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在要求别人有素质、讲文化,可到了自己身上,就会借由一小个契机,最大程度的宣泄自己的情绪,把丑恶发挥到极致。有一种人,从不掩饰自己,或者说他们根本不会掩饰自己,所说的、所做的,都是出自本心,遇到这种人时,我们会产生恐惧感,甚至会用声嘶力竭的呵斥来遮住自己的虚弱无力。这种人,我们叫他们疯子。
“这几天疯哥没来?”小王一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抽着烟,一边指着堆在墙角的破烂说。“看样子没来。”我哆哆嗦嗦的抽了口烟答道。
破烂是我们在清扫收费广场时捡到的可以卖给废品收购站的矿泉水瓶、废纸等物品。在高速收费站,这类物品每天会产生很多,有些是过往司机们随手扔下的,有些是故意丢弃在收费通道里,以此来表达对收费站的不满,有些人甚至会在瓶子里灌满尿液,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作为一个高速收费员,对于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我们已经是习以为常。我们懒得和任何人解释高速收费额不是由我们决定,也懒得告诉不停咒骂的司机我们收入并不高,甚至懒得理会那些莫名其妙的投诉。我们明白,一个收钱,一个掏钱,永远不会亲如一家,生活都不易,赚钱都很难。
受苦的人只会欺负受苦的人,真要是见到有话语权的人士,相信他们只会无比顺从和尊敬。
破烂是留给疯哥的。
说起疯哥,在我们收费站可是大名鼎鼎。据说从建站起,他就时常不短的来这里转悠,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路上的车由少到多,收费站的工作人员也换了几茬,唯有疯哥风里雨里的来此游荡,从未缺席。
没人知道疯哥叫什么,也没人关心他究竟是旁边哪个村子的人,人们只知道疯哥是个疯子,是个喜欢咧着嘴笑的疯子,是个喜欢抽烟的疯子。从最初被收费员驱赶、厌恶,到大家习惯于他的存在;从被称作“二货”、“大傻子”,到被叫做疯哥;从人们给他零食吃、香烟抽,到给他留着值点钱的破烂卖,疯哥已经被站里所有的收费员所接受,一切顺理成章般自然而然。
给疯哥攒着的破烂堆积在一个固定的角落,码放的整齐有致。以前上级领导来检查,经常询问责骂,勒令改观,可当他们下次来时,依然如故。领导自然不会自己亲自动手清理,当可以使唤的人“屡教不改”时,他们大方承认了垃圾的存在,选择性的视而不见,慢慢的也就没人再去追问了。
疯哥每隔一段时间会自己来收垃圾,一个比三十多岁的我们还油腻的蛇皮袋子是他百宝箱,来了以后把所有的废品一股脑装进去,每次都刚刚好装满,这份估量着实让我们佩服。疯哥装走垃圾后,第二天必定会带着廉价的香烟来答谢我们,他也会刻意的把手洗干净,一边笑着一边一根根的把烟散到我们手上,男女都有份,你可以不抽,但是不能不接,如果你不接的话,疯哥就会“咿咿吖吖”的说个不停,虽然我们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可为了避免你在前边走他在后面追的窘态,大家都会顺手接过香烟,谢过他的好意。
具体垃圾们可以卖多少钱,疯哥会不会被骗,我们一直很好奇,但是谁也不会问疯哥,他说不清。但是从他每次都可以买烟来推断,收废品的老板应该是个好人。
疯哥来收费站是有自己的“事业”的。夏天时候,他会在护栏外面和院子里的空地上种花草。说是种,其实就是把采来的花籽随手撒到土里。说来也奇怪,疯哥随手一撒,花草就会生根发芽,不用多久就会密密丛丛。可惜的是,收费站是不允许野花野草生长的,据说这样不整洁。所以每次花草长起来的时候,我们就会动手除去,用冰冷的整洁来显示井然有序。疯哥种,我们除,谁也不打扰谁,直到单位在固定日期买来花苗,一颗颗一列列的种上,疯哥和我们才可以停止无止尽的纠缠。我们种的花苗,不用等待破土、发芽等繁琐的步骤,栽上即可欣赏,直接迅速的比高速公路上飞驰的汽车还要痛快。
疯哥看到花开了,就会蹲在一旁抽烟,脸上没有了标志性的憨笑,仿佛在享受他的成就。面对疯哥,我们不会说出实情,在大家心目中,那些花儿就是疯哥种的,顽强而妖艳。
到了冬天,花草是种不得了。疯哥就会来帮我们打扫卫生。在收费广场上,经常有一些呕吐物和排泄物,收费员最厌恶的就是清理这些东西,不仅是因为脏,还有隐藏在肮脏背后对人的不尊重和可笑幼稚的恶趣味。疯哥可不管这些弯弯绕绕,只要他看见了就会顺手扔出去,对,就是顺手。毫无厌恶,也没有恶心,很随意的拿起,很随意的扔到一旁的田地里。每每这时,我们就没人再给疯哥递烟,他也远远的不再和我们靠近,转上一圈,独自走人。我们看着他的背影,不免瞠目乍舌,都露出了对“英雄”的崇拜。
疯哥也有属于自己的神秘。在收费站广场上,经常会有一些被疾驰而过的汽车碾压致死的小动物的尸体,我们一般的处理方式就是用铁锹把它们铲起来扔到一旁的边沟中,覆盖些泥土,等待时间让它们彻底的消失,如同没有存在过。疯哥不同。他要是看到动物的尸体,会小心翼翼的把它们捧到路边的防风林中,找个破瓦片刨个坑儿,再用留给他的废纸箱装好埋入土中。此事还不算完,疯哥一定会在土地上插一根小木棍,然后嘴里念念叨叨的呆坐半天,才会神色黯然的离开。初看搞笑,细想竟然让人肃然起敬,疯哥对生命的尊重,是我们正常人都无法做到的。
也许,疯哥并没有疯,他只是活在一个自己的世界中,那个世界,可能有人服饰华丽,可能有人衣衫褴褛,可他们都不以耻笑弱小为骄傲,不以金钱论成败,不以生死谈悲欢,疯哥的世界,众生平等。
最近一次见到疯哥,是在初雪降临的那天。高速路封路,只剩下白皑皑的一片,平时忙碌的景象暂时停歇,只有偶尔问路的司机在广场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天寒地冻,疯哥来了。
当时疯哥的打扮十分怪异:戴着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巨大无比的草帽,帽子下是脏成一绺一绺的长发,前额处的几根随风飘散,配上他黢黑的脸庞,不由生出几分潇洒。疯哥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雨衣,没有系扣子,只是用一根绳子在脖领处打了个死结,下摆被风不时抖起,像极了一个闯荡江湖的侠士。
正在清理通道积雪的我们都停了下来,没有人笑,没有人说话,大家全都静静的看着疯哥,突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其实疯哥长得很帅。”我们回过神来,仔细观察着越走越近的疯哥,是的,疯哥确实很帅。
好些年了,我们没有人注意过他的长相,因为没有人真的打算把他记到心里。我们所有对他所谓的“好”,不过是在工作的劳累和委屈中,自我寻找的感动点,自以为是的“善行”也是把自己放在了主要位置上面,我们需要的是感动自己,以此来慰藉自己,不管对方是疯哥还是其他在我们看来需要别人帮助的人,都无所谓。很可能,疯哥从来都不需要我们的怜悯,也从来都不可怜,他身上一切的悲惨,全是被我们强加上去的。
疯哥来是为了给我们送烤红薯,一大袋子揣在怀里,拿出来还温乎着。我们逗疯哥:“谁给你的?”疯哥急忙摆着手:“不,不,买,买。”红薯个头都不大,长得歪瓜裂枣的,是不好卖的那种,可数量很多,在物价腾贵的今天,这么多红薯不是疯哥的购买力可以承担的,不用说,疯哥又遇到了好心人。
疯哥给每个人都派发着红薯,没人接手。我知道,食物和烟不一样,烟有过滤嘴,烟有害健康可以顺手丢掉,可食物不同,入口的东西,让人本能的产生了抗拒。虽然大家无数次想要表现出对疯哥的尊重,可到了跟前,谁也过不了那道隔阂,隔阂是什么?嫌弃他的脏?怕他花钱?害怕他的东西不干净?……理由多到数不清,也说不清。
疯哥有些急了,又开始“咿咿呀呀”,侠士的风度荡然无存。我们几个男的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就拿了一小块红薯,对疯哥说:“我们有这块就够了。”疯哥没有在推来让去,满意的把红薯装回袋子里,转身便走,他依旧微笑着,只是有些勉强。我们知道,这里离最近的乡村集市有五公里远,疯哥深一脚浅一脚的来,是秉承他一贯的做派:好东西要大家一起分享。似乎从幼儿园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单纯的想法了。
望着疯哥远去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冬日最后的温暖被大雪迷蒙覆盖,好在,手里的红薯还在提醒我,有一丝热乎气可以缓解冰凉。
从那天开始,疯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给他留着的破烂堆满了墙角,每个人路过时都会发出一句疑问:“这几天疯哥没来?”然后自我解嘲的说:“这几天疯哥没来。”其实,我们真的不想叫他“疯哥”,我们想叫他一声“朋友”,一声“兄弟”,可简单的两个字始终说不出口,好像谁先说出来,谁就是和疯哥一样的人,那样的人无害,也让人无视。
也许,疯哥一直在等着这两个字,终于等到厌倦,不再露面。收费站一如既往的车来车往,如同钢铁洪流,喷涌的尾气凝成雾霾,呛走了疯哥,呛坏了我们的心肠。
我们正常的上班下班,生活每天都在重复着。只有在路过墙角时,才会想起疯哥。是的,疯哥永远只能在墙角,只能蜷缩在我们的脑海中。在他的旁边,是同样蜷缩着的我们,唯一的不同,是太阳可以照在他的身上,坦然、明亮。而我们只能靠着僵硬的墙,用鲜亮的衣服伪装着威风,把自己想象成阳光。
作品均为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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