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在爱与恨的枝条下,
在一切可怜的朝生暮死的蠢物间,
永恒之美一路漫游向前。
——叶芝
四十夜四十日雨
<1> 无瑕的动物
露琪尔不相信命运。确切来说,那时的他什么也不信。这既有时代因素(否则默瑟主义便不会抓住可趁之机大行其道),又关系到他的秉性。以他的一贯见解来说,靠得住的只有双手抓住的实绩,而非指缝淌出的祈祷。而倘若没有接下来的那场邂逅,他本可以秉持这项信条直至性命终结。但也正是这般转折,才成就了故事的开端。
那时正值我们这位青年兽医迈步跨过横亘在尼乔拉宠物店附属动物诊所与尼乔拉宠物店中间的自动出入口之际,他恰巧目击了一位彪形大汉破门而入的情景。不过“破门”这字眼多少有些词不达意——毕竟商家大门是感应式,不妨说正因它自作主张地朝两侧滑开,身材高大的进犯者才一时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中年男子毫无踯躅地挺身跃起,如受性命威胁般带着一股不屈不挠的劲头朝店内狂奔。可从室外裹挟的水汽却致使对方屡屡翻倒,场面不忍卒睹。展示橱窗内的哺乳动物们因巨响躁动不安地用蹄子划搔人工草皮,展示橱窗外的哺乳动物们则尖声叫喊着朝两侧退让。诸如此类的过程反复数次,尽管从露琪尔的角度无法准确判断该人状况,但以几声结实的闷响来看,想必得磕个鼻青脸肿。
不过,随后从正门进入的访客才是此番描述的真正要点:对方步入店内时,露琪尔正位于爬行动物区,与其仅隔一排草木丛生的玻璃柜。那朝前方行去的躯体如玫瑰窗般被隔成无数区块——他先在玉斑锦蛇头部与阔叶植物的夹角中看到饱满的额头,在加州王蛇珊瑚色的蛇腹下看到上行的狭长眼角,又在黄金蟒垂挂枝条时形成的三道圆弧间看到下颌、颈项及发浪;最终则在金环蛇的前沟牙与信子间看到被对方缓缓举起的——看样子并非激光型的——旧式手枪。此人脸上带着副与混沌局面格格不入的自若神态,让他不合时宜地联想到近来荧屏广告画中吞吃甜点的日本女伶。当然,这并非代表两者在形貌或气质上有任何共通之处,而是更近似一种态度——即现今多数人想象中的刻板东方元素,突兀地被置于末世遗迹中大放异彩。
露琪尔鬼使神差地顺玻璃柜继续朝前移动,以便看清事情如何发展。考虑到当时的需要(一只生命垂危的绵羊——布里吉特正等待输血,他得申请调用店内商品作为临时供血者),这位医生不过是走上了完成此项任务的必经之路,但在发生暴力冲突的中途做出这以身试险的举动,也只能归结于自己当时确实着了魔。
来客在暗流涌动的空气中朝巨汉逼近,右手顺势拨开肩头濡湿的红色发卷。而后者似已丧失起身气力,仅靠臀部在地面的摩擦向后方徒劳地蠕动。这种如猎食者戏耍猎物般的追及战持续到巨汉退无可退,这时忽听对方爆发出一声怒吼——言谈间混杂着本地语与一种耳熟的外星殖民地方言——手指朝近在咫尺的人造栖木指了指。你他妈再靠近我一步,我就捏碎那鸟头。还有你们,就那边的,我看谁他妈的敢叫条子。
听罢,红发青年仿佛不为所动,但姑且还是停住脚步。露琪尔得承认对方对那威胁表现出的漠视博得了自己的些许好感,可这不堪一击的亲近之情却紧随对方下一举动烟消云散——只见青年端起左手,枪口对准巨汉眉心晃动片刻,随即调头指向被锁链拴在栖木上的那只栗翅鹰。
见鬼……!露琪尔在内心咋舌,险些直冲到两位暴徒对峙现场正中。若说红发青年不似大多数当代人那样对动物们抱有病态的怜爱之心,那么他当然愿意致以一星半点的敬意,但将枪口直接指向一只鸟、一只栗翅鹰,那可实在是疯了。这只世间罕见的濒危鸟类如今在《西尼动物飞禽目录》中被标注天价,店家估计在其命数内都将不会寻到合适主顾,于是索性定期将它向来客公开。只要支付相应费用,就可与其合影纪念或进行抚摸逗弄等互动,这就是为何它如今没像其他同类——比如那群活蹦乱跳的鸽子——那样被置于钢化玻璃中。而托它的福,尼乔拉宠物店可谓日日生意兴隆,并且用起作为招牌得以顺利建立“公主时代珍稀鸟类研究及繁育慈善基金”。总之,哪怕是性命攸关,考虑到家人日后将要面对的索赔负担,恐怕也没有谁敢于对这样一只珍禽出手。除非——不,但那是不可能的。
露琪尔扫视店内,形似摆设的安保人员也僵立,其余店员也无一不面露紧张神色,虽说惶惑不安的具体原因将因职位高低而异,可总归没人敢轻举妄动——毕竟对方若真开了枪,倒霉的或许就是尼乔拉企业下的所有人。而虽说露琪尔向来不是对公司怀有忠义之心的模范员工,但鉴于他尚有打算实现的人生目标、尼乔拉宠物医院开出的高额薪资又千载难逢,他如今实在是不想丢了这份工作。
巨汉艰难撑起身躯,再度发出咆哮。这回露琪尔彻底没能听清,但他隐约察觉到这正是名作埃勒夫这一外星殖民地的方言。不过没等他仔细琢磨对方发出的污言秽语,先前一直用枪口直指栖木的红发青年蓦地将头转向他,二人的目光便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交汇了。
这是怎样的一瞥啊——露琪尔不自觉地向后倒退半步,既像防卫、又如作势进攻,最先联想到的则是曾经接受过的语言学教育,即语言所具备的分类功能——由于此种特性,当出现新事物时,人们才可有效率地将其类比、并以熟悉的概念解释它。而如今这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感受,多半是因为他从未为这类情况创造出过对应的分类。若再说得直观一些,就是他感到对方顺着腰线一路燔烧到脚踝的红发也顺势蔓延到他所在的地方,将他们间的遮蔽物都付之一炬。
当然,那时他对这鲜明预兆的意义还不甚理解。只是为了应对冲击,他近乎本能地将这感受转化成一种剑拔弩张的态势——尽管说不上理由,但他很确定自己不喜欢这个人——同时不得章法地比划一番,试图打消对方对那可倒霉鸟儿下手的念头。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他的警示,红发青年原本没有情绪的脸上唐突浮现出一抹笑意。他正感费解,只见扳机护环顺着对方小指溜转一圈,旧式手枪由此枪口朝下落至地面,随后被对方横踢进了玻璃柜的缝隙中。接着,那人面冲巨汉缓慢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秀丽的脸上又恢复了几秒前的漠然神态。
中年男子见状,当即抬高嗓门威胁休想有人靠近那把手枪,之后便不再像刚闯入时那般情绪激愤,甚至能够镇定地威胁柜台前的接待人员替他解除栖木自带的警报系统,在对方顺从照做后,又将拘束栗翅鹰的链条收至最紧、确保那可怜兮兮的“人”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栖木上因应激干瞪眼睛,末了把底部固定用的支架娴熟地切为滚轮模式。
完成一系列预备工作后,绑匪推着栖木,迎面朝他的猎手走去。
这想必是事件发生后尼乔拉宠物店所经历的最寂静的时刻——不知情的动物们早早解除警戒、开始无所事事地咀嚼或打盹;方才还在窃窃私语的人群因受威胁而不发一言,只偶尔发出细微的抽气声;滚轮擦着地面呼呼前行,猎手则雕塑般如如不动。而最终,就连最轻飘的响动都消失在滂沱雨声中。
至于露琪尔——我们的年轻医者,则在选定的特等席位上,将接下来的戏剧性一幕尽收眼底:
中年男子肌肉紧绷、行走方式极其谨慎,显然在对方认知中,只要顺利从动物们漠不关心的视线中突围、越过猎手,等待自己的就是尼乔拉宠物店正门——就是渴望已久的自由。男子带着兴许是故作镇定的平稳步子前进,一步、两步……一切似乎都将恢复如初……不,或许该说变为台风过境后重归沉寂的废墟。可就在对方即将越过燃烧的疆域时,先前始终以沉默表示顺从的红发青年忽然偏过头,就如向扫罗王传达神谕的撒母耳那般,用殖民地方言向男子细语起来。
以当时了解到的状况,露琪尔很难解释眼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因此这里也只得忠实描述他之所见:刚刚还气势汹汹意欲逃脱的男子顷刻间神情恍惚地顿住脚步,甚至被其视作救命稻草的栖木都从掌心中溜了出去。仅那一句话的工夫,进犯者的活力和斗志仿佛被尽数抽离,变得和那只在手术台上等待他的可怜兮兮的绵羊没什么两样。
见男子大势已去,红发青年迅速望他一眼,下巴不易察觉地朝栖木方向扬了扬。露琪尔领悟到青年的指示,尽管他着实不喜欢被——尤其是不喜欢被这样一个教他心烦意乱的人下令,但还没有那么不识时务。
他走上前,将栖木从失魂落魄的闯入者身边拉过,有那么一瞬间,他担心一切不过是对方让周遭放松警惕的伎俩,然而结果却是,那人仍是呆然伫立着,对于“人”质被夺走一事不曾做出丝毫反应。
露琪尔向旁侧退去,心中的负担顿时减轻大半。栗翅鹰在他头上来回扑腾着,若换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来评判这一幕,大概会觉得挺滑稽,兴许还得给“老友巴斯特”的年度笑料提上一名。
真不走运,不是吗?在将栖木推离男子身边、并绕过双臂下垂的猎手时,露琪尔听到红发青年沉声说道——腔调中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柔情。语毕,猎人将左手搭上巨汉的脖颈,拇指轻柔地绕对方喉结画了个圈儿,随后指节骤然收紧,结结实实地没入对方皮肉。
见此光景,露琪尔忽然感到某种冰冷的触觉自脊髓攀上后脑,环着栖木的手也不自觉随对方的动作攥紧。可他很清楚这非同寻常的寒意既非源自恐惧、也非出于对中年男子的同情。自己身体中升腾起的——让我们回归开头,援引一个他不怎么喜欢的词汇——是命运似的东西,仿佛这是一桩早有定数、且水到渠成的事件,而这和他最初接受青年黄昏般的一瞥时所感受到的如出一辙。
他摇摇头,并如握住权杖般将那栖木捏得更紧,试图摆脱那空穴来风的预感。栖木尖端带来的刺痛替他驱散寒意,与其一同消逝的还有入侵者的性命——此时红发青年如停止运作的车房机械臂那样松开猎物,让失去生命体征的庞然大物坠落地面。露琪尔凝视尸体,回想事件的完整前因后果,包括对方没有丝毫挣扎的死亡过程以及脖颈上浅淡的指痕,感到有种难言的怪异。
“阿达玛斯四型。”红发青年以一句简单的宣告解释了此前的全部行为,接着双肩一耸,风衣顺对方手臂滑下来,覆住仿生人青紫的面部。随后朝深处的接待员说道,“可以帮忙联络一下警察吗?”
躲在后方的年轻人如梦初醒般地大力点头,躬身去摁收银台下方的紧急警报按钮。在进行一连串动作的中途,她还不忘朝搭话者投以热切却闪烁的视线,脸颊甚至泛出不合时宜的红晕。
真是个俗不可耐的小丫头!露琪尔在商店尽头对其色令智昏的同事怒目而视——他敢打赌对方在两天前才对着午间新闻评头论足说,干仿生人猎人这一行的尽是些”粗暴野蛮、缺乏人文关怀的冷血汉”。
而在得知死去的是一名仿生人后,店内又变回事件发生前的轻松惬意的氛围,尽管谈及刚才的事件时,那些交互的语句间仍不时会透露出置身事外的同情。露琪尔自然没有参与其中任何一场对话。他抬头打量仍处于应激状态的栗翅鹰,打算将它安置后,再按原本计划为等待手术的绵羊采血。
“看样子,近来在地球也有更多机会见识修杜莫夫公司的技术结晶了。”
耳畔忽然传来的低声令他身子一颤。露琪尔抬起头,发现红发青年不知何时已来到身侧。一个介于亲昵与疏远间的微妙距离,对方正垂着头、玻璃珠似的眼睛自下而上地望向他。
对方这哗众取宠的家伙走起路来倒是一点响动也没有——他虽在心里如此迁怒,但同时也很清楚,自己其实是有意忽略了青年的行动。他暗自希望对方就此离开,让预感止于过度疲劳带来的荒谬想象,但一切似乎正朝与他的期望完全相悖的方向渐行渐远。
不过相比无从验证的第六感,如今最需警惕的显然是对方刚才那番话。正如他先前所说,哪怕受到性命威胁,也没有谁会敢对这样一只珍禽下手,除非……除非对方一开始便看出,这只栗翅鹰不过是个手艺高超的仿生产品。
”修杜莫夫(Seudomorph)?”
“这小东西真不错,对吧?连应激反应都如此逼真。”对方似笑非笑地问道。近处看来,暖光映衬下的肤色依然难以称得上健康。一张月亮般的脸。
露琪尔发出一声不耐烦的冷哼。在有关这摇钱树的保密工作方面,尼乔拉企业可谓下足了功夫,这代表要想验证这只栗翅鹰是个假货,就势必在活体状态下对其进行精密检查,但提出质疑的那些人——无论是早对尼乔拉企业近年来的异军突起之势颇有微词的老牌宠物供货商,抑或是一些与其狼狈为奸的主流媒体——则很少真正有人愿意挑战尼乔拉企业对外提供的“翔实证据”、及承担栗翅鹰因此受到伤害的风险。反之,若只做浅尝辄止的尝试,尼乔拉企业混淆视听的手段可谓应有尽有。虽说一旦栗翅鹰后殒命状况便会大不相同,甚至可以想见刨根究底的人们如何蜂拥而至,但就现阶段而言,他实在不认为区区一名赏金猎人具有能够分辨它与真货的本事——一切不过是对方虚张声势和套话的拙劣伎俩。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先生。”
由于实际上并未被上层正式告知有关这只栗翅真实身份的问题,露琪尔不算全然在撒谎。他之所以能成为为数不多发现这一点的人,自然要归因于他天才的头脑和敏锐的直觉,还有身为资深行医者的经验和探究之心……总之,仍是那句话,尽管他对公司既无忠义之心、也没有某位旧识那般刻板的道德洁癖,不过做损害公司名誉的事终归对他毫无益处。而同时考虑到在获得艾勒夫移民许可前必须保证自己的履历清白可信,他也不打算利用自己察觉的这项秘密去谋些小恩小惠。至于被尼乔拉企业哄骗的大众,不客气地说,那些矫揉造作的“动物狂信徒”们活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听到他的回答,红发青年也不气恼,只是体面地笑笑,随后便同迅速抵达现场的警察攀谈起来。是的,这位仿生人就是七年前从埃勒夫逃至地球的阿达玛斯四型之一,对外的伪装身份是城市地下排水系统的维护人员……至于选择保留的元记忆部分……
露琪尔推动栖木、将其交付到一位负责照料它的店员手中。红发青年与警察的话音逐渐被嘈杂人声稀释、即将融入周遭背景时,警察忽然从背后喊了他一声。他耐着性子转身,脑中却是找个说辞尽快摆脱徒劳问话的念头。恰巧腰间的通讯器显示屏适时亮起,他瞥着消息弹窗,借机向警官打个手势:“实在抱歉,先生。紧急手术。”说罢,他便像最具有职业操守的大夫那般,心急火燎地扭头朝诊所的方向行去。
顺带一提,他收到的联络信息内容为:患者死亡。手术计划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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