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照常醒来在周一的早晨。
“我最讨厌星期一了,但这样的一天却比我更被人需要。”整首歌只会唱这样一句歌词,她一边刷牙一边哼哼道。
难得一遇的寒冬,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周,现在还在下雪。
一滴,两滴…
池子里溅出来的水像许多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潇洒。她抬头望向镜子,血丝似乎蔓延至眼袋,染红了眼眶,像沾血了的百合花瓣。
像被带盐海风拂过似的,止不住的泪水,她总是能看到,万物在这一瞬间崩塌,岩浆混入海水,烧烬,溶合,那朵花被碾成碎片。
是教师节时送给堇的花。
次日途经她班门口时看到垃圾桶旁是未被带走的残枝落叶。她来不及确认,只是像被追杀般极速逃走——我的信,我的信……
心,一下扑了空。
落在雪地上碎了。
可她分明还是偷偷看到堇的桌子上留下了她的礼物,只是那一刹那光的反射,只是那一刹那余光的不经意,只是那一刹那堇正好来不及望向她。
可她还是看到了,仿佛是被自己感动到痛哭,堇桌上镜子中反射的是她的红眼与堇的侧颜,那一瞬间,柳叶飘飘,像是回到了以往的午后,如此坐在教室里盼望的,是堇的长发飘飘,是堇的微微脚步。
霎时她走开了,泪水从眼眶中滑入空中。
然后,跌入洗漱台。
她有些怔,仿佛跌下的不是属于她的眼泪,她的喉咙被禁锢住了,被海水冲刷了,被抑郁灌溉了,什么都喊不出来,只是泪水不住的往下流,一切一切像长在石块上的贝壳。
一次次的被海水冲刷,却只有等海水风干。
“你怎么在这里?”
她看到堇的侧颜被阳光眩亮,而发丝从黑丝化为了金线。一种微妙感想让自己迅速去拥抱她——如果拥抱可以诠释一切她对堇的情感的话,有依赖,有喜欢,有埋怨,有幻想。可他们不是单独存在的个体,而是融合发出着嗡嗡声的复杂噪声。
“探望完一个病友,就不小心看到您了。”
都是谎话都是谎话。哪怕她正在把头皮抓破发着牢骚,但表明依旧是风平浪静,对于她和堇,恐怕说谎称自己没问题大概是她从堇那里学来的。
与其去解释自己那份复杂病态的心理,不如先练习自己成为一个简单而又美好的人吧。她望着堇的双眸,但堇是唯一能看出自己内心深处那份抗拒而病态的人啊。
“辛苦你了呢。我没什么大碍,过些时大概就能回学校了。”半晌,堇垂下双眼。她有些愤怒怨堇未能告诉她真相。可冷静下来,她也知道,这回还是堇看穿了自己。
我的世界开始崩塌了,一点一点,可是某一天这里涌进了绝望的洪水,是你堇放它进来的。一点一点减去我世界里所有的光彩,我痛苦,我疲惫,但我想,只要堇还在就好。
我站在最后一座高楼上,等待被洪水吹垮。
自从听到堇班上传来的各种流言蜚语,她大概就知道了什么——
“舍不得堇老师啊……”
“怎么了,好像是因病要休假一年吧。”
“啊,真是啊……”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了。
从此少了柳叶下长发飘飘的影子。
“堇是患了什么重症吧?”
“嗯,听说腿那里长了肿瘤可惜啊。”
“你听谁说的?”
“那天堇回来表情有些凝重,我就偷瞄了一眼她的病历。”
“哪个医院要不要去看一眼?”
“就在一医院呢。”
她好像有些坦然,风中滑落一片两片柳叶,刺骨的冬风将云城掀起。妖风袭来,她的胃好像开始突然抽搐。她怔怔地望住天空,灰尘覆盖起任何一片蓝,一处阳光。
只是那一瞬间,雨水重重砸入她的眼内。
疯了一般地跑回班,簌簌的声音。
痛苦不堪,想要落泪。
一定是那锋利如刀的雨水割破了我的心。
洪水从泪腺奔涌而出,痛苦啊,何时像这般痛苦。面前是一片模糊,教室内是一番打闹。思绪,走到了走到栏杆边,瞬间,落下。
她的灵魂死了,你看,她的世界没有光了。
堇看着她许久,眼中也有些悲伤,可是被什么乌云似的脏物湮灭掉了。她嘴巴有些含糊,喉咙是干涩的疼,垂下眼帘,不敢,不敢看着堇苍白而又美丽的脸。
一年了。
在堇不再教她们的一年里。
她快忘记了,堇的美丽。
只是堇的笑容,只是堇的背影,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而此刻,堇就在她的面前。她觉得分外陌生。堇没有笑,而是认真的望着她。
“进来坐坐吧。在门口杵在那很傻呢。”半晌,堇还是轻轻开口说话了。她慢慢踱进病房,她瞧到了堇的下身被被子严严实实的覆盖着。她很快记起老师们所说的,把视线移开,可就是看到了堇阴沉而无神的双眼。
“老师,您的家人呢?”她试着打破那一片阴沉,只是想唤醒曾经阳光沐浴下金色的堇。
“丈夫回家帮我做饭了,儿子还在读大学实在不想耽误他的学业。”堇如是说道,眼中的阴沉却没有消失。她大概明白了,此刻堇就宛如她当年比喻的鲸。
而现在,她是孤岛的鲸。
她的心开始猛烈的疼痛,呼吸开始急促。
“你呢?临近期末了,有好好复习么?”堇还是假装笑道。她站起身,感觉控制不住眼泪之时,她别过身。含糊地回答道:“有……”,无论如何她看到了玻璃中那个濒临崩溃的自己。眼泪划过脸颊,抑制不住自己的抽泣声。
“努力啊,我还真有点想看到你考年级第一的模样呢。”余光瞥到堇,杳然的笑容。转而堇重现以往的笑容:“你应该知道了些什么吧。不过,居然当着病人的面,哭得这么吓人。”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只感觉心好痛,很快很快她就再也见不着堇了。
“没关系的。”堇摆摆手,“早点回去吧。”
只是那一刹那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我有像一个探访人该有的样子么?”堇微微一怔,却略有些调皮地说道:“明明是来看望病人,却站在那什么都不说。每回都是我先开口呢。”
她心灰意冷,阴沉地走到病房门口。
“明天我可以再来么?”她再次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可以。”堇笑着摆了摆手,“拜拜。”
余晖拉长堇的影子,仿佛就像第一天见到堇那般美好,耀眼:“老师再见。”
想起堇桌上那本日语版的《一五同盟》,现在的自己也正好十五岁呢。就是那一刹那的微微一怔,大概也知道堇的病情恶化到什么地步了吧。她走出医院,再也无法抑制的放声大哭起来。
堇慢慢躺下,嗫嚅道:“两年了,这个小朋友都没怎没变呢。”
护士急匆匆地跑进来:“堇你可以开始了么?主任都等得不耐烦了。”
堇朝着护士微微点头。
差不多是宛转留在楼梯口的脚步余声,迟迟没有显现,那个小朋友差不多已经知道全部了吧。我也有些疲惫呢,怎么竟觉得还有些亏欠她呢。堇缓缓闭上双眼。躺下。
进来时,堇还是长发披肩。
小心翼翼地切开苹果,放在盘子里,她才放下耳机,传来堇甜丝丝的声音:“来吃苹果。”
她才敢定睛望到堇的眸子,曾经的那份笑意有浮现了。堇抬起手喂了她一个。她有些怔,不受控制地张开了嘴。
“嘻嘻,很甜吧。”堇咧着嘴笑,那一刻房间里充斥的不再是恶心的消毒水和无力的白色。那一刻有像春天提前来了,她的眼里也掀起了彩浪——只要一见堇,便是春天了。
“一年了,七年级的时候每每你来找我都是成群结队的。到现在终于敢独自一人来了。“堇似笑非笑般,与她交谈着。“总感觉自己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就算有一两个,却又不能懂我。久而久之,一人就习惯了。”她有些紧张。
“不懂你的又叫什么朋友呢。”堇淡淡地回应道,轻声细语,却一把勾住她的心弦。“也是,成功的人必然是孤独的。”
她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双手,像是有浪冲打她的身躯,鞭策她去摇摆,晃荡不跌,重重砸在了床头柜上。
——空盘掉落下来,碎了。
“别用手碰!”堇略有些怒气,她明显是被吓到了一个劲在那里:“老师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慢慢地站起,泪喷涌而出。半晌堇搭配她的抽泣声:“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对不起老师,我昨天是来检查自己的病症的,并不是探望某位病友,我是真的,”堇也低下头看着自己无力的双手,“得了重度抑郁症,我每时每刻都想杀掉自己,可是我最后的希望居然寄托在您这了。
在您没去上班的那一周,我总是希望您是因事请假。可是事实就在我面前。虚幻而又飘渺,我仿佛是跌入深海五千米的鸟,无论如何翅膀我已经抬不起来了,而我也早已窒息了。
我怕您就和直美的结局一样,我好怕,如果非要面对您的死亡,那么我就先去死好了。
但,假若您能积极配合治疗,说不定还能活的更长久,老师,我一直都安慰自己,我赖以生存的您一定不会离我远去的。”她再次哽咽道,一震,她跪了下来,趴到堇的床头。
堇仍旧很平静的:“但其实结果已经那样了。我的癌细胞在不断扩展,我也很担心,哪里会不会又长出肿瘤。”她不敢望堇,尽管堇的声音在平静而她的身躯却开始微微发抖。
“世界上又有谁真不怕死亡呢?”
水果刀被她插入墙中,差一点就划过她的动脉。而她停止了,堇仿佛回到她的身边:“人们向死而生,其实也就两种状态,活着与死亡,与其都不知道死后的世界,为何不好好珍惜活着呢?”
“所以你呀,一定要好好珍惜生命哦”明明都那种程度了,你却还能如此轻松地说出这些话,堇如今的你我已经开始陌生了。
她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
堇看着玻璃中跪下痛苦不堪的少女。干涩的眼中流出些许原本应冻在眼中的液体。
发现时已经是晚期了。
堇握紧了双手,指甲深深地掐在了皮肤中——我也不是多么坚强啊。我也特别感性。就算浑浑噩噩地过了这么多年。
我也害怕着死亡啊,我也是还能感到人最起码的心疼啊,对于她,对于自己。
“下周就是期末考试了,今天周日快回去复习吧。”堇的发梢遮住她的脸庞。从第一眼见到她起,就感觉她不同常人,时刻活着都是有些许新鲜感的人。
然而此刻的她,无比苍老。
她起身。走出病房:“老师再见,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考完后你再来吧。”堇朝她微微一笑。
她注视着那个微笑许久,双手垂下,只是惊讶不已。“老师,你。”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拼命的想呕吐掉一切曾吃过的苹果,从时空的底端到起点,在那个从未遇见堇的初端起。在那个金黄的上午,飞奔离开——
“老师好。”
“同学们好。”
抱住堇。
可她没有。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意图,在她离开病房的那一刻,在她望见镜中的自己那一刻。她终于听见了——那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伴随着雨声,是隐约的,是无声的。
堇,终于放下一切负担了,真好。
我终于又看见给我们上最后一堂课的堇了。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飞奔似的冲出家门,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不阻拦自己去医院的堇的意图,堇也看穿了自己。
路上是苍白无力的大雪,没有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学生,没有车水马龙的人群,二十分钟,急速跑往医院,上楼。
昏暗的病房,病榻上的人已不知去向,而走廊尽头的手术室发出刺眼的亮光。很快暗了下去,手术室门口站着两个男人。而其中较为年轻的那个男孩徐徐向她走来。淡定,想保持自己的声音不受干扰:
“你就是妈妈的那个学生吧,这几天照顾妈妈时时常听起她讲你的事,感谢你在寒假时常来陪她呢。妈妈如果还能见到你来,应该会很高兴吧。”
她目光有些呆滞,男孩头一扭。
他也才大学啊,却要接受这样痛苦的事实。
那个高大的男人招手示意男孩过去,她听不见他们说话,可是从他们的表情来看能得知堇应该是脱离了危险。她觉察不到寒风吹的寒冷,而对于那个明明晃晃的走廊感到难以忍耐的炽热。
寒假时常碰见堇老师的丈夫,那是个高大而又可靠的男人,换做之前堇老师应该会和他过得很幸福吧。可如今堇的病情。
她咬着嘴唇退到阴暗的一角。
堇的肺被感染了,肺叶被切除了。
原来不是我跌入了深海,而是堇。
那个男人向她走了过来,是温柔如父亲般的笑容:“堇叫你进去。”可谁又知道他忍受了多少呢。
她穿过走廊向堇走去,她第一次如此近地望着堇的眼眸。是会说话的星星。
“真的好想让你作我的女儿。”堇几乎用哑语说出这句话,那一刻她的眸子同堇一样湿透了。两年来从未变化过,堇从初一的太阳变为现在的她的世界,她赖以生存的世界。
而她才刚开始明白,不是她打开了堇的心房,让堇去有勇气面对死亡,而是堇让她有勇气面对活着,
堇好不容易带给她一个新的世界,而她好不容易打开堇对另一个世界的勇气。
“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的遗憾与你有关。”她拥抱着堇哭泣,泪水湿透堇的床单。
堇不再伤感而是恢复了与从前一样的笑容最后一句轻声:“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出现在了你的世界里。”
她怔住了。
“刚才已经下发了她的病危通知书。她的肺叶切了,而且还染了伤寒,很快肺功能就会衰竭了,她也不想这么痛苦了。明明曾经是那么害怕这份痛苦的她,现在也不知不觉的变勇敢了呢。”男孩陪她走下楼。
她沉默地走下楼。
“她希望你去参加她的葬礼。”男孩思考了半晌才说出来。她微微点头。
“还有,这是她那一天写的信。”
“你某一天突然问起我,你是否住进了我的心房。其实现在想来根本没有呢,但你就是这样的,就算我直直地关上房门,你也能从窗户那爬上来呢。”
她的眼泪干涩于风中可就是这样,她笑着走回了家,在校门口,她终于不顾形象地大喊了一句——
“要好好的活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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