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那些事回忆起来有点难,从两个人变成三个人,从三个人变成一个人,最后留下死气沉沉的灰尘飘浮在空中。
穆祉丞家住七楼,张极住在穆祉丞楼上。
开门,上十九层阶梯,往左转,张极家每年相应的生肖福字就出现在眼前。
敲门,常是一位体态丰腴的女性给开了门,笑眯眯慈爱地看着穆祉丞说又来找张极玩吗?等一下哦。
张极,张极。
通常两声名字,叫张极的男孩就跑出来,和母亲保证过吃晚饭前一定回来后就溜出门,穆祉丞还没来得及向极母说再见,张极已经拉着穆祉丞咚咚咚地跑下了楼。
离居民楼不远处有条小溪,那是他们的秘密基地,抓鱼摸虾,分赃凑钱买来的辣条。两人还爱捡石头,捡到漂亮的石头就拿回家,捡到扁扁的片石头就和对方比打水漂。
直到张极的漂亮石头收集满第二桶,穆祉丞的水漂能打到离岸很远的那年,一个陌生女人带着一个跟她一样漂亮的男孩背着不多的行李搬进了这栋楼。
朱志鑫。
张极告诉穆祉丞,他叫朱志鑫。
穆祉丞从张极手里抽走一根辣条塞进嘴巴,皱眉问他,你怎么知道?
他就住在我对面啊。而且,张极一口倒完剩下的辣条,说得含糊不清,他转进我们班了,我听他自我介绍,比我还大一岁呢。
穆祉丞当然不知道,听完张极的话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在哦些什么。
话音和拐角一起消失,穿着白色棉麻连衣裙的女人和朱志鑫的背影就出现在他们两视线不远处。
朱志鑫,朱志鑫!
穆祉丞看着旁边的张极激动起来,很卖力喊出朱志鑫的名字。
朱妈妈和朱志鑫的脚步一起停了下来,回身看向他们。
朱志鑫在穆祉丞前方转过身来,穆祉丞第一次看见朱志鑫的长相,眼睛跟猫似的,鼻梁高挺又流畅,嘴巴一直紧紧闭着,是很好看的m型,上嘴唇的唇峰跟点了颗钻石般恰到好处。穆祉丞呆了小半天,觉得他长得比张极收集过最漂亮的石头还要漂亮。
张极早就丢下了穆祉丞跑前去,很热情地和朱妈妈打招呼。张极和朱志鑫差不多高,跑过去就把朱志鑫挡得一滴不漏,穆祉丞慢慢往前走去,看见朱妈妈用手拨开脸庞的碎发,温柔地笑着听张极讲话。
穆祉丞刚走近站定,就听见张极已然把自己的名字介绍给了朱妈妈。朱妈妈把视线移向穆祉丞,依旧那么温柔地向穆祉丞打招呼。
朱母拍拍朱志鑫的肩膀,笑着很郑重地向穆祉丞和张极托付任务,那朱志鑫就拜托你们两位了哦,虽然是哥哥,但他还是太害羞了。
穆祉丞的视线这才又回到朱志鑫身上。朱志鑫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眼神快速地瞟过两人后把头微微低了下去,耳朵已然红到了脖根。
朱志鑫是乐意跟他们一起玩的。他和张极互为邻居,在穆祉丞不知不觉中先一步熟络了起来。
其实朱志鑫不管在哪一层,或许还是张极先和他熟络。
有心者领先,被爱者注视。
张极的漂亮石头多了一个人帮忙收集,一年内两瓶玻璃罐又被装满了各种各样好看的石头。不过打水漂依然是两个人,因为无论怎么手把手教朱志鑫,朱志鑫扔出去的石片最多跳三下,然后悄无声息地沉下去。朱志鑫在努力数次后放弃,他找到新的属于他自己的位置,那棵榕树遮蔽下阴凉的大石头。他常买三瓶汽水,自己拿一瓶边喝边看张极和穆祉丞玩,在他们俩比赛时当公平裁判。
春夏秋冬,衣服变厚又变薄,朱志鑫在他们面前越发开朗。
朱志鑫其实很爱笑,不如说很爱为别人笑。
穆祉丞常在打赢张极水漂后侧过身看朱志鑫,朱志鑫就也回看向他边点头边笑。某次穆祉丞的水漂比张极远了很多,就快要打到对岸去才沉进溪水里。他又下意识地看向朱志鑫,朱志鑫却望着那片石头下沉的地方发神,半响,朱志鑫才开口道,小穆的技术真的很好呢,能打这么远,说明小穆未来能走很远。
穆祉丞内心掀起波浪,一层层显露出小穆这个名字,他看着朱志鑫坐在石块上的温柔身影,竟有种想叫他姐姐的冲动。
朱志鑫。张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朱志鑫回过神看向张极,张极朝他招招手,你下来,我帮你也打个远的。
穆祉丞看着朱志鑫愣了一下,带着笑走向张极,压制着一些不敢在穆祉丞面前所流露的感情。
朱志鑫很爱笑,不如说是很爱对张极笑。
穆祉丞知道他们三个都不对劲,他早到了看得懂这些隐晦含义的年纪,他不敢去看张极的脸,不敢去证实。
张极附着朱志鑫打出去的那颗石子也没漂多远。
穆祉丞当时晃了神,再聚焦眼神时只看见石头跳了最后一下,猛得沉入水底。
张极那次扔得特别用力。
可有些事并不是用力就能走很远的。
穆祉丞初三后三人很少再聚在一起,他一心扑进学习里想直升本校的高中,为了谁,因为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敢去想清楚那张脸。
初中部和高中部隔几栋楼,某次大考后穆祉丞走出教学楼晃眼一望,竟看见了人群中朱志鑫和张极并行,肩膀碰着肩膀,说说笑笑地朝校门走来,眼看几人就要碰上,穆祉丞无端生出想跑的念头,他看见两人那么亲密的样子,不知道到底讨厌的是张极,还是讨厌朱志鑫,还是讨厌让自己陷入这种只有自己知道的窘境的穆祉丞。
穆祉丞选择了快跑。他在冲出校门前又看了一眼两人,他不应该那样做,因为眼神和朱志鑫的对上了。穆祉丞看见朱志鑫眼里的快乐还没消退,慌忙移开,出了一身虚汗。他如做贼般逆风跑得飞快,想朱志鑫大概没看出来是我。
穆祉丞又想,朱志鑫那么漂亮,没人愿意对他生气。
流言是被风吹来的,穆祉丞中考完后刮起一场风,带来了关于朱志鑫家倾巢而出的流言。朱志鑫和她的母亲什么都没干,也什么都没说,可漂亮的脸和神秘的来历足以让人们的口舌刺穿他们数万遍。
穆祉丞却在墙角处听见七嘴八舌的恶语,一家单单两个人,都被嘴巴上的钩子剥得体无完肤了,就因为一场风传来的流言。他不懂为何会如此让一个温柔的家庭难堪;他不懂为何漂亮会成为一种辱骂,成为刺向当事人的尖刀;只是因为搬进来的时间更早,不愿去了解新来的人,便可以肆意伤害其他人吗?
他想起那天巷道里的相遇,那么温柔美丽的阿姨,轻声细语,甚至还邀请他们去家里玩。他忘不了那双像猫的眼和坐在石块上温柔的身形,穆祉丞感到愤怒,却发现自己没勇气站出去喊一声停。
谈话间穆祉丞听见了家里人的声音,那么厌弃的语气。他突然觉得全身乏力,夏日的热浪在这一刻朝他扑来,空气湿成了沾水的棉花堵在喉头,快要窒息了。那些人的声音和夏日里不知躲在何处成群叫嚷的知了一样聒噪又毫无意义可言。穆祉丞不想再听,拔腿就跑。脑子里一片空白时只单纯地顺着脚步最熟悉的路线逃跑。往前方一条小路右拐再右拐,第三个出口,三步并两步跨下长梯。
他看见朱志鑫独自一人站在溪边。
知了的声音终于被流水声遮盖。
穆祉丞嗡的一下脑内炸开,他愣在原地无法思考,待到朱志鑫向他走近才想起张极和父母去外地游玩了。
朱志鑫听见穆祉丞脚踩在石子上的声音,他盯着穆祉丞那张变化多样的脸走去,很自然地拍拍穆祉丞的肩膀,语气平静,走,去小卖部,请你喝汽水。
两瓶汽水。朱志鑫的那瓶气泡在开盖时漫出来,穆祉丞看着他手忙脚乱,带他去了小卖部不远处的洗手池。
水声比小溪的声音更清亮,水珠源源不断地从朱志鑫小臂处掉落下来,他开口,其实那些话伤害不了我了,我听得太多了,搬去一个地方就要被骂一次,骂的的内容大同小异。只是母亲总会在深夜里哭,我不敢开门去照顾她那么脆弱的时候,她也不愿意让我看见她那副模样。开关被扭紧,水声戛然而止。
无数个对坐的夜晚里,母亲告诉朱志鑫,有罪的是你父亲,那个自私自利的父亲,但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罪大恶极。
朱志鑫说到这抿紧嘴巴,穆祉丞听见一声长叹连带着身体都松了下来,我实在是太懦弱了,我好像谁也反抗不了。
张极很早就知道我的事情,在学校为了我去吵架打人,我们谈恋爱的事被他们传出来。——张极是不是给你说的他们一家暑假出去玩?朱志鑫看着穆祉丞,穆祉丞看出他眼神里的绝望。
穆祉丞觉得他声音有点颤。
他父母早知道了我和他谈恋爱的事。张极不肯和我分手,我求他他也不愿意。眼泪从眼眶滑落,接下来这句话朱志鑫分了好多次才说完,他喊了很多声张极的名字。
穆祉丞像是耳鸣了,又实实在在听见了。他看着对面哭泣的人眼瞳开始发散,朱志鑫从清晰的一个变成模糊的无数个。
朱志鑫说,张极被送去戒同所了。
他们走回了那条小溪,穆祉丞捡起一块石头打水漂,跳了两下沉没至底。又扔,又只有两下。
晚上回家后穆祉丞母亲厉声训告他不要再和朱志鑫一起玩了。穆祉丞想到朱志鑫说的懦弱,内心的火腾了起来,白天流失的勇气在这一刻全部收回身体。他扯着嘴角一笑,反问回去,一起玩会怎么样,你要把我也送去戒同所吗?
穆母眼睛睁得老圆,那团沾水的棉花此刻被塞进她的喉咙,穆祉丞风一般地跑回房间锁上了门。
穆祉丞被关了几天禁闭,没把他关得服软。
一整个暑假穆祉丞都和朱志鑫在一起玩,或者说,他代替张极陪着朱志鑫一起玩。周遭的声音越来越多,穆祉丞雷打不动。他每天去小溪边等朱志鑫,玩水抓虾,喝汽水,打水漂,帮张极收集漂亮的石子。下雨天朱志鑫就打把伞在楼下等穆祉丞,然后一起去小镇上的图书馆。穆祉丞坐在对面,看几行字就装不经意撇一眼朱志鑫。朱志鑫从不在意,认真地看完一页又一页。偶尔抬眼,对上穆祉丞的眼睛,笑一下。
穆祉丞惊了一下把目光移到从未翻页的书上,用心底那颗眼睛伤心地质问朱志鑫,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朱志鑫听不见,他的耳朵塞进了耳机。
一天又一天,暑假进入尾声,朱志鑫摇着装了一半瓶子的石头,打趣着跟穆祉丞说这的漂亮石头快被我两挑完了——可以换条河了。
穆祉丞沉默无言。
一次赤脚踩进水里穆祉丞猛得感觉到凉,朱志鑫在旁边冷得直换脚,扶住穆祉丞的肩膀跳上他的背。穆祉丞踉跄几步,不受大脑控制的手臂托住朱志鑫的大腿。对方的体温有点烫,一阵阵穿透穆祉丞的手掌。穆祉丞慌得不敢乱动。脚刚适应了刺骨的温度,心脏就开始肆意叫嚣。
朱志鑫轻轻地压在穆祉丞后背,语气轻轻的,连心跳都是轻轻地。他似乎自顾自地在问,又好像是说给穆祉丞听的。他问,张极什么时候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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