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凌暴暴
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
“喂，你有电话。”Wendy一边拌着她的色拉一边朝着我手边努努嘴。
我看了看正面朝下的手机，在夜里，来电的光芒依然从屏幕四周艰难地渗出来。翻过来看了一眼号码，扔在一边。
“谁？男朋友？”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探究。
“老板。”我没好气。
“老板电话你都不接！？胆儿够肥啊你！”
我默默戳了戳面前的牛排，看到手机屏幕再次亮了起来：
“大。BOSS。”
接下来，Wendy一脸惊诧地见证了我行云流水般完成了摁断电话、快捷回复“我在开车有事微信谢谢”以及再次把手机面朝下扣在桌上的全套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度9.9分。
“你这熟练程度，一看就是老手啊！怎么，工作压力那么大？”
“没有，”我老老实实回答，“周末时间，我不想接工作电话。”
Wendy歪着脑袋若有所思，“不对啊，我打你电话，你也经常不接啊！” 她瞬间把声音拔高了三档，“所以不只是拒接工作电话而已哦，你到底什么毛病？”
我喝了口水，想了想，“这么算起来，我电话保持无声无震已经大概有……十年了？”
“你怎么想的？”她换上一副正经的表情问我，“开会时候无声我能理解，周末时不接电话也可以理解，但你平时都这样嘛？”
“对。”
“你就，真的没有因为电话无声无震，而遭受到什么后果吗？”
“……”
她的问题，迫使我去回忆十年前，我的电话还会欢唱摇滚版卡农的时候。
那时候我刚刚得到我的第一份工作，位于市中心高端写字楼里，一个光鲜亮丽的行业。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新鲜的，雀跃的，富有挑战的——有干不完的有挑战的事儿，见不完的有意思的人，算不完的烧脑的数字，还有接不完的停不下来的电话。
有好几个月，我没有早于十点踏出过那栋写字楼，楼下排队等候的出租车司机总是瞌睡连连，偶尔会关心一句“小姑娘你怎么这么晚才下班”，然后载着疲惫的我驶离。开出一个街角，打着哈欠的我不经意回头瞥见，比我们更高的楼层依旧灯火通明。
这样的节奏持续了不止几个月，尤其是当项目紧急的时候。
已经不知道是一周里的第几次，在深夜十二点多我的电话依然频频响起。
“这个明天能到位吗？”
“嗯嗯，早上等工厂上班了我给您回复。”
“好的好的我会盯着的。”
我困得头晕目眩，忍住就要到嘴边的哈欠，像打了鸡血一样捧着电话一一作答。
“你要是还在三更半夜接电话，我就真的要神经衰弱了！”我先生忿忿不平，动作巨大地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伸手掏出了床头柜里的耳塞，然后砰地合上了抽屉。
“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看，最近新品要发布嘛，急茬，处理完就好啦。” 我挂上电话，略微表示出了一些歉意，内心深处却隐约有点兴奋。
“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就没见过大半夜还要接电话的！”
“哎呀我负责的项目嘛，人手不够，只能自己多做一点啊。”我嘴上抱怨着，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心里却并不见得有怨言——好不容易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儿，巴不得一天能工作24小时，每个礼拜出差7天，飞18个不同的城市，以显示自己超级拼命，又超级不可或缺，还超级有效率。即使每天早上睁开眼，要努力回想一下自己在哪里躺着，要去哪里，要干什么，这样的日子对我而言也是充满了刺激与新鲜。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响起来，仿佛是一遍又一遍地对我喊着，“快来啊快来啊，这里需要你啊！”
这种后来被确认为“自high”的情绪，在当时确实是鸡血了我很久。
“这不是很好嘛，职场新人类，神勇小白鼠，老板最爱的就是你们这些爱拼才会赢的新人咯！”Wendy听罢，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不过，这和你不接电话有什么关系？”
“因为后来累了嘛。”我依然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是的，这种天天绷紧了弦，随时开足马力的生活果然并不可持续。
没到半年，我就变得非常不开心。这种不开心不是来自于工作内容本身，而是在于每时每刻的紧张感。因为是新人，一边做一边学，有很多事儿不懂得正确的方法，还要一步步摸索，效率不高；再加上生怕别人觉得自己不努力，生怕进度有任何一点可能耽搁在自己手里，就逐渐开始变得焦虑和紧绷。
具体表现为：睡不好，半夜里睡着睡着会忽然惊醒，问自己，是不是有什么deadline没赶上；严重的起床困难症，每天早上听到最喜欢的音乐做的闹铃，心生厌倦；上下班路上不再是对工作或者玩乐有任何期待和计划，而是完全放空，甚至有几次走在路上，同事招呼我都没听见。
家里人也开始对我有怨言。
“你这是进了传销组织吧？好几个月不带消停的天天加班？” 我爸皱紧了眉头，掏出报纸开始给我念那些传销组织洗脑的新闻。
“你这么做，有没有加班费啊？能不能升职啊？” 我妈一边给我碗里夹菜一边咕叨。我嘴里含着一口饭正不上不下，远远听到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下一秒我就条件反射般丢下饭碗冲进书房去接，过了半小时我妈探头进来问我还吃不吃了，我焦躁地摇摇头瞪了她一眼，歪着脑袋夹着手机，两只手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敲字回邮件。
我妈面色不善地走了出去，“都周末了还没得休息？你这是卖给了资本家呀！”
但不管家里人怎么讲，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依然是全家电话最多，回家最迟，睡得最晚，话最少的人，他们都觉得我形容枯槁，一声不吭，但只要抓起电话就变得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他们对我手机里源源不断的来电一律报以恶意，顺带着每次也都用不耐烦的眼神来对我表示他们的强烈不满。
为了能得到一点清静，我开始学乖了——只要在家，我的手机就调到无声状态，尽量少接或者不接电话，以免被爹妈说教。于是原先满满当当的电话，变成了掐断——回短信——五六个回合，事情解决了。
嗯？似乎我不接电话也没毛病？
自以为找到了完美替代方案的我，很是为此高兴了一阵子，也确实得到了一些清静，直到那一年清明。
每一年清明对我来说都是一场战役。我通常在清早五点起床，提着之前一周准备好的各种祭祀用品，大包小包的塞满一车，然后和一大家子人在集合地点碰头，再一并浩浩荡荡地开往近郊去扫墓。
那年也和往年没什么两样，清晨的高架拥堵程度堪比早高峰，车子排成长龙，一眼望不到头，密密麻麻地挤在几条车道上。我们以不到5公里/小时的速度艰难前行，油门刹车油门刹车，消磨掉所有的精力与耐性，车厢里的人从刚出发时精力旺盛的寒暄、拉家常，逐渐变为对交通拥堵的抱怨，最后也逐渐失了气力，开始闭目养神。
如此这般将近三小时后，终于到达了墓园。我左手提着花篮烛火，右手拎着贡品锡纸，和家人一起随着拥挤的人群往里走，一路磕磕碰碰的，百来米的距离竟走了十多分钟。好不容易到了墓前，一番清扫祭祀过后，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散了架的我倒在车子后座上，突然觉得这个早晨和平时很不一样，仿佛哪里少了点什么。这种隐约的不安随着越来越顺畅的路况，变得越来越明显，左思右想——啊，一整个上午都没有接到一个电话！
是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扫墓去了，所以能偷得半日闲吗？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抽出丢在包里很久的手机，看看屏幕，23个未接来电。
心里咯噔一声。
早上起得匆忙，忘了把前一夜静音的手机调回来，简直糟糕透顶！
战战兢兢打开未接来电列表，内心的绝望更加升腾——根本没有什么一长串列表，只有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我老板！
未接来电 Sabrina（23）
这行鲜红的字仿佛比以往更刺眼。不不不不是这行字，而是括号里那个数字。它仿佛在叫嚣着指责我：你到底是有多后知后觉，竟然错过这么多个电话！
正在犹疑要不要回拨的时候，屏幕又亮起来，第24个电话不约而至。
下意识地，我按了接听键，刚刚诚惶诚恐地“喂”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就在电话那头怒气冲冲地喊话：“你知道我打了你多少电话吗！你为什么不接！”
我第一反应，“啊实在对不起，我手机没调声音，我……”
“手机没声音，用来干什么啊？碰到紧急情况怎么办！我都找不到你！”她不依不饶。
也许是电话那头的声音太大，在安静的车厢里，一家人都安静地回头看着我。我到现在都很难用语言形容那种眼神，可能是带一点怜悯，带一点疑问，还带一点怒气。
意识被夹在中间的我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
“老板，到底是什么事啊？”
一件我一个月前就提醒过她要确认的事。
一件由于她自己疏忽而拖到最后一分钟的事。
一件不管怎么说都是人为制造的紧急事件。
呵呵。
“然后呢？”Wendy问。
“我花了大约一整个回程的时间给各方面打电话沟通，然后这事儿就结束了。”我回答。
“你都没解释？还给她把事儿搞定了？你真是涵养太好，换了是我，当场就在电话里骂人了！”
我喝了口水，摇了摇头：“我没有骂她，也没有故意把事情搞砸。”
我只是，之后发了一个很长的讯息给她：
Sabrina，关于这个紧急事项的细节，在一个月前的邮件中已写得非常清楚。供应商原本在休假，无法处理，但对方答应加班，事情已经办妥了，请放心。
但是，这样的工作方式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今天是国定假期，我在扫墓，我的家人都在场，并且工作的事情我早已交代清楚，本不会发生这样的紧急状况。我不希望把工作带到假期里，影响我和家人的正常生活，手机静音也很正常，更何况我认为我有权利不接电话。希望你能理解，感谢。
我看到对面iMessage的气泡亮了又暗，她可能第一时间就收到了这则讯息，我能想象得到她的震惊和诧异——一个勤恳的，鸡血的，无论何时都在接电话的下属，突然用生硬的语气打了这么大一段文字，任谁都会觉得意外吧——她可能在电话那一头捧着手机，删删减减，斟字酌句。
这个发现让我忽然有了种出了口气的快感，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在等待她回讯息的过程中，我伸了个懒腰，看着车窗外倒退的风景里透出的阵阵绿意，和透过玻璃洒在身上的和煦阳光，我突然感觉到春天来了，真好。
“就这样了？”Wendy撇了撇嘴，似乎对没有听到一场精彩的撕X大戏感到遗憾。
“就这样，从那以后我的手机一直就是无声无震的，直到现在。”
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99%的电话，都不指向真正十万火急的事情，而即使十万火急，也一样可以解决。
没有什么工作少了我不行，但家里人的时间，不能少。之前与其说是工作蚕食了我的生活，倒不如说是我一味纵容，让它一点一点侵吞了我的时间。
没错，十年以来我的手机依然无声无震，而这并没有让我失去及时反馈的能力。我想，这是我为我的工作和生活，画下的一条不可撼动的分界线。
什么？你问Sabrina是怎么回复短信的？
她说，我能理解，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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