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见过以及听过的,效率最高的一次相亲。
在我初二时的暑假,隔壁村一位和我爸爸要好的姓杨的伯伯,有一天来我家串门时,说起他有一个江苏的朋友(他年轻的时候曾经去过江苏),四十来岁,想在我们那里找一个老婆,结没结过婚都无所谓,只要人好就行,说是如果我爸妈有合适的熟人的话,就帮忙介绍介绍。我爸妈当时没当回事,毕竟在我老家那地方,大家都以种地为生,社会关系也都局限在方圆几百里以内,别说对各家各户目前的状况非常了解,就是往上数三代,那也是知根知底的,实在找不出这么合适的对象。
所以一开始,我爸妈表示帮不上忙,那位杨伯伯也就没再说什么,他和我爸二人立刻跳过这个话题,就着几斤散装的白酒,天南地北的聊开了。
那天晚饭还没结束,邻居一位大婶来到我家,和我妈说起,他的儿子还有两个星期就要从原来的工地辞工回家了,她想在孩子回家前做点豆腐,希望我妈到时候能过去帮帮忙。
当时并不是农忙时节,我妈立刻答应了。看到杨伯伯,她先是客气的打个招呼,再礼节性的询问杨伯伯怎么有空到来我们村玩,于是,杨伯伯又把他那个江苏朋友想在我们当地找对象的事说了一遍,最后,他还特意强调:如果有合适的对象的话,还请大婶也帮个忙,事成之后会有重谢,无论如何,千把块钱的介绍费还是有的。
一开始,大婶只是嗯嗯哦哦的配合他的讲述,最后,她却突然间如恍然大悟一般,立刻两眼放光:“啊呀,你还别说,我娘家村里还真的有这么个合适的,虽说不是我家亲戚,但同一个村住着,按辈分来算,她得叫我姑妈,这孩子啊,也是命苦,刚嫁人的时候,看着齐齐整整的一个大姑娘,却被她男人三天两头的打,结婚四五年了,连个孩子也没有,为这事,她公公婆婆处处嫌她,平时和她说的话都难听得气死人,她男人也时常因为孩子的事拿她出气,但她婆家家里太穷,当初娶这个媳妇的钱都是亲戚七拼八凑出来的,所以即使没有孩子,也没人敢提离婚的事,日子就这么将就着过来了。可在前年的时候,她男人在外面打伤了人,听说伤得好严重的,最后被公安局抓了,还被判了好几年,留下我这侄女,现在在家守活寡,一个女人家,干不了多少力气活,更要受她公婆的气,尤其是她那婆婆,我叫大嫂的,以前天天提着嗓门,骂她没用,不但孩子不会生,连个男人也管不住。只是今年,我这大嫂身体不太好,骂不动了,才消停了些,这媳妇呢,现在还过去天天伺候她婆婆,你看这姑娘心眼多好!”
“都结婚那么多年了,一直都没孩子?”
“以前是怀过一次的,可是有一次她男人下手太狠,就流产了。”
“这婆子妈都那么对她了,她怎么还不走呢?”杨伯伯拿着从不曾离身的烟斗,在丝丝缕缕的烟雾中,将其中的细节一一核实,“这年头,去城里打工也总比在婆家受气强吧?或者,回自己娘家也行啊。”
“嗨,你是不知道”,大婶解释道:“她年纪也不小了,而且以前都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不比现在的小姑娘,有知识有文化的,走到哪里都饿不着,再说了,要出去打工也得有人带着才行,就她婆婆那样的,谁敢把她带出去?要说回娘家,她娘家妈当初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贪图那点彩礼钱,才把她嫁出去的,在我娘家附近,谁不知道她家那点事?”
“可说到底,她也算是有自己的家庭的呀。”
“她男人现在不是还在牢里蹲着嘛,谁顾得了她?她公婆都一把岁数了,天天让人伺候着,还给人气受,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这么说,如果她愿意另外找,那也是有希望的。”
“那肯定啊,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时代不同了,不是说一开始进了谁家的门,就注定一辈子是他们家的人了。谁不想过得好点,你要是没意见,我一会儿回去就问问她的意思。最主要的是,这没有孩子,就没个牵挂,我看着就挺合适的。”
杨伯伯放心了,他随即和大婶商量:“既然是这样,何大姐,就劳烦你问下你那侄女的意思,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就定个时间,安排他们见一面,而且我这朋友条件真的不错,地方也好,如果真的成了,好处自然是不差的,而且,我们都算做了善事不是?”
“那是那是,这人哪,要经常做善事才行,菩萨才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如果净做恶事的话,老天是要惩罚的,就像我侄女的男人,诶”!
这位大婶素来信奉鬼神之说,要是家里人有点不舒服,或者出现点小变故,她总觉得是什么鬼怪找上来了,或者是老天爷对她不满了,于是,她立刻做好菜好饭,烧香烧纸,供奉家里故去的各位祖宗还有各方佛祖菩萨。以前常常从她家的门口路过,偶尔会看到她手里拿着三柱香,对着一个矮小的供桌念念有词。
两天后,大婶告诉我爸妈,说她这位侄女愿意,让我爸通知杨伯伯,找个时间让他们见个面。我爸和杨伯伯在电话里简单商量了几句后,决定把见面的时间定在第二天下午,地点就在我家,杨伯伯表示,到时候,他会带他的这位朋友准时过来,希望大婶也能如约让她的侄女亲自过来。
第二天下午,太阳刚刚西沉,杨伯伯就和他的朋友到我家了。总的来说,我老家地理位置较偏,鲜少有外地人会去,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外地人——他个子略高,起码比我们当地人要高出许多,又黑又瘦的脸上,两只小眼睛看起来并不突出,他似乎不经意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上衣穿着一件崭新的类似中山装的外套,擦得黑亮的皮鞋粘上了不少灰尘,可见他对这次的相亲极为重视。经杨伯伯介绍后,他用他们当地的方言,和我们打招呼,但是我们一个字都没听清楚,由于他不会说普通话,所以他每说一句,杨伯伯就得解释一句,费了好长时间,他才介绍完他家那里的风土人情,比如没有贵州那么多的山,他们那里的稻谷,是一年收两次的,而且他老家离山东也不是很远等等。
谈话间,大婶带着她的侄女也到了,她看着大概三十岁不到的样子,一头略有些发黄的头发齐整的扎在脑后,看人的眼神怯怯的,在环顾了一圈后,只是低眉顺眼的站在她姑妈的身后,我妈搬出凳子,请她坐下,并递给她一杯茶,她一开始只是茫然的看着我妈,于是大婶凑上她的右耳,轻声对她耳语几句,她才接过茶,说了声谢谢,并把凳子搬到她姑的旁边坐下。然后,大婶开始介绍她的情况:“这是我娘家那边的侄女,冬秀,今天一早天没亮从家里赶过来了”。
于是杨伯伯也向她介绍他的江苏朋友的情况,比如家里条件还行,地方也好之类的,大婶再轻轻的凑在她右耳边,把杨伯伯的话转述给她,等杨伯伯介绍完毕后,大婶解释:“她左边耳朵不好,被她先前的男人打聋了,以后你跟她说话的时候,要对着她的右边耳朵说。”梁伯伯立刻把这个情况告诉他的朋友。
现在想想当时的场景,总觉得有点滑稽:二人的初次见面,仿佛国家领导人会晤一般,都带着各自的翻译。
过了一会儿,那位朋友开始向她介绍他家里的情况:他家里修了两层楼房,地方很大;而且他们那里的路很平,如果平时需要上街买东西,不用走很远的路,而且那里车也多,要出去也很方便;地也不用她亲自种的,都有机器种,如果她愿意,那么以后的日子平时只需要做点饭,打扫打扫卫生就好了,其他的不用她操心。
等杨伯伯把他的话翻译好后,大婶又把其主要意思向她的侄女复述一遍,她侄女先是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她,后来有些犹豫了,然后在她姑妈的耳边说;“好是好,就是太远了,以后怕回不来”。大婶道:
“啊呀,孩子,你这是走运了呀,你看看这条件,这人看着性格也好,不像是随便就动手的,更重要的是人家地方好啊,你要是去了那里,又不用你下地,啥重活都没有,简直就是去享福啊。你姑父之前看你天天在家里伺候你婆婆,说你为人孝顺厚道,将来一定会有好报,我当时还不信,你天天蹲在那穷山沟能有什么好报?他们又不感谢你。现在好了,你要是跟了他去江苏,过上好日子了,还惦记这里做什么,好好跟人过日子就是了。”
那位叫冬秀的女人考虑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对她姑妈说,她愿意,那位江苏来的男人松了一口气,杨伯伯还有大婶看着事情敲定以后,也都很高兴。大婶立刻站在娘家人的立场上,笑吟吟的对其进行教诲:“可不是嘛,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自然应该对自家女人好点,我家冬秀以前啊,吃了不少苦,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一嫁人,娘家人就不再管她死活了,她在婆家被欺负成这样,娘家兄弟也没有一个给她撑腰的,这以后要是跟了你了,山高路远的,我们也顾不上她什么,她就只能靠你了,你可不能让你家里人欺负她了。”
杨伯伯把大婶的意思转达给他朋友后,又对大婶说:“这个你放心,我这朋友啊,父母几年前就去世了,虽说有几个堂兄弟,但都是各过各的,谁也不管谁的事。”
“没有公公婆婆?”大婶有些惊讶,然后转向她侄女,“你看我给你找了一门多好的人家,之前你还不愿意,说没出过远门。你看看多好!没有公婆,你要是嫁过去,那就是你自己当家作主了,这么好的福气,一般人可没有的,将来你的日子过好了,可不要忘了你姑!”
她侄女只是低着头,一脸羞赧的笑了。
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妈表示,大家来一趟不容易,而且已经到了晚饭时间,让他们吃完饭再走。但杨伯伯还有他的朋友表示,既然事已经成了,那晚饭就不必了,免得夜长梦多,他们先回去,然后托他在贵阳的朋友买两张去江苏的火车票。他那位江苏朋友也表示,他希望明天能够带着冬秀去贵阳,为她置办点衣服还有首饰,所以还是早点回去休息的好。
知道留不住,我父母也没有再坚持,只得借了一只手电筒给他们,并嘱咐他们注意安全,我爸送完他们以后,也出去了。
只留下我妈还有大婶,还有我,在家里对这件事闲聊。
“真没想到,你说这姑娘,看着一股傻里傻气的,居然有那么好的命!两层的楼房啊,你说,在我们这种地方,哪怕是头婚的大姑娘,谁敢想这事!”大婶不经意的感叹里,还略有些嫉妒。
“可不是,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好啊,嫁个好点的地方,没准就什么都有了,哪儿像我们那时候,要结婚就只有请媒人介绍,别说房子,就是稍微看到点好家具都高兴得不得了。”我妈回答。
“江苏地方确实好,是江南鱼米之乡,比我们这好多了。”我当时对江苏的了解,都来自课本,所以就照搬书上的说了。
“所以啊,姑娘,以后要是找人家,一定要找有好房子的,否则的话以后吃亏的就是你自己。”大婶转过头来对我说。
之后,两人为了那套两层楼房还有冬秀的好日子叨叨了一个晚上。
这里简要说明下,当时她们二位对那位冬秀从天而降的两层楼房如此羡慕的原因:吾乡多山,而且常年多雨,“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由此而来。传统的住房房顶多是呈三角形的瓦房,主要是为了方便排水。可是瓦房弊病也多,瓦片需要不定时的检查和更换,否则的话时间长了就会漏雨,然而楼房就不一样了,由水泥和砖头砌成的房子,坚固性还有可使用的年限就会高出许多,还不必担心漏雨的问题。不过在十几甚至二十年前,如果周围有人想自己建楼房的话,并没有起重机或者挖掘机之类的现代化工具的帮助,一切都只能通过人工,工人的劳务费,还有相应的钢材、水泥、砖瓦等加起来,是一笔很大的投资,寻常人家很少负担得起,大家都只能窝在祖传的瓦片还有木板所建的房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了能住上楼房,过上好日子,人们都精心算计着,从地里的庄稼,到鸡鸭鹅鱼的副业,如燕子衔泥一般,一点一滴的进行资本的原始积累。
依稀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一位本家大伯,在建自家的平房时,几乎是全村的男女老少齐上阵,忙活了整整一个冬天才算完成。等到真正住进自建的楼房后,大伯便自觉高人一等般,无论走到哪里,都以村里首富自居,虽有不少人对他嗤之以鼻,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能力建这么好的房子。
房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相亲的加分项。
后来,我离开家在外求学,工作,再也没有听过有关两人的消息,他们是不是“从此以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也不得而知。他们相亲花费的时间之短,过程之顺利,我至今想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件事的遗留问题的解决过程,就没有那么顺利了。
所谓遗留问题,其实就是介绍费的问题。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在他们离开后几天,大婶就向杨伯伯提了当初允诺的介绍费的事,一开始,杨伯伯说他们刚到江苏老家不久,介绍费的事,他还没来得及和他的朋友说。于是大婶让杨伯伯催着点,毕竟她是背着她侄女的婆家,给她另外找了人,要是她侄女的公公婆婆找上来,到时候谁的麻烦都少不了,杨伯伯一听,立刻表示他知道其中利害。
就这样催了几次后,总算有了结果,据杨伯伯说,他那位江苏朋友的意思,是每家给500元作为介绍费,感谢大家的帮忙。我父母因为本身没帮上什么忙,所以也没计较。可是大婶不同了,她立刻找杨伯伯理论:自己给介绍了那么好的媳妇,怎么给500元就打发了?之前不是说好的一千么?自己为他担了那么大的风险算什么?还是剩下的钱被你姓杨的私吞了?
杨伯伯表示,他没有私吞谁的钱,人家就一家给了500,他也没有办法,他自己拿到的也是这个数,如果大婶不满意,可以打电话去问她的侄女。
理论的结果,是双方不欢而散,但谁也没敢把这事向不知情的人吐露半个字。
后来大婶在我家串门时,时不时也会提起这件事,她偶尔抱怨杨伯伯不守信用瞎许诺,偶尔说那个江苏人不厚道,可惜了她的侄女。不过时间长了,这件事也慢慢从大家的生活中淡出,各自的生活依旧。
这次相亲后过了两年,我的一位远房表姐嫁到了江苏,有一年春节期间,她来我家拜年,正月天里,大家没什么事可做,就一起磕着瓜子聊天,她说到她现在的婆家地方如何好,附近的县城有多大,周围的海鲜有多便宜,以及交通有多方便,还有当地的风俗习惯等等,看着从前纤瘦柔弱的她如今长得珠圆玉润,我突然想起了那位叫做冬秀的女子,便和表姐说起了关于她的那次相亲,还说没准她现在也丰衣足食的被养着呢。
表姐说:“那得看她嫁的地方是苏南还是苏北,苏南还好,要是苏北的话,那还不如我们这里呢。”
“不知道,之前相亲的时候,那男人说他家离山东不是很远,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了。”
“都靠近山东了,那当然是苏北了,那些地方的男人,难怪要跑到这里来找老婆了,都穷得要死的,找不到本地人的,就只能找外地人了。”表姐一脸嫌弃。
“那……..要是人好的话也没问题吧,这嫁人也不能只看地方的。”我还想着为那个可怜的女子辩解下。
“人好?那刚从牢房里出来的能好到哪里去,”我妈回答,“我也是后来才听你杨伯伯说的,他那个江苏朋友,其实跟他都好多年没联系的,但是他知道这人之前因为偷人家东西,被判了几年才放出来,这好不容易出来了,就想着找个人成个家,可是他那样的,本地人谁愿意跟他?这才拜托你杨伯伯帮他找个媳妇的,他们之前在一起做过工,关系还不错,所以你杨伯伯就帮他了。”
“啊?这样啊。”对于这事的原委,我半天没回过神,可是我妈还有那位表姐,她们的话题很快转移到晚上要吃什么的话题,说完就进了厨房,只留下一脸错愕的我,还有满地的瓜子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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