了新年,姐姐因为我的事情,专门带着侄儿侄女从老家到成都来。父母见了侄儿侄女心情大好,整天围着小孩转,姐姐趁机不停的给他们做思想工作,弟弟弟媳放假在家也帮着游说,费尽了口舌之后,他们才答应见他一面。带他回家见父母那天,下着绵绵细雨,他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颤抖着腿进了门。父母冷着脸不说话,弟弟弟媳和姐姐不停地打圆场,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可好在那次过后父母没再强烈反对。之后他每个节日都厚着脸皮去看我父母,渐渐的,父母开始接受他了。
从那以后,我们的感情越来越稳定,也越来越了解彼此的家庭。他的家庭有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暖,父母年纪虽大,但却感情好得如胶似漆,打情骂俏的时候也从不避讳我们,唯一不圆满的就是他的姐姐虽然嫁了人,但却无法生育。他和姐姐的感情也很好,一家人常聚在一起打点小麻将,牌桌上比输赢更多的,是欢声笑语。
他说我是他们家里唯一的希望,父母抱孙子的愿望就看我了;他说以后我们要生两个孩子,他要教孩子们读书和钓鱼,他要和我一起变老,看着孩子长大再生孩子。他在某个临睡前的夜晚亲吻我说:“我马上就调回城里了,你就嫁给我吧!”我点点头。这一生,我不求大福大贵,只求和他结婚生子,平安到老。
28岁的暑假,是我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两个月。每天早晨都在他怀里醒来,他会在炎热的中午为我煮爱吃的菜,我而就在房间吹着空调化妆或者看书,下午有时会躺在一起看书或者他教我画画,再或者一起打理他种的花草;我们会在凉爽的傍晚沿着河边散步打闹,生活得平淡又幸福。偶尔也会有浪漫的时候,某天中午,我正专心的练习他刚教我的几何体,突然听见厨房一阵咚咚咚的声响,放下笔赤脚走到厨房,见他正聚精会神的拿着菜刀剁花生米,他瞄了我一眼,擦擦头上的汗说:“ 你来干嘛?这么热。”
我笑嘻嘻走到他背后,轻轻环抱住他Q弹的肚子:“你干嘛剁花生?”
“天气热,你又老是溃疡,给你煮点花生稀饭。”他说着继续剁。
我笑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说:“所以你是故意的咯?知道我不吃花生,还剁碎了往饭里掺。”
他放下刀,转身握着我肩膀“你老是挑食可不行。”说完打横抱起我,颠了颠“嗯,重了点!”我伸手抱住他脖子咯咯笑。他把我抱回房间放在床上,蹲着抓起我的脚用手使劲拍了拍说:“以后别光脚到处跑!你别画画了赶紧化个妆吧,我去煮饭,待会儿下午带你出去。”说完在我唇上亲一口就出去了。
下午,他神神秘秘的说要带我去个地方,又在衣柜里选出一条白色的裙子,熨好了让我换上,为了跟我穿情侣装,他也特地穿了白色的T桖。
他一边开车一边胡乱唱着自编的歌,逗得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一路和他互相调笑着出了城,我问他要去哪儿他却怎么都不说,快到地方时还拿出条丝巾蒙住我的眼睛。脚下踩着松软的泥土,拉着我向前一直走,走了很久他才停下。取下蒙眼的丝巾,眼前是一片紫色的薰衣草花田,还有他得意的笑脸:“漂亮吗?”我愣愣的点头,清风吹过,一阵花香,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
“你站着别动哈,我去给你拍照!”他说着快速穿过薰衣草田,走到离我稍远的地方举着相机大喊道:“摆个poss!”我微笑着比了个剪刀手,接连拍了好几张,我冲他大喊:“你拿过来,我给你也拍!”他微笑着向我走来,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身上,白色的T桖、薰衣草田和夕阳........眼前的一切渐渐与梦境重合。我迎上前,伸手摸摸他微笑的脸,感到如此不安。“怎么?”他问。我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越来越爱你了。”
晚上我洗完澡出来,他却没在房间。我开门出去找他,看见他和他妈妈围坐在茶几旁念叨着什么一万两万,我凑近一看才发现他们拿着小本本在算账。他拉住我的手开心的指着本子上的数字说:“亲爱的你看!我们的首付有了,这一年我再存点钱,给你买戒指哈!我妈说我们结婚的钱她包了!”
我看着他洋溢着幸福的笑脸,说:“那咋们俩得谢谢阿姨!”
他转头嬉皮笑脸的说对他妈妈说:“不用谢,对吧妈?”
暑假剩余的那几天,我们四处看房子,最终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选定了一套,他说这样他妈妈以后给我们带孩子就方便了。我计划在工作之余再努力考个教师资格证,以后像他和干爹一样做个教师,然后生两个孩子,寒暑假就带孩子一起去旅游,生活不会有多么富裕,也不会有多么清贫,就这样平凡踏实的过一生。
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口,终于不再是大海上漂泊的孤舟。
暑假结束,我们各自回到工作岗位。和他在一起的这两年,我变得开朗了许多,工作感情一切顺心的同时,我和几个同事也越来越要好。学校里运动很方便,于是我们每天下班都相约一起运动,有时打球有时跑步,有时也会出去吃饭逛街,我渐渐的生活得越来越充实快乐,就在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的时候,突然的意外让我措手不及。
这天一个同事津津有味的说起某位女老师的八卦:“她结婚好几年了,却没有孩子,听说是某种病诶!所以说啊,女孩子一旦姨妈不正常,就要马上去检查。"
“就是!我一个亲戚家的孩子也是这样.......”另一个同事接话说道。
她们越说越起劲,而我越听她们说到最后越是心惊。
我瞒着他,偷偷去医院挂了号,医生冷漠又职业的接连问我几个问题:结婚了吗?有性生活吗?上次月经什么时候?我接连回答,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我想了半天回答不上来,我也不知道上次是什么时候了,反正有点久。我拿着一大堆检查单又是抽血又是B超,一直等到下午才拿齐了结果。在医生门口,我徘徊着不敢进去,我的直觉告诉我一旦进去了可能会万劫不复.....我徘徊了又徘徊,直到护士拉开门大吼一声:“67号,来没得?”我才灰溜溜的进去坐下,紧张的递上检查报告,医生皱着眉头看了又看,我心跳如雷,仿佛是等着被宰的羔羊。医生看了半天叹口气,说:“你是卵巢早衰。”
“能治好吗?”我有点懵,卵巢早衰是什么?
“激素治疗加运动,还有希望怀孕。不过最好是试管吧。”医生同情的看着我,我浑浑噩噩的听着她跟我讲述治疗方案,我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听进去。
离开医院后,我漫无目的的一直向前走啊走......无所谓要去何方,无所谓身在哪里,走得累了就捂着肚子蹲在路边,我还没有生宝宝,你怎么能早衰呢???
这样残酷的事实,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也怕他知道后会不要我。他是这么喜欢孩子的人,告诉他以后,还要怎样面对他?我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每天跟他打电话,节假日去看他.....我背着他偷偷吃激素,每天都发了疯一样的运动。我是有胃病的人,激素会让我呕吐不止,我怕他会察觉异常,甚至不敢去他家里。只要他在,每次胃痛我都忍着,要吐就找借口跑很远。我觉得这些苦都不算什么,只要我能怀上孩子,于是我开始拒绝避孕措施,开始逃避和他讨论孩子的问题。他最终还是察觉到了我的反常,几次追问我,我都搪塞过去。直到那次和他一起牵手走在街上,他停下来指着橱窗里的那条小裙子说:“亲爱的你觉得好看吗?要不我们先买了,以后给女儿穿吧。”说着就要往里走,我拉住他,泪流满面。
知道一切后的他,一路沉默着不说话,回家后就把自己关进了厕所里。我默默收拾好自己的所有东西,打包放在门边,等着他出来与他告别。他姐姐已经不孕不育,如果他再这样,那对他父母来说则是致命的打击,我知道他很爱他的父母和家庭,也很爱我;这是非常艰难的选择,与其让他为难,倒不如我自己主动离开。我靠着厕所门,强忍心痛轻声说:“对不起!当初跟你在一起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情况,那时我对这些也不上心。”
我顿了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嘶哑:“与父母对抗相争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况且你的父母他们那么爱你。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你父母如果知道,是一定不会接受我的。我爱你!不想你为我为难.....做试管需要很多很多钱,而我们都没有......”
话未说完,他突然打开门,红着一双眼睛拥我入怀:“你如果真的爱我的话,就为了我再坚持一次!医生不是说激素治疗加运动是有希望的吗?那我们从现在开始造人好不好?我会拖住父母的,只要我们不结婚,她们就不会发现你的问题,然后等你有宝宝了再结,这样你就不会有压力!你不要放弃我我好不好?”我把头埋在他怀里,闷声说着对不起。他拍拍我的背:“你不要跟我说对不起,这不怪你。你小时候整天吃面,肯定没有营养啊!从现在起我天天煮好吃的给你补补好不好?”
其实我们都知道,自然怀孕的几率很低很低。但我们都愿意为了彼此坚持下去,只要还有一丝希望,都不能放弃。
29岁这年,他从支教的地方调回了城里。因为孩子的原因,我们原计划的婚礼只能无限的往后拖延,他顶住父母的催促和怀疑,我则努力治疗;这一年我四处打听好的中医,好的医院,中药西药都吃了个遍........我努力配合治疗,长期运动健身,但就是从没成功过,就在我灰心焦虑的时候,他装得像个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可我知道,他其实比我更焦虑。
30岁生日的那天,他花重金定下个酒店。我知道后说了他一顿,可当我看到窗外的景色时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外面黑色的夜幕衬托着城市的灯光,好像是满天的星星,他轻轻环抱我,满怀都是柔情,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能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亦不会有比我更爱他的女人。
我回到医院复诊那天,医生给我判了死刑,我只能寄希望于试管了。离开时,妇产科手术室外排着长长的一队人,医生说她们都是要流产的,我看着她们或平、或微突的肚子,心情无比复杂。
做试管需要很多很多的钱,纵然我们各自缩减吃穿存了一年,却依然不够。无奈下我只能回家向父母求助,父亲沉默不语,母亲听我说完就进了房间,过了会儿拿出5000块钱放在桌子上:“我们就这么多了。”
我拿起那叠钱,苦笑说:“妈,你还记得你说的吗?你说:只要我把钱给你存着,我以后需要的时候你会给我的啊!我知道那些钱你都拿去买了房子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怎么也不可能只有5000,你要是不想帮我就明说,何必这样敷衍?”
“你哪里拿了好多钱给我们?大不了就一万多”母亲一本正经的开始算账。想了想又补充了句:“你要钱的话就去把你弟弟房子拆了吧!”
我不再说话,憋回眼泪,放下那5000块钱,转身走了。
姐姐知道后给了我3万,我知道那差不多是她所有的资产了,毕竟她的面馆也只能勉强糊口。弟弟也因此知道了父母拿了我的钱买房子的事情,愧疚中决定把房子卖了,弟媳大着肚子全力阻止,闹得差点离了婚。父亲给我打电话,说:“算我求你了,不管你怎么样,你别影响你弟弟的家庭。”
加上姐姐给的钱和我们自己存的,都还差一点。医生说我年纪大了,越拖越不好做,我们商量之下,决定由他回家向父母要钱。他的父母见我们迟迟不结婚,早就有怀疑,现在他又回家要钱,更是可疑了。在父母整日的逼问下,他急的夜里睡也睡不着,渐渐的竟然长出了白头发。最终,他的姐姐猜出了答案。
与他分别那天,天气好极了,天空蓝得像一片汪洋的大海,海上还飘着几朵洁白的棉花糖。他默默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我不敢看他的脸,像上次一样,默默的收拾好自己所有东西,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留我,也没有抱我。我提起口袋,匆忙离开,没有回头,也没有哭。
32岁那年,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生活。我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依旧跟着同事们一起运动一起八卦、节假日照常回到小镇去和姐姐聊天、去看干妈,她已经住进了养老院,苍老得认不出任何人了,只是每次看到我时,还会记得追问:“你男朋友怎么没来?”我笑笑说:“他在上课呢!”
我的内心已经腐朽,面上还是笑颜如花。
生活又回到原点,但我已经有过他,有过温情和快乐,我始终意难平,于是我开始喝酒。刚失去他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睡不着,闭眼就是他的脸他的声音。我把和他的照片全部洗出来,做成了一本相册,夜里想他时就翻着相册喝酒,最后抱着相册睡到天明,日复一日的循环,然后喝得越来越多.....我想,当有一天我不喝酒也能睡着的时候,大概就是我放下他的时候了吧。
同年,我与父母彻底决裂,弟弟的第一个孩子也在这一年出生。姐姐说父母过得很不好,弟媳生了孩子后脾气越来越坏,时常对着父母大吼大叫,父母忍不下去就搬回了老房子住。他们退休金很少,老两口过得紧巴巴的,而弟弟对我有多愧疚就对他们有多埋怨,狠下心不管他们。她劝我时常回去看看,但我不想再见他们,能做的只是见了弟弟一面。此后,家里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平静。
那一两年,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他,星空是他、风是他、梦里也是他.......我也曾想过轻生,但我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坚强一些,现在想来都那样无法忍受的心痛和遗憾,就在时光的流逝中逐渐过去了。
35岁那年,干妈离世。她的女儿还是没有音讯,我跪坐在灵堂前,心如死灰。
36岁那年,我实在太无所事事了,没有家庭,也没有朋友。酒喝得太多,身形逐渐胖了起来,我觉得我实在活的太久了,这样一只老僵尸应该找点事情打发这无聊的时光。于是我又重新拾起纸笔,开始画画,一头钻进了书画里,这辈子都没能出来。
40岁这一年,我居然遇到了一个追求者,他早年丧偶,带着一个女儿,是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但我不想结婚了。我的心态从未这样平和过,就这样孤独终老也没什么不好,唯一挂念着的人就是洪艳了。
44 岁这年,父亲离世,弟弟当上了校长。我很多年没有见过他,没想到再见时竟然就是生离死别。母亲已经老得满头白发了,跪在父亲灵堂前絮絮叨叨的一边说一边哭,而孙子辈的侄儿侄女们正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玩耍,他们还太小,不懂什么是离别。父亲葬礼过后,我搬离住了十几年的宿舍,回家与母亲同住,弟弟说要调我去他们学校做份更轻松的职业,我拒绝了。我怕有一天他回来找我,找不到。
我和母亲倒是相处得比年少时融洽多了。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念叨着要给我找个伴儿,还有让我戒酒。这两样直到六年后她离世,我也没有做到。
母亲是在在重症监护室离世的,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个地方,老师是在这里走的,连母亲也是。我们姐妹三个围在她床前,她颤抖着嘴唇一张一合的说话,姐姐和弟弟都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但我听见了,她说:“老二,妈对不起你!”
曾经工作过的会所,十几年内易了无数次主,最终在扫黄打毒那年关了门,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公园,我时常会去那里走走,但再也没见过小少爷。
姐姐已经当了奶奶,面馆早已经关了门。现在就整天带着牙牙学语的孙女,我笑话他不会享福,而每当这时,姐姐就沉默不语。弟弟当了校长,他的女儿都已经结婚了,但他一辈子都觉得对不起我,总是在各种弥补,对我各种照顾。
而我依然在那个学校做图书管理员直到退休。退休后靠着弟弟开了间画室,收些学生,赚取的学费和退休工资一并用来资助一个贫困家庭的女孩子,我希望再也不会有人像我一样。
我终身没有嫁人,也没再见过他,到死也没能戒酒亦没再见过洪艳。
转自路人甲,与君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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