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生活久了，总是不愿意回忆的。特别是那些尘封的记忆。生命，如一列单程的列车，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滚滚向前，不可止息。失去的往昔，不管是欢悦，美妙，亦或是苦痛纠缠，也是不可追溯、不可复制。而爱情故事中的情感，经过岁月这双残酷又温柔的大手的抚摸，抚平的，是当初的伤痕与尴尬，留下的，只是最初的印记，最纯粹的动情和难忘。而且因为隔着时空，回望当初，在风尘中驻足凝望，最终会定格成了心中最完美的影像。
一
她沏了一壶茶。
是上好的碧螺春。
她特意捡了一个纯色无图案的玻璃杯，先用温开水细细冲洗一遍，然后将沸水冲入，投茶、再冲泡。青碧的叶子在水中柔缓的舒展、翻涌、升腾、最终慢慢沉入杯底，在茶汤中盈盈的摆动。香气开始徐徐溢出。
再看她一手打理的整洁的房间：地板擦的光亮，仿佛用手拂一下都不会留有指痕。茶几上，是她昨天才新买回来的九朵大团的彩玫，热闹的绽放着，边缘，合围着星星点点的小巧的相思梅，倒是很素淡。花的颜色，是她一向喜欢的粉红色。这种柔软、满足的房间装饰，看起来，一切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
粉红色，是一种庸俗的色彩呐。她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话。
端起茶杯，小口啜着，让茶汤在舌间散化，唇齿留香中，她站在一张合影照前。一个端正、体面的男人，一个悄然含笑的女人，还有倚在男人怀里，一个漂亮的男孩儿。她认真地看着，看着，又啜了一口茶，忽然眼睛湿润了。她摇了摇头，想把眼泪逼回去。终于，她也做到了，而且，有什么理由流泪呢？一切，都那么美好，一个幸福的家庭呢。
她的生活，一如那束粉红色，柔软、满足的，也像那张照片，波澜不惊的定在墙上，宁静，安稳。
这也没什么不好。她想。
接着她又想起今天上午在单位办公室，和同事一起的情景。人多的地方，自然就热闹。但凡女人闲聊，所议论的内容，无非是吃穿买，老公和孩子。教师的身份，虽然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可光辉也丝毫影响不了庸常生活中的闲侃呀。大家热烈的交流着：工资不但不涨，猪肉价钱却又涨了；新学的健身操，有个动作记不太清，需要帮忙温习下；这件衣服款式、颜色怎么样，月前就看上了，一直嫌贵没舍得买，终于等到打折，抢到了；老公昨夜又喝高了，狠生了一场气；孩子的成绩又下降了，气得不行，补习班还要勤去；星期天又让加班补课，又不兑现款。。。
看着同事们热烈地笑着，她也笑着，却有些恍惚。她忽然觉得这一刻大家都像在舞台上，收拾好各自的不为人知的心情，全力以赴地演出，专心又投入，夸张着，谁知道心底有没有一声叹息。。。只有她有些出戏，她不知道今天这场戏如何去演，也不知道如何接台词，幸而大家人多又热闹，忽略了她的灵魂出窍。
把自己的生命，荒芜在毫无意义的庸常中。她又想起了那个男人的话。
终于，她的眼泪，开始不受约束，自由自在的流淌下来了。很快，变汹涌起来，她的情绪，也开始不受控制。她想起了他，那个高而远的，如星辰般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
二
他出现在她的生命中，纯属偶然。
那是一个深夜，先生和孩子都不在家。她早早睡下，却也睡不着。翻身起来，却又没事可干。给自己倒杯水，一口气喝下，其实又并不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心里有些无绪。
大而圆的一轮月亮，升起在城市的夜空中，白白的、酥酥的光，颤颤地在她心底氤氲开来。无端端，她想起了有一次，看一位朋友在上好的宣纸上作泼墨画，笔随意转中，不知怎么间，或浓或淡的墨汁就在画纸上洇染出一幅山水来，也洇在她的心里，生出无限情意。她也想起了记忆深处的一些片段，一些和月亮有关的沉睡许多年的心事，那些心事，一直潜伏在她内心某一处暗黑角落，被月亮的衬托，显现出来了。这令她羞愧。
她打开手机，上网，开始和陌生人打招呼，这其中就包括他。
网聊，也并不是第一次，之前也曾有过。
她一边快速地加着号码，又随机删除，不留痕迹。没有语音，没有图片，除了文字。
在网上聊天，她不喜欢把自己暴露在大众视线中，她喜欢站在暗影里，窥视别人，看别人在她面前表演，或热烈、或急迫，或因为她的温吞而咒骂，愤然离去的也有。
她也扮过男人，用柔情蜜意去取悦那些女人，看她们一边骂着她贱骨头又欲迎还拒，享受着她的美妙的文字描述，她觉得很荒谬也很有趣。她又开始扮演各种女人，有中年孤独女人，有年少洛丽塔，但看对方需要什么样的，她就出演什么。看那些男人的挑逗，追逐，孟浪，她觉得很好奇。她注视着他们，看他们为了目的，讨好的发来图片，以此想获得她的，她止不住的开始笑。她是不会发自己的任何图片的，聊天，无非解闷，又不是身体聊。
她一边迎合着，一边果断的删除着。她也不和同一个人聊两次，她不想有什么纠葛。
三
他是迎着月光走入了她的梦中的。
而且，刚开始交流，她就被他迷惑了。她感觉，这个人，他在观察她，在窥探她的心事。她有些不安。
简单搭讪之后，她起身，伸了个懒腰。她顶顶烦了这种文字游戏。回头看见了窗前的大白月光，心里呆了一呆。她开始厌弃起自己来了。心里忽然伤感起来了，瞬间升起一种百转千回的情意。她又感觉，他在屏幕那边觉察到了她的情绪变化，也不再说话，顿了一顿，很体贴的，缓缓的，说：不如我们玩点新鲜的。
“好啊。怎么玩”？
“我们演一场戏吧。一幕童话故事。怎么样”？
“好啊”。她也笑，在虚拟世界里，的确是适合童话的世界。而且，人生何处不是一出戏呐！
“讲好了，可要投入演戏，二次元的世界，也一样存在的，要认真对待的。一旦出戏，你就算输啦”。他半认真半戏谑的说。
她感受到来自对方的态度，有些慌乱，又满心充满情愫。她喜欢这个月亮送来的人。
四
终于到了周末。
平日她与先生分居两地。其实相距并不远，开车的话也就需要一个小时左右。不过夫妻俩人不常见，只有在周末，一家人才欢聚一堂。先生是一所规模不大的学校的校长，平日忙也是一个理由，除了忙，也还能想出三五条理由，然而她也懒得去细想。日子终归是这样过的，周围的人们，包括父母，大家不都这样对她说的吗？况且，人们每天惯常喝的，必不可少的，也只能是白开水。她懂。
晚上有个饭局。
先生请了人，还有两个校长，都带着各自的太太，她来，是要作陪的。客请在蓝湾的荷花厅，灯光霓虹下，一桌人也宾主和谐融洽。服务生上来，上了新菜，报了菜名，她没太注意，只听见有太白鱼头。她也知道家里酒桌上的规矩，需要敬客人鱼头酒的。什么鱼头一对，大富大贵；鱼头一抬，好运常来；鱼头鱼尾，顺风顺水。。。服务生的妙语连珠引得满堂喝彩。到处充满欢乐的氛围。她也满心欢悦。
把客人送走，他们回了家，已经夜里十一点钟了。
酒喝成七成醉，先生今晚兴致很高。她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觉得圆形吊灯的中心好像在渐渐放大，加速旋转运动着，她甚至疑心灯会掉下来，但这样无疑会准确的砸到他的背上的。她心里很害怕，她很想告诉他她的担心，这想法已经让她太过分心了。。。
而最终，灯也没有掉下来，鼾声却很快响起来了。
今晚没有月光，不过即使有，厚厚的窗帘也把房间遮挡成一片漆黑。她大睁眼睛，毫无睡意。她看见房间的暗角处，他站在那里，用嘲笑的眼光看着她。
你喝多了。他说。
对于他的嘲笑，她不高兴了，就不再说话。他也不再说话，只是注视着她。在黑暗中，他的眼睛熠熠生辉，大而清亮，月光一般。她不由的靠近他。她的意识要模糊了，持续一晚上的紧张和亢奋也随着他的注视消失了，只是觉得
疲惫。
来吧，你累了，我带你走。他向她伸出手。
看着他，她的一些模糊的遥远的记忆却渐渐复苏。他是个月亮人，她想。
她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寄养在外婆家。总是在有月亮的夜晚，看着那银光四溢的白而大的家伙，想着遥不可及的父母。它是她的伙伴，她注意它有时变成如钩的形状，变成半圆的模样。不管它怎么变，她总知道它在陪着她。它那么高而远，在云端，但它是她的依托。他的光亮照进了她的心里。她回忆起在月夜里隔着方斗形的木格窗，看见院子里大白杨树上的鸟窝，看见树的影子在晃动，对她笑。她也喜欢月夜里老鼠们吱吱叽叽的叫着，他们在冬天的长夜里吃饱喝足了，结伴跑出洞，在月光下漫步，她甚至看到过一只肥硕的大老鼠在给另一只同伴梳理胡须呢。因为这个原因，她尤其不喜欢那只总是懒洋洋的卧在外婆床头的老猫。这匹懒猫，常常用冷冷的黄眼珠看她，又怕冷，挤在外婆给她烘炕用的暖炉边，结果一个不小心这个可怜的家伙背部被烧掉一块儿巴掌大的毛
，裸露着红的皮肤，显得更难看了，令她怕这只猫。
“你这么怕猫，前世是一条鱼呐”。他在微笑。她看到他的一条眉毛上扬着，很得意的模样。
她也笑，脸却瞬间红了。有一次，她把自己变成过一条鱼，在如水的梦中，游进他的世界。他知道，她也知道。不过是什么时候的事，她却不记得了。
五
她开始想给那个现实中的如星辰般的男人发张自己的照片了，很想。
她知道，她的思想出了预定的轨道，她有些出戏了。
但他并没有索要照片，他仍然那样淡淡地，很从容地和她交往，若即若离。她都拿不准他为什么这样。她有时发狠想离他而去，又忍了下来，却最终选了一张她自己的认为最好看的照片，传给了他。做个念想吧，或者残忍点儿说，当个吸盘也好。
她原本不想给他留照片，可又不甘心他把这形象抽象成虚无，或者是别人，终究，她是放不下的。
但她没有要他的照片。因为她心中，有他的模样。
她见过他，在网络媒体上。相对于她来说，他是个名人。
那天，在一档很有名的栏目的视频中，她看到那个月亮人了。很年轻、俊朗、成功、很真实，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看着他在银幕上的形象，优雅又勤奋，她觉得离她很远，很陌生。她有些失落。她开始怪自己为什么要去网络上搜有关他的信息，简直是自讨苦吃。她又反复把视频看了不知多少次，发现他的眼睛大大的，清清亮亮，她又觉得莫名心安。
到底他是怎么想的呢？她常常自己在心里思忖。
然而她也渐渐觉察出他的异常了。
“无脑的快乐，对于你这样的麻木的、不思进取的人来说，明明是不够的嘛！”他带着斜睨的眼神，笑着告诉她。
“是啊，我本来就没心没肺呐，这样才会开心呐。”她也故意睁着眼睛，用很无辜的眼神，看着他，调笑着。
大家都毫不留情。
他的脾气，开始烦躁起来，语气充满了试探、挑衅。
“要珍惜你的才华，你必须把才华不断的应用在实践之中。试试看。”他企图鼓励她。
她忧伤。也无话可说。
他开始在网上与别的女孩搭讪，故意的调笑。有一次，他甚至变相想知道她的银行账号，她有些疑心他想试探她，当然也可能是她敏感了，不过终归有些受伤。
这样的试探更多起来，她虽然不快，但心里却豁然洞开了。
一直以来，在这段关系中，她觉得自己始终处于被动地位，由他导演，她来配合。她从来不确定他的态度，现在，她知道，他在意了。这感觉，如同一个在走夜路的人，前面是未知的秘境，你不知道道路在哪里。猛然发现，在转弯处，亮起了灯，瞬间看清了前路，心里踏实了。
六
她开始频频出现梦魇。
她梦见自己从一排排列怪异的篱笆墙里向外走，但怎么也找不到门。她又穿着裙子，又不能从篱笆墙头上翻越。
她还梦见看到远处有两棵树，树枝交错向外扩展，上面开满硕大的花朵。等她努力走近时，枝桠像蛇一般缠绕住她，包裹着他，她呼吸困难，而硕大的花朵却枯萎了。。。
她总是从这样的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伤感，但又摆脱不了。也总是莫名发脾气，很冲动，不断冒犯周围的人，有时是故意去冒犯，之后再充满悔意的去道歉，可也控制不了自己。
在家里，看着先生，会有一瞬恍惚觉得是个陌生人，她觉得愧疚又恐惧。
她再也不敢回那个月亮人的信息了，也不敢回应他的召唤了。
她的男孩儿，这几天也忧愁的看着她，只要看她怔怔地发呆，会蹲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的说：“妈妈，害怕妈妈会死，也害怕妈妈变成一个假的娃娃人。。。”她回神，看见儿子的干净的眼神，顿时灰心了。
这童话，她不想再演下去了，她决定要输了。
其实，从她确定心里踏实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不能再演下去了。他们之间隔着的，又岂止是俗世、距离，还有一个时空存在呐！
七
童话是美好的，生活也是美好的，可是他们存在于不同的世界。在这个三次元的现世，没有人能一直让思想悬空着，生活在想象中，一任思念疯狂生长，这样，是会毁了她，也会毁了他的。她想，他比她会更明白。
他发来信息，表达着，他想让她走出来。
“你的灵魂是自由的，你应该尊重自己内心的意愿，过自己想过也配过的生活。”
“我们不够爱吗？我们不够默契吗？我们不是一个人吗？我是你的思想，我把你从麻木中唤醒，为你的躯体注入灵魂，我们在一起，就是最完美的组合”。
”
“我是你生命中的贵人，帮助你实现你的梦想”。
“是啊，你说的都对，然后呐？”她凄然，隔着屏幕，用一种他都能感觉到的干巴巴的、毫无水分的语气说：“那又怎样呢？我们的梦想是童话，是完美的生活。这个，在想象的世界里，是存在的。可是，在现实中，还存在一个真实的你我呐。一旦我们走出来，持续下去的只能是生活，那么，最终，完美将不复存在，是会失望，产生怨恨的。。。”
他静默。。。
她也静默。。。
他给她留下一串省略号，长久没有回音。她绝望的知道，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的想法一样。
她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一切和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只有一样，从那儿以后，她再也不想网聊
了。她关闭了那个世界，他居住的世界。
以后，当她一个人的时候，总会不由得陷入对他的想象中，想的久了，难免会生发出一些古古怪怪的念头，她会想，可能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视频中的那一个人呢。可能他就是她自己头脑中幻化出的理想伴侣，在现实世界中根本就不存在呢。她还有一个比较疯狂的想法是，或者有一个群体，例如作家群，为了创作灵感，体验生活，还是对世人开个小玩笑，杜撰出来的一个人呢？可是，她不在乎的，那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只知道，她爱着他，他唤醒了她。他是她一个人的，和她是一个人，只和她有关，与别人无关。他活在她的记忆里，活成永恒了。而且，她觉得，在以后的岁月里，愈把时间拉长，那个世界，会和月亮一样，愈加饱满清亮，会永远陪伴她走下去吧。
ue �2����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