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岳昇手持长刀,在摇晃的甲板上挥洒。凌厉的刀光里,映出漫天缤纷。
他未曾注意,岳许辰悄然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木桌旁,擒一酒壶,自斟自饮。
这时,一只海鸥从低空掠过海面,在岳昇的眼前一闪而过。他收刀入鞘,纵身跃起,在船栏上稍一借力,向着海鸥飞去。在靠近它的一刻,岳昇迅速变换身形,让足尖落在它的双翅之间,那一小块平整的背脊上。海鸥继续在低空飞行,岳昇的身体随着翅膀的鼓动轻晃。
海面反射出金色的波光,柔和的光芒拢在他身上,宛若披上了丝薄的金纱。
当他玩够了回到船上时,岳许辰已经喝到了第四碗酒。
“爹,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舞剑的时候。”岳许辰给他桌前的碗中满上了酒,轻笑道:“自从带回来那名鲛人,你连屋门都不常出,想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
岳昇脸微微一红,低头道:“他伤得重,得好好照顾。”
“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可以,伤口已经结痂了。”岳昇垂头道:“但是两条尾骨间的软筋是彻底断了。他这两天脾气越来越差,总把尾巴藏在被子里,连药都不许我上。”
“断了……”岳许辰喃喃道:“那他只能换个活法了。”
“啊?”岳昇疑惑地抬头,却见父亲已不再看他,目光眺望着远方的海面,陷入神游。
“爹,你见过其他的鲛人吗?”
岳许辰突然回头,原本游离的目光陡然凝聚。片刻后,他眼眸轻垂,低声道:“我见过。”
“但是,他们的存在对大多的人来说,都是秘密。”
“爹,你遇到的鲛人好看吗?男的女的?眼睛和头发也和修一样是冰蓝色的吗!”岳昇沉浸在兴奋里,全然没有注意到父亲语气的异常。更没有注意到,他深邃的眸里,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她很美。”岳许辰嘴角轻轻勾起,眼中也带了几分笑意。未等岳昇发问,他继续说道:“鲛人的头发和眼睛都是蓝色的,只是颜色深浅各有差异。她……是深蓝色的。”
“真想看看啊……”岳昇满目期待:“爹,你说咱们一直在海上漂泊,能不能再遇到她?”
“不可能了!”岳许辰的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赶紧补充道:“鲛人都生活在深海的,若非极特殊的情况,是不会出来的。”
听及此,岳昇有些沮丧,但很快又笑了起来:“那咱们可真幸运,这么难得的机会,都能遇到。”
“是啊,很幸运。”
这一刻,夕阳彻底被吞没在海平面下。水中粼粼的波光,转瞬间失去了金色的光泽。
看着最后一抹余晖消散,岳昇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爹,时辰不早了,我该去给修送饭了!”
得到了父亲的准许,岳昇急匆匆地跑向了灶房。
甲板上,只剩下岳许辰一个人。海风拂过他的面颊,柔和冰冷,就像被鲛人微凉的指尖轻抚……
当岳昇端着晚餐,推开自己的屋门时,他不禁呼吸一滞。修正站在床边,身上未着寸缕,冰蓝的长发垂至足踝。透过发丝间的缝隙,一双修长的腿若隐若现,朦胧而柔和,晶莹得像是白瓷上莹润的釉光。
“你怎么……”岳昇惊得合不拢嘴。
“两天前,我尾上的鳞片开始大量脱落,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修淡淡看了他一眼,平静道:“其实我也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恢复了。”
“如果永远变不回鱼尾……你会不会死?”岳昇紧张起来。
“不会。”修摇摇头,道:“只不过,失去了尾巴,在海里生活会很困难。”
“既然如此,那就像人类一样活着吧。”岳昇走上前,一把握住了修的手。鲛人的体温很低,掌心相触时,岳昇的小臂传来一股轻微的寒意。然而,他没有放开,反而更用力地握紧了他。
“谢谢你。”修轻轻低下了头,唇边晕出一抹苍白的笑。
岳昇扶着修,和他并肩坐在了床沿,手臂揽住了他的肩,轻声说道:“别想了,今天早点休息。等到明天,船就能靠岸了。”
“嗯。”修垂下了眼帘,掩住了眸中神色:船靠了岸,自己就会被留在那里了吧?
次日,海盗船停靠在港口。岳昇带着一个黑发蓝眸的绝美少年走出了房门。
修的出现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却没有引起什么风波:尽管惊讶于他的美貌与瞳色,但对海盗来说,从被劫的船上带回来一个美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踏上陆地,岳昇感觉踏实了很多。他伸手一指络绎的集市,对身侧的鲛人少年笑道:“你看,人类的生活,是不是还不错?”
修的目光正被一个吹糖人的小摊吸引,听到岳昇的话,默默点了点头。
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骨架本就没有岳昇高大,又加上身形消瘦,穿着他的衣服就像挂在身上一样。
“得先给你买两件衣服,”岳昇扳过他的肩,瞅了两眼,皱眉道:“不然人家还以为我虐待你。”
穿过街巷,他们找到了这里最大的成衣铺。才刚进入,便看到琳琅满目的衣衫。
说罢,拉着他就走进了旁边的成衣铺。店面不大,能挑选的衣服也寥寥无几。岳昇看了看没什么入眼的,正要抬脚离开,却看到修盯着一件不起眼的浅蓝色的短衫,目不转睛。
“你喜欢这件?”岳昇心下觉得有些好笑,难道鲛人天生只对蓝色的东西感兴趣?
修眼中的神情有些奇怪。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衣服的布料,沉默不语。
“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光,这衣服可是用上好的料子制成的,”店里的老板见客人犹豫不决,便推波助澜道:“您瞧瞧这手感,是不是比丝绸还柔顺?”
“这衣服,你从哪得的?”修开口道。
“这衣服啊,可有些年头了,当初乡间有个神秘的绣娘,每隔些时候都会亲自送一两件衣服到我里来买。也不知她用的什么材料,织出的衣服颜色虽然奇怪,但贴身穿着却极其舒适,一时间风靡于世,争相购买,价格不断攀升。我的店也因此辉煌了一段时日。只是没过多久她就彻底消失了,那些衣服被卖完后,我们的店也渐渐冷落下来。”老板追溯那段岁月的时候,眼中有莹莹的光芒一闪而过:“只是我一直不知道,那姑娘曾和我那老婆子交好,私下里为她量身做了一件衣服。可怜我那老婆子一辈子辛劳,一直不舍得穿,临终时才将这衣服交给我。也不怪她隐瞒,那时候,若让我知道了这件事,这衣服只怕也换成了金银,惘作了赌桌上的筹码……”
“那个姑娘,再也没有人见过了吗?”修追问道。
“是啊,杳无音讯。”老板怅然:“小兄弟,你若是喜欢这衣服,便买下它吧。”
岳昇将这短衫买下,又替修选了几件外袍,一并付了钱。
就在修走到一旁换衣服时,岳昇听到那老板喃喃道:“真是怪了,这男孩竟和那位绣娘一样,有蓝色的眼睛。”
从试衣间走出的修,看着清爽了许多。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垂在脑后轻轻摇晃。
岳昇满眼赞赏:“啧,果然换身衣服就不一样了。不过,你也太瘦了,走,我带你吃点好的……”
修却停在了原地,握着拳的手有些颤抖:“那件衣服,是用鲛人的头发织成的。”
岳昇哑然,眉宇间似凝上了一层霜。
“我们的头发很柔软,却极有韧性。织出来的东西,就是过了十年百年,也不会改变当初的模样。所以,在我们的国度,两个相爱的鲛人会各自用自己的头发织一件东西,送给对方,作为信物,以象征永恒不变的爱情。”修眼中闪过几分炙热神色,继续道:“我们称之为:鲛织。”
岳昇有些伤怀:“但是她却用来……”
“许是走投无路了吧,”修叹了口气,道:“原本,也只是个象征而已。”
岳昇拍了拍他的肩,道:“走吧,咱们去别的地方逛逛。”
就这样,岳昇带着他在这小镇集市上吃吃喝喝。一路走过,见识了很多他在大海与岛屿间闻所未闻的东西。
而岳昇,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修,他究竟来自何方。直至夜幕降临,两人坐在屋檐上,心照不宣地拖延着回家的时间。
“岳昇,”修拿起刚买的酸枣汁,仰头喝了一口,声音清脆:“我从未想过,会和一个人类逛街。”
“我们是朋友了,对吗?”岳昇看着柔和月光下,鲛人少年绝美的容颜,久久移不开目光。
“当然。你知道吗,从我小时候起,就被家中的长者教导,人类都很危险,要远离他们。”修歪头靠在岳昇身上,轻声道:“可是,你却救了我,还放了我的族人,还……对我很纵容。”
“你的确需要保护好自己,”岳昇的手抚上了他的肩头,脑中不时浮过与他初见时,那浑身伤痕,血流成河的画面,心中蓦地一痛:“我教你武功吧。”
修抬起头,一双冰蓝色的眸直对上了他:“为什么,你要对我这样好?”
“我不知道,刚见到你时,我只是不忍看你死去,便顺手救了你。可是后来……”岳昇闭上了眼,眉头微微簇起:“后来,我就不想放开了。总希望,你能一直需要我下去。”
“自我母亲也离世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对我了,”修伸出手,将岳昇的眉头捋平,轻声道:“我已经没有亲人了,至于朋友……和他们在一起时,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异类。”
“为什么?”
“鲛人生性温和,安居乐业。他们所喜爱的,无非是歌舞音乐。”修摇了摇头,随后,眼中迸发出明亮而绚丽的光芒:“而我,向往的是血与刀光。所以我想离开那里,创出自己的天地。”
“修……”岳昇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些许怜悯与无奈:“你生得鲛人的身体,却长了一颗人类的心。”
修叹了口气,眼中隐有泪光闪烁:“是啊,我忘了我有一个这样柔弱不堪的身体,就那样贸然闯入了人类的世界,被他们抓住,还连累了来救我的族人……”
有东西落在了自己手背。岳昇低下头,看到是一颗晶莹的珠子,正散发出淡蓝色的光华。
鲛人,坠泪成珠。
岳昇轻轻拂过修的面颊,替他拭去即将落下的珠泪,柔声道:“如果鲛人不自己强大起来,总有一天会被不断探索海域的人类发现。到了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逃无可逃。”
“只有让自己强起来,你才能回去保护他们。”
修深以为然,点点头,正色道:“那……请你收我为徒。”
“哎,别闹。”岳昇一把勾过他的肩膀,轻撞了一下:“收什么徒啊,你想学我想教,咱俩这买卖就算是成了。以后跟着大哥我混,准没错。”
“噗,你未必比我大吧?”
“你多大?”
“十六。”
“你……我不管,你就得叫我大哥。”
“才不。”
皎洁的月光洒下地面,轻轻笼罩在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身影上。而在他们的身后的道路上,两道人影正伫立着,目光紧随着他们。
岳许辰:“看来,他们没出什么事,咱们回去吧。”
阴影里,一个身披灰黑色长袍的男子回答道:“老大,他们这样,真的不要紧吗?”
“岳昇这孩子,从小就没有伙伴,一直都太孤独了。多一个人爱他,真的很好。”岳许辰温和一笑,脚尖点地,纵身飞掠。而身旁的长袍男子,紧随在他身后。
转瞬间两道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在岸上的时间,岳许辰已经将这趟出海的货物出手了大半。平日里总也不见岳昇和修,他倒也乐得清闲,只是读读书,练练剑法,偶尔还会去风雅场所吹笛赋诗。这样的生活,没有人会将他与海盗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这日,岳许辰刚从集市上回来,正要将房门上锁,突然感觉窗外仿佛有视线注视着自己。他猛地回头,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迹。
到底是怎么回事?已经很多天了,他总觉得有人在偷偷监视着自己。明明已经把身份掩盖得很好,就连客栈的老板娘也只知道他们是来做生意的商人。可是在暗中,为什么会有人关注着自己?
岳许辰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看到镜中的自己鬓角已经掺杂了白发,不由叹了口气:果然是老了啊,变得这样小心谨慎。当初自己年轻时,那股初生牛犊、不顾一切的劲头,都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
如果……她还活着,看到现在的自己,会不会有一丝安慰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