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外公

不写的话，以我现在的记忆，我可能将已经都剩不多的回忆通通遗留在了细胞老化里。

12月22日中午一点，我在床上准备哄多多睡觉，妈妈打来了电话。远游的孩子都有这样的经验或者潜意识，这个不能是亲情call的合适时间，所以一定是不好的事情。二个多月以外老公已经卧床不起许久，这个电话开始了我最不想面对的事情，死亡。

我从三年级那年夏天的某个清晨，忽然从睡梦醒来，就开始惧怕死亡，与其说是死亡，不如说是永不再会的告别。死亡，是生物上的名词，听起来冷漠无比，细胞一个个衰老，自由基一个个脱落，器官衰竭……没有一个词与死亡真正的恐怖相联系。而三年级的我，怕是永不相见的悲痛。

到了成年以后，我也不知道那会儿我多少岁了，高中，或者已经工作。只知道依然不敢细想这个告别，细想后便会泪流满面。我走在家乡的街上，却常常在脑海里出现它，要和外公永别。

外公，一个教我写字的人，他教我的走之旁的写法，现在我刻意书法的时候，就会回到那个下午，不知道天色，不知道时间，只有那张黄褐色还是红褐色的桌子上，摆着字帖，摆着白纸，还有外公示范它的写法。外公说学校老师教的不好看。那时候可能是小学一年级吧？

我和万千孩童一般，厌恶枯燥的临摹。而且当时手指灵活度有限，写的字真是跟大伙写的一样丑。外公不开心，生气，或者恨铁不成钢的时候，就会把我辛辛苦苦写的字通通擦掉。唉，挺不多的榜样对吧，但我一点都不记恨。

这事发生的时候，我们还寄居在大姨婆家。外公外婆的老房子已经被拆重建，穷困的他们没有自己的其他去处，就前往他们的哥哥姐姐家。我早先的所有记忆几乎都在那里。

大姨婆家是两层的小洋楼。小伯公据说很能干，早先靠一些小生意，攒了一些瓦片，在大北山那就盖了一间屋，后来换成了这个小洋房。小洋房灰砖黑瓦，进门左手便有小花园，种满了茶花，一盆一盆。还有一条正对门的长条形空地，这个空地记录了我和表哥陈文打架玩闹的不友好的过去。表哥小时候的功课由小伯公管，而我呢，就是外公管。

外公一直觉得我乖，我上二年级前，他陪我写作业，而我就是我自己来完成。他觉得我是个省心的孩子，其实不，这个就是以后青春期的事了。二年级前，就是各种拼音啊，算术啊，写字啊。我写这些作业的时候，就由外公坐在一旁陪写。他看，我写；他检查，我改。再往前，幼儿园的作业就是讲故事，让外公把我复述的故事都记下来。

外公写的一手好字，以前他工作的单位，防疫站里的宣传或者文档啥的，都是外公来起笔的。我也不知道他为啥可以写一手好字，按说他可是贫农啊，真是奇怪。我为什么以前没有问问他呢？这时候谁还会知道答案呢？

虽然外公字美，可是更美的有的是啊。上学了以后就遇到一个同学的家长字比他好看。但我回家的时候，跟外公说，老师说你的字最好看了！他为了这个谎言，开心许多年。我就是想让他开心。

外公还会教我唱歌，他唱歌可好了，一点也不走调。囿于时代限制，他教我的就是啥《北京的金山上》、《没有啥就没有啥》这样的歌曲。我现在哄孩子的时候也唱，因为我想把这爱以这样的方式，悄悄传递。

外公会唱歌，估计和他爱看戏看电影有关。我妈在他过世后，跟我说，外公以前看电影的时候会带她一起去。一张电影票可以免费带一个一米二不到的孩子，妈妈就去了。但其他时候外公常常下乡不在家，妈妈是怕他的。但看电影估计也会是她很美的一个回忆吧。外公老了以后，也爱听戏。他会很早很早起床，梳洗打扮完毕，拄着拐去街心公园的戏台子那，那里据说有评戏，还有读报活动。他眼睛看不了书以后，能听听戏也是好的。

外公的手很巧，会制作和修补。家里的挂衣钩挂衣架就是他做的。他会修鞋修伞修书。他也帮我包了许多年的书。小学时候，写数学作业用的红格子纸垫也是外公亲手做的，为了做这个他还晚睡了一个午觉。可是那会儿的我很不领情，我更希望他们愿意给我一块钱去买个新的。现在，如果我还保存这些手工，我想我会加倍珍惜吧。

那时候小姨还开店，里面提供一些租故事书的服务。外公呢，就帮小姨装订修补这些书，他拿着锤子叮叮咣咣的敲，用钻头使劲地钻，在一把大过我岁数的木椅上，帮她的女儿做点事。外公也会顺便看这些故事书。他没出门玩的时候，在家就经常看书，坐在固定的位置上看。他睡前也看，会打开一盏昏暗的台灯看，那台灯是我爸爸送我的。后来眼睛渐渐模糊了，就看不了了，只能在公园看看报纸的头条。为了这个理由，我也万分不舍得纸媒倒闭。

外公爱溜达，一点不宅。去公园玩回来以后就把公园的各种八卦跟外婆叨叨，外婆啊，不胜其烦。街心公园可是一个消息流通很快的地方，加工资，大促销这样的信息老头老太们可爱分享传播了。每回外公都会听着他们的话，特别去找那些好吃的肉包店面包店，也会一遇到我妈，就问，听说要涨工资了！

我妈是他的大女儿，第二个孩子。外公当时为了让妈妈从卫校出来有工作单位，就提早退休了。后来我妈复员以后没去那工作，我外公气得直跺脚。因为他觉得这样的机会他可以给他的二女儿，也就是我小姨。小姨没有工作，是他心头一个痛。他爱他的女儿们。

他也有一个儿子，是我的舅舅。他老数落舅舅不进取，也确实如此。我记得外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催舅舅抓紧时间升职啊什么的，不过为什么舅舅没照办我真不懂。舅舅脑子没那么灵，只是个老实人。

他还有一个女儿，是三女儿。生下三女儿的时候，家境贫困，户口限制，他就决定把三女儿送给人家。这个决定便是外公外婆一生的痛，一生的遗憾。外公在闭眼前，也没能再见见她，听她喊爸爸。外婆遗恨这事，觉得外公以前偷攒的零花钱全给这女儿，而女儿却连死前一面都不见。外公的其他孩子五十年都没得到过外公给的零花钱，连小零食都没给买过。但是他们获得过爸爸的陪伴。就像我妈，可以坐在爸爸的腿上看电影，这样的幸福回忆，三女儿何曾有过？

外公摔倒入院时，我妈即打电话给她，要她入院看望。她看望回去以后，别人问外公，他最疼的是谁，他说，三女儿。孽缘，莫过于此吧。如果外公弥留之际，我记得这事，我会去东张，把她接过来，我应该把她求来，让外公没有遗憾地走。

外公最后回家时，卧床太久，造成了肺部感染。我这两天才想到，我当时应该给他改造家里的楼梯，然后买一张轮椅，这样他们就能带外公下楼去转转，这样就不会肺部感染了。又是遗憾。

因为有很多可以做而没做的事，成为遗憾。这才是我悲伤的原因。因为没有机会弥补，永远都没有了。

外公走了，八十四岁。我们那的人说，这岁数也算喜了，走前也没有病痛的折磨，摔倒之前，胃口很好，每天生活也很充实。弥留之际睡在家里温暖的床上，陪他的有女儿儿子。

可是，我总想，他能走得更圆满一点……每每如此悔恨。

也是经过这次，我才对死亡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我才懂得繁琐的葬礼安慰的不是死去的灵魂，而是安抚未亡人的悲痛。我也才能不像学生背课文似的说出，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愿外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