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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看见了那只黑猫。
那是只不吉利的猫，跟那家倒霉饭店倒是十分的般配。那饭店的前身原是一家日资的连锁超市，半年前起了一把无名火，然后就有了那只黑猫，和那家饭店。
火是从超市的仓库内部起的，势头很猛，库里存着的面粉接连爆炸，谁也来不及去确认仓库是不是还有人。这把无名火很快就被赶来的消防扑灭了，所幸起火点没有发现任何死者。经过调查，起火原因怀疑是由于烟头一类的火星，但从监控里看，起火时根本没有员工在附近，追查到最后线索也就断了。虽说责任不在商家，但飞来横祸，总归是有些晦气。一楼临街的黄金铺位放出八折的租金，还是没有人盘下。
最后来的就是这家饭店。
那只猫比饭店来得要早得多：就在超市起火被扑灭的次日，检查现场的警察在仓库里发现了它。
“从焦炭里冒出来的活物，邪气的很！”
当时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个老太太这么说。
可惜没有人信她。在大多数时候，那只猫看起来与树梢的麻雀无异，不过是一个活泼的生灵。到了饭店进驻的时候，它便去在门口迎宾的服务员脚边打转，讨些吃食。饭店不能养，一些多爱的年轻人就将它散养在周边，成了街猫。
可我对那猫就是喜欢不起来。
每天晚市前我去店门口放灯牌的时候，都会看见那怪物扒着服务台的桌脚，试图去够服务生腰间飘荡的绑带，如同一只普通的街猫一样。当我转身进屋，却总能在店门上看见它不知什么时候定在桌旁，一双黄眼睛越过马路直瞪着我的后背。
我打了个寒颤。
该告诉老板我要辞职的事情了。
和对面纵容街猫的老板一样，我家烤肉店的老板也是个怪脾气，招工总会找些奇奇怪怪的人。店里拢共十几桌，来的总是三两个人，却也还能活，不曾见它要倒闭。
不过也罢。若不是老板这样，我这样定不下来的人怕也是没法得份安稳工作的。
哪怕是短暂的安稳。
我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可是暂时无法实现。人永远不缺梦想，但永远缺钱。我和老板谈起过移居异国他乡的话题，只会被老板笑话。
唯一不会笑话我的，是一个女孩。
又擦了一遍桌子之后，我试图在围裙上蹭干净自己油腻的手，最后看了一眼餐厅：没有一个客人。老板在厨房门口，也不吩咐打烊，而是拉着主厨一起玩手机杀时间。于是我便掏出了预先准备好的充电宝，坐下。
那女孩该来了。
正好九点的时候，她和往常一样的从街对面走过来，坐在和往常一样的位置上，点和往常一样的烤肉套餐，然后让我陪她看视频。她喜欢的多半是一些年轻演员的访谈节目，有国内也有国外的。在她看日本演员的时候，我就会跟她聊两句。
她对这些演员的喜爱，似乎不仅仅局限在屏幕这端。而追星，是很烧钱的。
老板说，据闻那女孩的父母给她投了高额的保金。
女孩家里的具体情况没有人知道，传闻父亲是一家餐饮集团公司的高层，母亲是外企的随行翻译。可是这种家庭的女儿，又怎么会来这样的地方打发时间？
我开始想象那女孩家里的情况。
女儿白天逃学，晚上在外游荡至深夜才回家。会有阿姨定时上门打扫，但屋子总是空荡荡。父母只是利益结婚，对小孩的失常也无暇管教。家里养着昂贵的花和鸟儿，跟孩子一样，只是为了维持形象而存在，飞了也没人在意。
多完美。
我茫然地盯着街对面的高级超市。女孩今天穿了件印着黑猫的帽衫，正在把购物车推到一边，拎着两个满满的购物袋朝这边走来。
有人告诉我，女孩的父母准备离婚了。
老板劝了又劝，女孩才勉强拎着两大袋子东西离开。她走出店门时，老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我：“太晚了，你去送送。”
我追出去跟上女孩，接过她手里的袋子。以往我们从来没有聊过自己的事情，所以到了这种时候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跟着她漫无目的的走过几个路口，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女孩摇摇头，只说不想回家，却也说不出想去哪。认识的亲戚？熟悉的邻居？学校里交好的老师同学？这个城市那么大，除了一家破旧的烤肉店竟然没有她可以落脚的地方。
我有些感慨，又觉得她可怜。但看了一眼袋子里的东西，那点同情便没有丝毫障碍地一点点褪去。“你有钱？”“我带了卡。还够我在酒店住两周的。”“钱用完了呢？”“回家再取就是了。”
原来她并不是漫无目的地闲晃。出门前老板的苦口婆心突然显得十分无谓，而我的同情则更是滑稽可笑。我们所认为的离家出走，不过是一次距离不远的散心。就算女孩与店里人有着仿佛跨越阶级的亲近，就算她愿意屈尊以无偿打工换取落脚点，就算她在我遗憾没钱出国时笑着对我说“我带你去”。
都只是她一时兴起的消遣罢了。
最终袋子交回到她手上的地方，是那晚我们走过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远处可以看见一家五星级酒店的灯牌，但我知道她不会进去。临别时，我看着她，心里竟很平静：“你要小心点。”
女孩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我也转身，走到稍暗一点的地方停下，直到她的脚步声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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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才九点，店里就没了客人。老板无所事事地蹲着，陪他打游戏的主厨已经提前下了班。
“以前常来的那个女孩，现在好像也不来了？”
老板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
本来我跟那女孩就只是泛泛之交，聊天也从不聊自己的事情。就连她突然说要来我们店里打工，只要求包食宿的那天，她也没有和我提起父母要离婚的事情。
“那天和平时不太一样，她拎着两大袋东西，里面好像都是些吃的和日用品。”
“以往都是空着手，只带钱包手机过来的。”
“之后就再没来过了。”
在警察上门来调查时，店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正常想来，女孩应该是离家出走的吧。
要是知道了她家里的情况，说不定就会对超市的火灾产生怀疑。可是火场里没有发现死者，跟女孩来店里的时间差了大半个月，连起火原因都有些含糊，无论怎样将女孩与火灾联系在一起的故事，都站不住脚。
女孩大约是没有死的。但她的下落，到我们店里就算断了。我仿佛可以看见一枚印章，重重地将“下落不明”四个字盖在女孩的照片上。
饭店开张100天纪念的那天，老板突然说：“不知道对面那家饭店的人，知不知道那个地方以前发生过火灾。”
我没有应声。主厨倒是回了一句：“火灾就火灾呗，不是说是意外吗？总比出过事的地方好。”
老板不搭理主厨，径直走到我身边：“你在看什么书？还是日文的。”
我亮出封面：《人鱼之森》。
“讲什么的？”
“一个吃了人鱼肉得到了长生不老，却没有得到幸福的少女的故事。”
“这有啥好看的。”
“很好看，想必喜欢狗血八点档和综艺节目的人，是不会懂的。”
说完脑壳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还真喜欢日本的这些东西啊，有本事移民啊。”
“想啊。”
老板哼了一声。
“你有那个钱吗？”
我心虚地笑了笑，放下书。
但问题是街对面的怪猫。
那猫实在盯得我难受。正常状态下乖巧伪装让它成为了周围常驻人员的宠儿，很难明着下手。我也不是没有试过去雇外来的陌生人捉走它，可这妖怪总也能想着法子回来。
所幸，它好像不能出现在饭店方圆五百米以外的地方，要是实在想躲开这个邪物，只要离开这家烤肉店就成。最低限度，换家店打工。
可是我不想再等了。原本就有些耐不住性子，黑猫更是像在屁股下燎上的一把火，让人片刻也坐不安稳。既然都是要走的，那就走远些吧。
街对面传来一声猫叫，一定是那只黑猫在找我。我攥紧了藏在书页中的护照。
女孩失踪第四年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只黑猫。
我在异国他乡苦苦熬过的第三个秋末之后，终于心灰意冷地决定回去。在异国的日子虽说不是过不下去，但却也没有想象中的美好与自由，或许当年老板在嘲笑我时就已经预见到了今天。来到外国，我仍旧是在烤肉店打工。疲于生活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我慢慢忘记了黑猫的事情，如今若是再有黑猫从脚上经过，我也不会再被吓得失魂落魄了。
可是这天早上踩到我鞋带的那只，可能真的是霉运的使者。我摔碎了一箱啤酒，在送餐时和客人吵了起来，最后和日本老板大打一架，彻底丢掉了工作。
当时弄到的钱在辗转各地时已经见底，我最终还是不得不回去。这样也好，不赚也不亏，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吧。
于是我又回到了那条街，那家烤肉店门口。街上的店铺似乎已经换过好几翻，已经没有多少家还是原本样子。令人惊讶的是，烤肉店和对面街的那家饭店竟就这么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连员工都没有换过几个，唯一的改变只是当年年轻的迎宾员成了大堂经理，也不在门口喂养街猫了。
我见到了老板，犹豫了许久才敢问起女孩的事情。据老板说，女孩被判断为离家出走后，那对工作狂父母为此事做出的唯一努力就是连着刊登了半年的寻人启事。恰恰好半年之后，两人爽快地离了婚，隔没多久又各自结了婚，组建了幸福的新家庭。直到前一段，有人在派出所前撞见了争吵的两人，似乎是来办女孩的死亡申告的。没有听说过葬礼，只有对这次争吵的目击，让女孩正式地“社会性死亡”。
再之后，似乎就真的没有了在意女孩下落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联想这一连串的事情，就和送女孩离开那天一样。老板吐了个烟圈，说她这样离家出走，或许对大家都好。
我低下头。
“说来奇怪，”老板又说，“自从你走后，街上的猫没了。特别是对面散养的那只黑猫，有一天晚上叫的格外可怕，第二天便不见了。等大家注意到的时候，整条街都没有猫了。”
我的手心里顿时冒出了汗。
“前两天，应该是上周日吧？那只黑猫又冒了出来。对面的经理已经不喜欢野猫了，它没讨到食，就走了。但好像还是把那当窝，时不时就会蹲在门口。喏，这会又过来了。”
我抬起头，往街对面看过去。
饭店临近打烊的昏暗灯光里，只有它的黄眼睛在闪着光。那光是十字路口的路标，只有跟恶魔做交易的人才能看见。
那光在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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